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腊月里的北风刮得村口的槐树直摇头,我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县城回来,远远就看见刘婶家门口停着辆出租车。这年头谁还打车来咱们谭家村?县城到这儿四十多里路,起步价就得一百多。
腊月里的北风刮得村口的槐树直摇头,我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县城回来,远远就看见刘婶家门口停着辆出租车。这年头谁还打车来咱们谭家村?县城到这儿四十多里路,起步价就得一百多。
“老李,快来看看,刘婶家来客人了!”隔壁王婶扯着嗓子喊我,头上还戴着洗头时的塑料帽子,豆大的水珠顺着脖子往下淌也不管。
我把三轮车随便往院子一停,顺手把买的半袋白面往厨房一放。“谁啊这么大阵仗?”
“听说是外国人!金头发蓝眼睛那种!”王婶两眼放光,“刚才我出来倒水看见的,提着两个大箱子,刘婶在门口又哭又笑的。”
没等我回话,王婶已经拉着我往刘婶家走。“走走走,咱得过去看看,可别是骗子什么的。”她嘴上说着担心,脚步比谁都快。
刘婶的儿子小江在村里是个传奇。二十年前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又考到国外读什么博士。出国前,他特意回村里办了个酒席,大伙儿都去捧场。那天刘婶穿着崭新的红色绸缎褂子,脸上的皱纹都被笑容撑平了。酒席上她不停地给大家添酒夹菜,嘴里念叨着”等小江回来,一定让他好好报答乡亲们”。
可这一去就是十五年,刘婶老伴去世那年,小江连个影子都没回来,只是寄了点钱回来。村里人背地里都嘀咕,说小江是不是在外头成家了,忘了这个穷窝窝。刘婶每次听到都急眼:“我儿子忙!他在外国搞科研,那是为国家做贡献!”
她家墙上挂着小江上大学时照的一张一寸照,旁边贴着几张据说是国外的风景照,泛黄得厉害,边角都卷起来了。刘婶却舍不得换,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用鸡毛掸子轻轻掸掸照片上的灰。
到了刘婶家门口,院子里已经站了七八个村里的老头老太太,都踮着脚往屋里看。我和王婶挤进去,就见刘婶家那张平时从不让人坐的红木沙发上,坐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白皙的脸蛋上洒着几粒雀斑,正在仔细端详茶几上那盒山楂片。
“这是吃的吗?”她用蹩脚的中文问刘婶。
刘婶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拆开包装:“吃,吃!很好吃的!”
那外国女人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山楂尝了尝,立刻被酸得皱起眉头,接着又露出惊喜的表情:“酸!但是…很好吃!”
屋里一片笑声。我这才注意到,小江就站在女人身后,比以前胖了一圈,眼角多了几道皱纹,手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金色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安静地靠在爸爸肩上。
“这是小江的媳妇?”我凑到刘婶耳边问。
刘婶笑得合不拢嘴:“对对对,叫安娜,是瑞典人!这是我孙子,叫果果,中文名江果,小名果果!”
