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消息传出,满城笑话,贪财、短视、善妒,豪气万千的陆大当家,大腿上怎爬了这样一条吸血的蜱虫?
同陆凌川订下婚约后,人人都夸我命好,不过是赌鬼赖子的女儿。
因为一句戏言,攀上大富大贵的陆家,居然也妄想飞上枝头做那凤凰。
殊不知,我跟在陆凌川身边小心讨好许多年,从未得过他一句好话。
只因我粗俗无礼,叫他丢尽了丑,不如许家小姐上得台面。
我自知讨他的嫌,主动提出退亲,并讹了他八百两银。
消息传出,满城笑话,贪财、短视、善妒,豪气万千的陆大当家,大腿上怎爬了这样一条吸血的蜱虫?
后来,陆凌川当街将我拦住,目眦欲裂,全副身家允我,只愿求我回去。
我摇摇头,往身后一指:“小云不想回去啦。我已经找到不骂我笨蛋的人。”
1
我同陆凌川退婚那天,是个大雪天。
他刚从上京城谈完一笔买卖回来,从此以后,供皇城用的浮光锦,只杭州城的陆记商号一家。
陆家的钱财是再也用不完了,生生世世,子子孙孙,坐在城墙上洒银票玩也要扔得手酸。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拟下退亲的文书。
如今,陆凌川掌管着半个杭州城的商路,凭谁见了都要尊称他一句陆大当家,有道是好马配好鞍,他发达了,他的正牌妻子,自然不该是我这个粗俗聒噪的乡下丫头。
说来惹人发笑,这样浅显直白的道理,我居然悟了许多年才算悟明白,可见我确实如同外界传言所说,愚昧得厉害。
我配不上他,也担不起陆陆家少奶奶的名头。
陆家三代人,传到陆凌川这里,已经不是一个富字能概括,他是儒商。
他好古玩字画、刻章玉石,俱是清雅的爱好,这些东西,我一个字也同他讲不上来。
生意场上,讲究人脉通达、八面玲珑,我跟块石头一样只会干站,对他也没有半分助益。
我们是两条泾渭分明的分割线,本不该相交,我配不上他,自然有配得上他的人。
许家那位叫作佩君的小姐,在金石一途,造诣颇深。
她是陆凌川开蒙恩师的独女,气质高雅,很是上得了台面,他们自幼在扬州相识,又在杭州重逢,是真真正正的有缘人。
许佩君喜欢文章,一个月前,陆凌川在西湖边上最好的地段,盘下一座宅院送给她,方便她看书赏荷。
据说,那宅子修得雅致,里头除了莲池,还有一个墨池,专供许佩君洗墨用。
坊间传闻,陆凌川在墨池边种下梅树,二人约定,若干年后,要看这梅树会不会开出墨色的梅花。
碧水清波里,白发数墨梅,光是想一想就很有意境。
许家老爷桃李满天下,许小姐出自书香门第,是决计不可能做妾的。
若我识趣一些,就该早早退了亲,免得耽误他们金玉良缘大好青春,幸而我如今一十七岁,陆凌川也才将满二十,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想到这里我咳了几声,润了笔,在退婚文书上稳稳当当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其实病了有一段时间了,只是偌大一个沈陆府,没有一个人将我当回事。
他们觉得我装,我出身乡野,一个人能挑五十斤粮,寒冬腊月天气还能用冷水擦身的,怎会感染小小风寒,就下不来床了。
唯一一个人不觉得我装,那是服侍我的丫鬟,她见我整夜咳得睡不着觉,咳出的痰又带血,疑心我得了肺痨。
痨病是会传染的,于是,她借口熬药,半天半天地不见人。
我并不怪她。趋利避害,人之常情,等退了亲,我离开沈府,也就再用不着她了。
下大雪的天,没有手炉,写完这一篇退婚书,手便冻得有些僵。
我把手缩进袖里,微阖上眼,静心等纸上的墨干。
若说,我这一生有什么一时半刻配得上陆凌川的话,那便是十七年前,他趴在他娘怀里睡觉,而我还好端端揣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
那时候,我的祖父同他的祖父一样,都是一双草鞋一身蓑衣的庄稼汉。
他们二人交好,在某日晌午,自家儿媳来田间送饭的间隙,替我和陆凌川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往后数年,陆凌川的父亲,弃农从商,举家搬至扬州城,而我爹,误入歧途,成了个赌鬼。
