摘要:村里最近变化大,沿街的房子一排排拆了,变成了整齐的两层小楼。只有李婶家那座泛黄的砖房,像块不和谐的老茧,死活赖在那儿不走。
村里最近变化大,沿街的房子一排排拆了,变成了整齐的两层小楼。只有李婶家那座泛黄的砖房,像块不和谐的老茧,死活赖在那儿不走。
我是村委会的,有空就去李婶家转转。说是去做工作,其实就是闲聊。李婶今年六十出头,一个人住在那老宅子里,腿脚还算利索。
第一次去她家,我穿过那道歪歪扭扭的木门,差点被地上一堆晒红的辣椒绊倒。李婶从灶台边抬头,手里还拿着把生了锈的铁铲,铲柄上绑着一截红布条,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小刘啊,坐。”李婶指了指靠墙的板凳。那板凳有点歪,我坐下去时,里边发出”咯吱”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李婶笑了,“别怕,这凳子用了二十多年了,声儿大,人没事。”
板凳旁边放着个收音机,还是那种老式的,不知道哪儿找来的电池,正播着戏曲。声音很小,像是怕吵到谁似的。
“李婶,这不是让您考虑考虑拆迁的事嘛。您看村里现在…”
李婶摆摆手打断我,“知道了知道了,别说了。这事儿我儿子跟我说过八百遍了。”
她转身去灶台上拿了个碗,盛了点刚煮好的红薯粥给我。碗边有个小缺口,她还特意把缺口那面朝向自己。
“婶儿,您儿子生气了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可不是嘛!气得都不回家了。”李婶叹了口气,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说我傻,说我不识好歹。那小子从小就急性子,跟他爸一个样。”
窗外传来小学生放学的吵闹声。李婶的目光飘向窗外,几秒钟后又收回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但又不想说出来。
那天我没多待,喝完粥就走了。临走时,发现墙上挂着一幅老旧的全家福,照片泛黄,但能看出是年轻时的李婶一家三口。李婶的丈夫据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隔了几天,我又去了李婶家。这回去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晒被子。那被子很旧了,花色都看不清了,但洗得很干净。
“李婶,给您送点水果来。”我提着袋子走进院子。
李婶收了晾衣绳,瞥了一眼我的袋子,“又来做工作呀?我这老太婆可不好说话。”
我笑了笑,“没有,就是路过,顺便看看您。”
其实我心里明白,以李婶家那地段,拆迁补偿不会少。新房子还带装修,比她这老破屋子不知道强多少倍。村里人都说她犟,说她不开窍。
李婶领我进屋,从柜子里翻出几块年糕给我,“尝尝,昨天刚做的。”
年糕有点硬,嚼起来费劲。李婶看我的样子笑了,“是不是觉得太硬?现在的年轻人,牙口都不行了。”
我没接她的话茬,转而问道:“李婶,您儿子最近联系您了吗?”
李婶的笑容收了收,“打电话了。还是那一套,说我不为他考虑,不为孙子考虑。”她停顿了一下,“他那么大个老爷们了,还想靠爹妈?当年他爸给他攒的钱,供他上学,早就花完了。”
“他不是在城里做生意挺好的吗?”
“好个屁!”李婶突然爆了粗口,“欠一屁股债,天天躲债主。前年还想把这房子抵押了,被我骂回去了。”
说着,她起身去屋里间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是那种最便宜的红梅。我没见过李婶抽烟,愣了一下。
李婶点燃一支,深吸了一口,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常抽?”我问。
“他爸的。”她指了指那包烟,“放了十多年了,逢年过节抽一支。”
那烟肯定早就不能抽了,但李婶还是抽着,仿佛这样能和过去有所连接。
屋角有个纸箱,里面放着一堆旧物件,有个破旧的木制风车露出一角。我认出那是早些年农村集市上卖的小玩意儿。
李婶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那是给我孙子留的。那小子三岁的时候,他爷爷给买的。”
“您孙子来过这房子吗?”
“没来过。”李婶摇摇头,“出生在城里,长在城里,他妈嫌这地方脏。”
第三次去李婶家,是接到村里其他老人的电话,说看见李婶一个人在院子里刨地。
到那儿一看,李婶真的在刨地,院子中间已经挖了个一米多深的坑。她的手被划破了几道口子,但还在不停地挖。
“李婶!您这是干啥呢?”我赶紧拦住她。
李婶满头大汗,额前的白发都湿透了,“找东西。”
“找什么呀?要不我帮您找?”
李婶不理我,继续挖。我只好拿起旁边的铲子帮忙。挖了半天,铲子碰到了什么硬物。
“找到了!”李婶兴奋地蹲下身子,用手刨土。
一个生锈的铁盒子露了出来。李婶双手捧着那盒子,像是捧着什么无价之宝。
“这是啥呀,李婶?”
李婶没回答,直接抱着盒子进了屋。我跟着进去,看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沓发黄的信纸,几张老照片,还有一个红色的小本子。
“这是我们家的户口本。”李婶说,“我丈夫和我户口一直在这里,老宅的地契也在这里。”
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李婶守着这房子,是因为这里有她和丈夫的全部回忆。
李婶翻开信纸,字迹已经模糊了,但她似乎能背下来,“这是他在煤矿上班时写给我的信。那时候没有手机,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你知道吗?这房子是他亲手盖的。那时候村里没几个砖瓦房,我们家是第一批。他在矿上干了十五年,累出了一身病,为的就是这个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着。
李婶又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个小男孩。“这是我儿子三岁的时候,他爸刚从矿上回来,浑身是煤灰,儿子都不认识他了。”
不知不觉,和李婶熟络了起来。我常去她家,有时候帮她收拾院子,有时候就是坐着聊天。
有一天下午,李婶突然问我:“刘啊,你觉得我这老宅值多少钱?”