安娜听到自己的名字,站起来朝大家微微鞠躬:“你们好,我是安娜。很高兴…认识…你们。”她的普通话断断续续的,但每个发音都很认真。
小江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李叔,王婶,好久不见。”他的普通话里明显带着股外国腔调,听得我们直想笑。
“小江啊,这些年也不回来看看,你妈天天惦记你,”王婶一边拉着小江的手一边埋怨,“你瞧瞧都多大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小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工作忙,这次总算有长假,就带家人回来看看。”
他怀里的小男孩这时醒了,揉揉眼睛,一双蓝盈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陌生人。我们都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逗他。小家伙起初有点害怕,把脸埋在爸爸脖子里,过了一会儿就慢慢放松下来,怯生生地跟我们打招呼。
“果果,喊大爷大妈!”小江教他。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喊人,把”大爷”喊成”达耶”,把”大妈”喊成”达麻”,逗得大家直乐。王婶家的小孙子听到动静也跑来了,两个小娃娃很快就玩到一起去了。
安娜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纸袋,里面装满了用红纸包着的小盒子。她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小江,小江点点头鼓励她。
“中国…春节要到了。在中国…这是红包。”安娜一边说一边从纸袋里取出红包,“请…收下。这是…祝福。”
我们都愣住了。按理说是我们村里人该给小客人压岁钱才对,没想到她倒先给起来了。刘婶赶紧解释:“安娜在瑞典那边查了很多中国习俗,知道咱们过年要发红包,非要这么做。你们别客气,收下吧。”
安娜一个个地把红包递给在场的每位村民,动作规规矩矩的,像模像样地还鞠躬。我接过红包,厚厚的,不知道里面装了多少。
“这多不好意思啊,我们哪能要孩子的钱。”王婶嘴上推辞,手却牢牢攥着红包。
小江笑着说:“应该的,这些年都没回来看望乡亲们,安娜知道后非常想来中国看看我长大的地方,认识你们这些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
说话间,院子里又进来几个村民,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都是听说刘婶家来了洋媳妇,特意赶来看热闹的。小江认出几个小时候的玩伴,热情地打招呼。安娜站在一旁,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一直面带微笑,时不时低头看看手机,好像在查字典。
刘婶忙着泡茶,炒瓜子,恨不得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端出来。她的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满足笑容,不时用衣角擦擦眼角。屋子里挤满了人,讲话声,笑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我坐在一旁听小江讲这些年在国外的经历。原来他在瑞典一所大学做研究,研究的是什么新能源材料,说得我一头雾水。他和安娜是在学校认识的,人家姑娘是博士生,比他小了七岁。
“那你这么多年咋不回来啊?”老孙头直接问出了大家的疑问,“你妈一个人多不容易啊。”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小江。刘婶赶紧打圆场:“哎呀,孩子工作忙嘛,再说国外那么远,来回多麻烦。”
小江放下手中的茶杯,叹了口气:“其实…一开始是真的忙,后来…后来是有点害怕。”
“害怕啥?”
“怕回来了,又不想走了。”小江的眼圈有点红,“出去这些年,有时候真的很想家,想吃妈妈做的饭,想和村里人聊天。但我知道,如果回来看一眼,可能会动摇自己的决心。国外的生活哪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好,语言不通,文化不同,遇到问题没有亲人帮忙…”
“那你咋不回来呢?”王婶插嘴道,“回来多好啊,刘婶一个人孤零零的。”
安娜似乎感觉到气氛有点紧张,虽然听不懂具体内容,但还是关切地看着小江。小江对她笑了笑,用英语简单解释了几句。
“其实我也想过回国。”小江继续说,“但在外面已经扎了根,有了家庭,有了工作。安娜的家人都在瑞典,果果也在那里上幼儿园。最重要的是,我的研究在那边有更好的条件。我知道,我欠妈一个交代,这些年太自私了。”
刘婶听不下去了,上前握住儿子的手:“妈不怪你,妈就盼着你过得好。你在国外那么有出息,妈心里高兴着呢!咱村里谁家有这么有本事的孩子?谁家有这么漂亮的洋媳妇?”
安娜似乎听懂了几个词,红着脸对刘婶说:“妈妈…好人。小江…想你…很多。”
刘婶一听,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一把抱住安娜。安娜也抱住婆婆,两人就这么抱在一起哭。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温情起来,连老孙头这样的硬汉子也转过头去擦眼睛。
晚上,刘婶张罗着做了一大桌子菜,请村里的几家老邻居一起吃饭。都是家常菜,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但安娜吃得津津有味,不停地称赞”好吃,非常好吃”。小江教她用筷子,她学得很认真,虽然夹菜时手还是抖得厉害。
饭桌上,刘婶提起一件事:“小江他爸在世的时候,特别喜欢种花,那排老枣树是他亲手栽的。他常说等小江结婚了,要在院子里建个花棚,种满月季和牡丹,到时候全村人都来看。”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
小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妈,我和安娜商量过了,以后每年我们都会回来住一个月,陪您过年。果果大一点,暑假可以单独送回来,和您住长一点时间。”
刘婶惊喜地抬起头:“真的?那你们的工作怎么办?”