十三岁那年,我爹赌红眼,拿走我娘最后藏在米缸下的一点钱。
他逼死了我娘,追债的人追到家里,我爹穷途末路,眼瞧着就要卖女儿还债,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他女儿身上还有一桩娃娃亲。
其实,我同陆凌川什么都没有的,没有婚书,没有信物,不过随口一句玩笑话。
我爹当了真,当掉家中最后一样值钱物件,换了只大公鸡作礼,领着我辗转上门找到陆家。
这便是陆凌川素来瞧我不起的原因之一,我一身落魄上门去打秋风,打的还是他的秋风。
那时候,我初初抽出一点点腰身,已经来了月事,用我赌鬼爹的话说,是个能生养的。
女儿家最隐秘的私事被翻到台面上来讲,陆凌川大抵不晓得,其实,我比他还要难堪百倍。
陆家做生意,开门迎八方客,仗义又守诺,彼时陆家老太爷还在世,拄着拐思量许久,到底开门把我迎了进去。
他们替我父亲还清了债,又迫使我父亲立下字据,再也不来见我。
如今世人只道我命好,不知道从哪个疙瘩冒出来的破落户,蚬着脸攀上一门贵亲,不仅被接到杭州城过好日子,身边还有丫鬟伺候,实在是祖坟上冒青烟。
殊不知,陆家把我迎进门,只字不提我同陆凌川的婚约,只是取了我名中的字,叫我小云姑娘。
我在陆家谨慎讨好许多年,都是没名没分过来的,我听人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人与人的缘分,在初见面时,就已经定下,若是有好的,譬如陆凌川和许佩君那样,叫作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而我同陆凌川初见,我满身的鸡毛鸡屎味,一路颠簸,数日不曾好好梳洗,实在难以结出什么善果。
我叫他丢尽脸面,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说到丢脸,我叫陆凌川丢脸的时候,实在是数不胜数,是只等墨干的片刻工夫,随便想想,便想起三五件来。
犹记得那日,我抱着蔫头耷脑的大公鸡进了陆家大门,第一天就闹了笑话。
那天陆家吃的是蟹,我此前从未吃过蟹,更不知道,桌上那盆飘着花瓣的水是用来净手。
陆夫人好心给我盛了一碗水,被我仰头喝下去,那是放了茉莉花瓣的水,馥郁花香还在齿间没有咽下,垂眸便看见陆凌川紧绷铁青的面色。
同桌还有他的两个族弟,见此情景大笑出声,陆凌川愤然离席,徒留我在原地茫然无措。
茉莉花,茉莉花,花瓣小小,颜色清浅,六分白,四分绿,多么漂亮的花朵。
可它为什么是这样的味道,又苦,又涩,又羞,又酸,我从此最怕茉莉花。
进了陆家,朝夕相处,陆凌川嫌我的地方更多了,他嫌我头发掉在衣服上邋遢。
嫌我拧帕子时把水滴在盆外,嫌我擦鼻子用的手绢洗不干净,嫌我胃口大一顿饭要吃两个馒头,总而言之,处处一副乡下人做派。
我怕讨他的嫌,每每他出现,都主动避着他些,可这样一来,他更嫌我畏畏缩缩,呆头呆脑,一见就来气。
陆家原是开米行的,那年新帝登基,改桑为稻,陆家囤的米,一下就不值钱了。
米粮这类东西,不比陆凌川现在倒腾的丝绸生意,米越囤越陈,新米比陈米还便宜,又有谁会去买陆家的陈米。
殷实如陆家,一时家道中落,赔了个底掉。
我那时常想一件事,我为什么是带着一只大公鸡来的陆家,我要是带一只母鸡,这会儿母鸡再下小鸡,十只鸡,百只鸡,千只鸡,一起都把陆家的陈米吃掉,吃饱的小鸡又生千千万万个鸡蛋,陆家就再亏不了了。
我把这个想法同陆凌川说了,陆凌川皱着眉看我,十分不耐地说:“鸡蛋鸡蛋,我看你是个笨蛋。”
我不是笨蛋,只是想逗陆凌川笑一笑。
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陆家最难那一年,他的父亲过世了,生意越难做,越要应酬往来。
从前坐主的,现在变成了陪酒陪笑的。
陆伯伯喝多了酒,许是又在回程的路上吹了冷风,他摔了一跤,倒在偏僻小巷,没能再站起来,两个更夫路过发现他时,他鼻孔被来不及吐出的脏物堵住,身体已经凉透。