我一愣,“李婶,您是不是想通了?”
她摇摇头,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摞诊断书和药单。
“我儿子的。”李婶说,“他肝不好,需要做手术。他不肯告诉我,是他媳妇偷偷打电话来说的。”
我翻了翻那些单子,心里一沉。手术费、药费、住院费,加起来得二十多万。
“李婶,那您…”
“我再犟也是个当妈的。”李婶苦笑一下,“只是,这房子对我来说…”
她没说完,眼圈红了。我突然明白了李婶的难处。这房子承载着她和丈夫的全部回忆,是她丈夫用命换来的,但现在她不得不为了儿子放弃它。
“李婶,您考虑清楚了再决定,别着急。”
李婶擦了擦眼睛,“不急不行啊。他爸当年为这个家操了多少心,现在儿子病成这样,我能不管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
一周后,李婶把我叫到她家,说是有事要商量。
到了一看,她竟然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李婶,您这是…”
“我想好了。”李婶站在院子中间,环顾四周,“这房子,能拆就拆吧。”
我欣喜地说:“李婶,您总算想通了!村里给的补偿可不少,您儿子的手术费也够了,剩下的钱您还能…”
李婶打断我,“但是我有条件。”
“您说。”
李婶指着屋后的一棵老枣树,“这树不能动。当年是他爸种的,我去哪儿,这树就得跟着去哪儿。”
我想了想,“这应该没问题,可以移栽到新小区的花园里。”
“还有,”李婶又说,“这些老物件,不能丢。”她指着屋里的老家具、照片和那个铁盒子。
“行,都带走。”
李婶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昨天找出来的。”
那是一张很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妻站在一片空地上,男人手里拿着铁锹,女人抱着个小男孩。
“这是我们刚买这块地的时候。那时候儿子才两岁,还不会走路。”李婶的声音有些飘忽,“他爸说,要给儿子盖个大房子,让他长大了有出息,别像我们一样在煤矿里混日子。”
我接过照片,不知道说什么好。照片背面写着日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李婶又说:“你帮我给我儿子打个电话吧,就说我同意拆迁了。但是这钱,得先拿去给他看病,剩下的再说。”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李婶搬进了新小区的楼房。那是村里统一盖的安置房,李婶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
搬家那天,李婶的儿子也来了,他比我想象的要瘦弱,脸色发黄,但眼睛亮亮的,很有神。他搀扶着李婶,把她的东西一件件搬进新家。
那棵老枣树,也被工人们小心地移到了小区的花园里。李婶站在阳台上,正好能看到那棵树。
我去看李婶的时候,她正在阳台上晒被子。新家的阳台宽敞明亮,晒的被子是新买的,花色鲜艳。
“李婶,新家住得习惯吗?”我问。
李婶笑了笑,“还行。就是有点不习惯这么亮堂。”
她指了指茶几上的照片,那是从老宅带来的全家福,已经重新装裱过,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儿子做完手术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李婶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欣慰。
“那就好,那就好。”
李婶沏了杯茶给我,茶叶还是从老宅带来的,说是她丈夫生前爱喝的。
“您不后悔吧?”我小声问。
李婶看了看窗外的枣树,又看了看墙上的照片,“后悔什么?房子没了可以再盖,人没了可就真没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那天我拿出来的照片,我儿子看了,哭得像个孩子。他从小就没见过他爸年轻时的样子。”
我点点头,感觉鼻子有点酸。
阳台上的风铃轻轻响起,那是李婶从老宅带来的,据说是她和丈夫刚结婚时买的。风铃声清脆,在新家里回荡,仿佛把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了一起。
“对了,”李婶突然想起什么,“昨天我孙子来了,第一次来我家。那小子可逗了,说这房子比他爸爸的还大。”
我笑了笑,心想着也许这新家会有新的回忆,新的故事。
李婶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说我这老太婆,是不是挺傻的?守着那破房子不放,差点耽误了儿子的病。”
我摇摇头,“不傻。那是您的家,是您的记忆。”
“是啊,记忆。”李婶若有所思,“但记忆可以带走,人活着,记忆就在。房子没了,人在,家就在。”
窗外,那棵老枣树在风中轻轻摇晃,枝头已经冒出了新芽。
半年后,李婶的儿子带着全家搬回了村里,就住在李婶隔壁的单元。据说他放弃了城里的生意,在村里的新厂区找了份工作。
有一天,我看见李婶和儿子、儿媳、孙子坐在小区的花园里,就在那棵老枣树下。她给孙子讲着什么,孙子听得入神。
我没去打扰他们,远远地看着就好。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那张老照片里的场景——年轻的夫妻和他们的孩子,站在新家的地基上,憧憬着未来。
只是,时光流转,角色已经换了人。
村里拆迁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了。老宅子变成了新房子,老故事变成了新故事。但有些东西,从来没有变过。
就像李婶说的,“房子没了可以再盖,人没了可就真没了。”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