“我已经跟学校申请了远程工作的安排,”小江解释道,“一部分工作可以在国内完成。安娜也同意了,她很想让果果多了解中国文化,学好中文。”
安娜点点头,用中文说:“果果…需要知道…他的根。”
饭后,我们几个男人在院子里抽烟闲聊。小江说起了他的研究,讲到一种能替代煤炭的清洁能源,可以大大减少污染。他说这些年一直在攻关这个技术,已经有了突破,可能很快就能投入使用。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妈这些年一直被人说儿子忘了根,你又不肯回来,她多难堪啊。”
小江点点头:“是我的错。其实我一直记挂着家乡,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怕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我笑着摇摇头:“哪来那么多怕的,人总归是要回家的。”
第二天一大早,安娜就拉着果果在村里转悠。小男孩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特别是村头的水井和打谷场。安娜用手机记录下一切,时不时地问村民一些问题,虽然语言不通,但比划比划也能明白个大概。
中午时分,小江和安娜突然宣布要请全村人吃饭,就在村委会的大院里。刘婶吓了一跳:“全村三百多口人呢,哪能请得过来?”
小江笑着说:“没关系,妈,我们准备了足够的食材,村里的厨师也答应帮忙了。就当是给乡亲们拜个早年。”
大院很快就热闹起来。村里几个做饭好的妇女一起下厨,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桌椅板凳从四面八方搬来,七大姑八大姨全出动了,忙得不亦乐乎。
饭菜上桌时,安娜从随身带的箱子里取出一叠红包,站在院子中央,有点害羞地说:“在中国…过年…给红包。谢谢…大家…欢迎我们。祝…新年快乐!”
村里人一开始还不好意思接,但架不住安娜的热情,最后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大红包。有人悄悄拆开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每个红包里装着两千块钱!
“这哪行啊,太多了!”老支书第一个站出来推辞。
小江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这是我和安娜的心意。这些年我在外头,没能为家乡做些什么,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点心意,大家别嫌少。”
老支书还想说什么,被王婶拉住了:“行了,人家小两口一片心意,你就别推辞了。”她转向小江,“不过孩子,咱村里可有些困难户,你得多照顾照顾。”
小江点点头:“我已经和村委会商量好了,准备在村里设立个助学金,专门资助村里考上大学的孩子。另外,我正在申请一个科研项目,如果成功的话,可以在咱们村建个小型试验站,到时候能解决不少就业问题。”
这消息一出,村民们都沸腾了。刘婶站在一旁,眼睛湿润,笑容里满是自豪。
那顿年夜饭吃得格外热闹。安娜被村里的几个大妈围着,教她包饺子,她学得有模有样,还特意做了几个瑞典传统点心给大家尝。果果和村里的孩子们疯跑着玩耍,虽然语言不通,但孩子们总有自己的交流方式。
吃完饭,安娜拉着我和几个老邻居到一旁,神神秘秘地拿出手机给我们看照片。原来是刘婶去瑞典的签证已经办好了,他们计划来年带刘婶去瑞典住几个月。
“刘婶知道吗?”我问。
安娜摇摇头,做了个”嘘”的手势:“惊喜…给妈妈。”
夜深了,村民们陆续散去。我路过刘婶家时,看见院子里的灯还亮着。刘婶和安娜坐在一起,一边看相册一边聊天。小江在旁边当翻译,果果已经睡着了,趴在奶奶的腿上。
月光洒在老槐树上,那些被北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枝条,在灯光的映照下,忽然显得格外有生机。我想起小江说过的话——人总归是要回家的。
院子里,刘婶正教安娜用毛笔写”福”字。安娜的笔法生疏,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但刘婶还是高兴地拍手叫好。小江在一旁给果果讲儿时的故事,小男孩虽然听不太懂,却一脸认真。
我没有打扰他们,轻轻关上院门,往家走去。腊月的星空格外明亮,远处村民家的烟囱里飘出炊烟,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却让人感到一丝暖意。
今年的腊月,谭家村比往年热闹多了。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