于是偌大一个陆家,就落到了陆凌川身上,陆家有钱的时候,高朋满座,到处都是朋友。
陆家落难了,借遍亲戚,也借不够翻身的本钱,陆家遣散仆人,府上几个姨娘,全都回了娘家。
我没有娘家,只有一个赌鬼爹,我没走,留在陆家,做些烧饭擦地的活。
陆凌川开始跟着商队去跑商,我做了油饼果子,跑到城门口去卖,算是多挣一份银钱。
陆凌川回来那一日,恰巧撞见我因为食客少给了一个铜钱,泼妇一般,拽着他在大街上吵架,吵得头发都散开。
有路过的行人认出我是陆家的丫头,站在边上哈哈大笑:“哟,陆家都落到这片田地了,一个铜板都跟人争。”
陆凌川咬着牙,冲上去跟人打架,我急了眼,抄起扁担跟上去护他。
那天晚上,鼻青脸肿的我扶着同样鼻青脸肿的陆凌川回家,每走一步,陆凌川就要骂我一句。
“笨蛋。脸都被你丢光了。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大笨蛋。”
陆凌川不喜欢伤心难过的扬州城,就如同我不喜欢茉莉花。
陆家没那么难了,他便做主,全家搬到杭州去,陆家老太爷生写下婚书,把我同陆凌川的亲事定下来,我苦苦熬了许多年,算是终于得到陆家的认可。
这是,陆家老太爷生前最后一件事,陆凌川孝顺,硬着头皮应了。
这么长时间,夹在我和许家小姐中间,纵然不喜我,倒也没说要退亲的话,而现如今,我主动写退亲文书,算是给彼此都留下一份体面。
2
我去寻陆凌川的时候,他正站在书房外,吩咐人安置他从上京带回来的箱子。
他是有见识的人,带回来的一定是金贵的好货,我笨手笨脚,没有敢去帮忙。
毕竟,我之前失手打碎过一次箱子里的瓷碗,陆凌川斥我:“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不会弄就别弄。”
我安静规矩地等他把事情都处置完了,才又去打扰的他。
陆凌川见我空手来,当即就有些不大高兴,他解下披尘的大氅问我:“茶呢?沐浴用的热水烧好没有?几时用膳?我今日要早些睡。”
他这一连串发问,径直把我问蒙了去,我这一下午,忙着写退婚书,茶没煮,水没烧,晚膳也没有过问。
陆凌川年少掌家,说一不二,早练就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我最怕他皱着眉不耐的样子。
在他身边这些年,我那些毛病,诸如拧帕子弄洒到盆外、茶杯放得过重过响,俱都一—改了。
可现下,我又犯了新的错误。
好在陆家家大业大,家里下人众多,即便我没做,也断不会饿着渴着大当家,甚至,以后没有我,他该睡得更好些了。
我从袖中取出早写好的退婚书,平生头一次悖逆,没有答他的话,忍着咳同他道:“少爷,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陆凌川接过那张纸,只扫了一眼,就陡然变了脸色。文书上写得分明,他予我八百两银,我自愿与他退婚,从此两不相干。
陆凌川一字一顿叫我的名字:“崔小云。你要同我退婚?”
声音凉得叫人发寒。我当即就晓得自己又错了,错的不是同他退婚,而是主动和他退婚。
陆凌川这样的人,只有他不要我,哪有我不要他的份,他怎能接受做被人嫌弃的那一个。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硬着头皮道:“对。”
陆凌川冷嗤一声:“八百两?你长本事了,你知道八百两是多少钱么?”
我知道啊,八百两是很多很多的钱。
我也知道,他拿得出来这笔钱。
他为许家小姐购置的别院,在西湖边上寸土寸金闹中取静的位置,就连替她搜罗的那整架前朝孤本,也是在市场上炒出天价的。
他不差这点钱,八百两,我给许小姐腾个正妻的位置,对陆凌川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陆凌川的目光骇人,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要么…….七百五十两......?”
我同陆凌川闹得正难堪,一墙之隔,管家陈伯轻轻叩了叩门窗。
“主子,许小姐听说您回来了,差人送了东西过来,另有一件事,是老奴私下里打听到的,据说许小姐最近身子不太好,许家已经请了两拨大夫去看,像是染了风寒。”
是了,陆凌川曾下过令,许佩君的事是第一等要紧的事,除非,他正在接见要紧的客人,否则都要第一时间通禀。
陈伯这么一打岔,陆凌川的面色没那么沉了,只是,望向我的目光依旧森寒。
他问:“崔小云,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嗯,想好了。”
陆凌川冷笑,从拇指上褪下个扳指扔到我脚边,那是他贴身的信物,我拿了扳指,可去账房处自取银子。
可是取多少呢,我犯了愁。
刚刚我说七百五十两,他也没有应。
望着陆凌川远去的背景,我咬了咬牙,不要白不要,哎,那就支八百两银吧,多的五十两,权当替自己找个好大夫。
我一刻也没有多待,几件换洗衣裳是早早收拾好的,拿了银票就往外走,唯恐和许家小姐派来的人撞上,还特意走的偏门。
许是我低估了这场风雪的厉害,当那扇褐色小门在我身后闭紧,我忽就再忍不住,蹲在地上猛地咳起来。
陆凌川,我走以后,你会不会想我。
大抵是不会吧,少了个拖油瓶,清净还来不及。
雪簇簇往下落,不多时就覆了满肩,远处寒鸦嘶鸣,路上行人俱是行色匆匆,我贪恋地回望两眼,而后撑起伞,一头扎进茫茫人流中。
3
我虽没有家,离了陆凌川,却也还是有个地方要去。
城西处,有个地痞头子,叫作薛番,我要去找他,同他做一笔交易。
之所以突然下定决心要同陆凌川退婚,原因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我那消失好几年不见的爹,不晓得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在我买丝线的路上,将我拦住。
多年不见,他老了不少,瘦得像个老树桩。还未等叙旧,他一张口,就是问我要八百两银。
啧,他老了,人却没有变,还是那个赌鬼。
我说我没钱,陆家的账不从我手上过,库房也不归我管。
赌鬼爹说:“去同陆凌川要,你是陆家的少奶奶,难不成还要不来八百两?”
他要的是八百两么?
从最初那个小山村,到扬州,再到杭州城,不晓得他怎样一路找着过来。
父女一场,我太了解他,他是附骨之疽、狗皮膏药、冬眠将醒的蛇、饿出绿光的狼,被他缠上,少不得脱层皮的。
强如陆凌川,当年被他讹上,不也同我订了婚约,口子一开,八百又八百,无穷无尽也。
我站在陆凌川的房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同他说,我爹又找上我了。
今日之陆凌川,堂堂杭州城的陆大当家,必然有办法能解决我爹。
只是,不消想也知道,陆凌川听见这个消息,面上会露出怎样鄙夷的神情。
一如当年,听见自己有个满身鸡屎的未婚妻。又如瞧见我于众目睽睽下将净手的花水喝掉,嫌弃,厌恶,他又要骂我了。
就在我把心一横,正准备同陆凌川老实交代的时候,忽听得屋内传屋内传来动静。
“陈伯,你把这块料拿去,做个玉链瓶,放到西湖别院去。”
“主子,这样通透的暖玉不多见了,链瓶废料子,不如做些首饰。”
“佩君素雅,不爱戴首饰,就做个链瓶给她把玩观赏吧。”
“那.…...小云姑娘那头……恕老奴多嘴,今天小云姑娘瞧着心不在焉,怕是有些心事。”
陆凌川的声音顿了顿:“吃喝不愁,她能有什么事,待会儿叫小厨房做些鸡翅送过去,不必管她。”
我在陆凌川身边许多年岁,落到最后,就是这样淡漠的四个字,一不必管她。
厨娘手巧,鸡翅烧得软烂,一嘬就脱骨。我把最后一肉咽下,不知怎的,忽就落下泪来。
一份鸡翅,一个玉瓶,傻子也知道孰轻孰重,可是小云毕竟个大笨蛋,陆凌川说不必管她,她吃了鸡翅,轻而易举就原谅他。
只要我在陆家一日,赌鬼爹便会赖着陆家一日,陆凌川好不容易复起,生意越做越大,身边又有很好很好的许姑娘,身上怎么能长这样的烂疮。
我颤抖着阖上眼,听见胸腔某处心弦断了一根,终于下定决心——那便同他断了吧。
4
雪愈下愈大,天渐黑了,我挎着包袱一路走,只觉寒气钻心。
明明身上极冷,肺里却像有火在烧,我又咳了几下,喉口一甜,摊开掌心,触目鲜红。
不远处便有医馆,我抉择片刻,还是选择继续往薛番那边走。
来不及了,我没时间,赌鬼爹找到我后,三五不时就要变着法来催我拿银子。
上次我推脱,说陆凌川去了上京,家中没人主事,账房那也没这样多的现银。
如今,陆凌川既大张旗鼓地回来了,赌鬼爹明日必定找我,他若找不到我,保不准就要讹到陆凌川跟前。
陆凌川本就看我不起,天可怜见,我不想他更加看我不起。
我咬着牙往城西走,脚下的棉鞋都被雪水浸湿,双足僵得没有知觉,我听见自己发出急促沙哑的喘息,如同破烂风箱。
恍惚想起若干年前,我刚进陆家那一年,也是下的这般大的雪。
我沾了陆家的光,跟着少爷小姐一起上族学,说是一起听学,其实我根本听不懂,那会儿我连字都认不全,又哪里听得懂什么之乎者也。
先生布置了文章,叫回来背熟。
我不认识字,去问陆凌川,他皱着眉说:“你怎么回事,学了这么久,连个『亭」字都不认识。”
我急急忙忙说:“你告诉我,我就晓得了,我回去抄一百遍。”
我一遍又一遍抄,学会了「亭」字,又学会「煮」字,寒冬腊腊月的天,抄书抄起冻疮,我学会许许多多的字,就连先生都夸我了,
可陆凌川还是说我笨。
陆凌川,怎么办啊,我总是追不上你,你能不能等等我。
梦里是怎么样都追不上的陆凌川,我追着喊着,追得头破血流,他终于回头,却是笑着同我说:“我同佩君下月大婚,届时请你吃酒。”
我抽着气痛醒,心肺处像是被人用火钳搅过一遭,耳边响起个清脆的童声。
“呀,你醒了,我去告诉小叔。”
空气中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床脚处炭盆烧得毕剥作响,我尚在茫然,那小童已经蹦跳着出去。
这是在哪里?
我下意识想说话,张开嘴,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沙哑到吓了自己一跳。
余光瞥见窗外透进来的光,我怔愣片刻,猛地反应过来,糟了,这是什么时辰?
脑中最后一点记忆,飘絮一般的大雪,暗沉擦黑的天幕,又哪里来这样透亮的天光?
我分明睡了一夜,可,我还有急事要找薛番,我急匆匆跳下床,却在珠帘处撞上个结实胸膛。
一双白玉似的手将我扶住,头顶上传来道沉澈的声音:“你高热将退,肺火难清,这会儿出去,我未必能救你第二次。”
我被沈家叔侄救下,年长的唤沈知节,温润谦和,年幼的单名一个彻字,七八岁年纪,正是爱玩爱闹。
沈知节说,他们祖上是巴蜀一代的人,他素好山川风月,闻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便来此小住一段时日。
我感激他救命的大恩,想取出银钱答谢。
他推说不用,我只好又恭恭敬敬行了一次礼,哑着嗓子许下结草衔环、为奴为婢的诺。
我急着要走,沈知节不答应,连一个时辰都不允。
折扇在他手中打了个转,沈知节道:“非我不允,只你已病入肺腑,该好好将养。伤寒瞧着不过头痛咳嗽两声,真要发作起来,半天人就去了。你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做,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我摇摇头。不能叫赌鬼爹先一步找到陆凌川,我宁死,也不愿在他面前落入那样难堪的境地。
萍水相逢,虽有救命之恩,可我那些苦楚,也着实不足为外人道。
我编了个谎。说有个表亲,来杭州投奔我,她人生地不熟,我再不去接应,她怕是等急了。
沈知节略沉吟道,如果是这样的事,他可以遣人帮我。
小沈彻在一旁摩拳擦掌:“姐姐,你那表亲长什么样,你画下来,再给个信物。我替你去。”
沈知节含着笑斥他:“胡闹,你才刚学会骑马多久,真要去的话,叫刘三陪你。”
我傻了眼。不过一句胡话,哪里有什么信物给他,于是,推说那表亲多年不相见,想来相貌已经变了许多,还是我亲自去比较妥当,不敢劳烦他。
小沈彻豪气干云,一拍胸脯:“讲什么麻烦不麻烦,要么小爷护送你去。”
话讲到这个地步,已经由不得人拒绝,我咬着嘴唇,半天没应声。
沈知节瞧出我的难做,寻了个由头,遣他这位小侄到后头写课业。
“彻儿,这些日子被我拘得有些紧,整日想着往外跑,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沈知节体贴,我却也知道他把他小侄支开,便是要听我讲实话。
在陆凌川身边许多年,我自然瞧出,沈知节身上这衣料,是上乘的云锦,只有非富即贵的人家,才能闻说苏杭美景,想来小住便潇潇洒洒来住,我骗不过他,看来今日之事难了。
我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交代,去找城西的薛番,是要同他做笔交易。
赌鬼爹是怎么样都要赌的,除非断了腿脚,我给薛番银子,请他暗中打断我爹的腿。
而我对不起我爹这一遭,往后他卧床,我给他养老。
他开口八百两银,必是外面欠了赌债,以他的性子,不会欠多少要多少的,八百两银,定然有余。
我拿银子请薛番,还赌债,不够用的,我想办法去挣。
本朝天子以孝治天下,我却要请地痞流氓去揍我爹,说来实在大逆不道。
果然,沈知节听后默然。
片刻后,他道:“既如此,为何不报官?与虎谋皮,焉有其利?买凶伤人犯法,你才多大年纪,何必将自己搭进去。”
啊?状告自己亲爹么?我竟从未想过这条路。
沈知节叹息:“你都能打他了,还不能去衙门告他?”
我:“……”
5
小云走的那天,陆凌川没吃晚饭,他从上京风尘仆仆赶回来,原是预备给许佩君过寿的。
谁承想,寿没过成,脚也没歇上,甚至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他先接到了小云递来的退婚书,里头说八百两银,买断他们这层关系。
陆凌川不认字似的,读了一遍又一遍,八百两,她知道这是多少钱么?
不多,但也不少,够她挥霍好一阵,要是省着些用,可以用到老死了。
小云这个大笨蛋,算得倒是精。
陆凌川气得头晕,出了这一档子事,他心不在焉,三言两语打发掉许小姐派来送东西的人,沉着脸把自己锁进书房。
不出一个时辰,整个陆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小云姑娘走了,家主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吃饭。
陆凌川离家一趟,府里好多事情都等着他定夺,可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陆凌川的霉头。
素来灯火通明的陆府,今日格外沉寂暗淡几分,陆凌川把自己锁着,倒是没注意到外头这些动静。
他在看一个油纸包。里头包着的,是从上京城带回来的驴打滚,甜点花糕杭州城不是没有,只是小云嘴巴馋,叫她知道京城的姑娘吃这个。
她嘴上不说,心里头又要流口水了,不如索性给她买些,反正小小一包,也占不了多大地方。
就像她这个人,小小一朵云,不占地方,却也丢不掉,还老缠着他,缠得他心里乱。
其实他心里清楚,小云在闹什么,他最近和许家小姐来往确实有些密切,可这种事情能怪得了他吗?
山西的马老板,出手阔绰,包的是天香楼里的兰儿姑娘,两广的李掌柜,这么些年,他还没见他身边的女伴重过样,据说已娶了十三房小妾。
他陆凌川倒是对这些花魁姨娘没兴趣,奈何生意场上,人靠衣裳马靠鞍,最忌讳的就是输了阵仗,被人看不起。
小云那样的,束手束脚,一股小家子气,纵使穿金戴银也只能戴出假货的气势,实在带不出去。
不是,说他要娶许佩君一一娶妻娶贤,就算他要娶许佩君,日后也决计不会委屈了小云。
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旁的姑娘有的,一样也不会亏欠她,佩君脾气好,也定然不会为难她。
小云还有什么不满意,要闹断绝关系这一出,是要叫他去求着她回来?
届时,她八百两银痛痛快快花完,又被他求着哄回来,他低了头,是不是以后什么都要她说了算。
当真是对她太好,叫她长了心眼了。
陆凌川愤愤地想,你走吧,出了这个门,再也别回来。
陆凌川饮了些酒,迷迷糊糊睡到下半夜,忽然感觉有一只手在摇自己,是小云么?
自从父亲死后,小云就得了这个疑神疑鬼的毛病,每每自己应酬回来,她总要整夜守着他,怕他像爹一样,睡梦中呕吐,脏物堵了口鼻。
给她说男女有大防,她也不听,依旧半夜偷偷溜进他的房间。小云真是大笨蛋。
不知道给他留点体面,什么样狼狈的样子,都叫她瞧去了。
那只手在身上摇了又摇,陆凌川心头欢喜,仍下意识斥道:“你还敢回来?”
却觉得手上的触感不对,又粗大、又生茧,这分明一只男人的手!
刚被填满的心一下又空了,陆凌川猛地睁开眼,听得管家急急道:“出事了,主子,安插在许家的人来禀,许小姐突然发了高热,冬日病的人多,一连去请几个大夫都碰巧出诊去了,已然这个时辰了,再拖怕是不好。”
陆凌川酒醒了大半,鱼跃而起,随手抓了外袍冲出去。
“备马!”
他开了库房,把珍藏着的好药一股脑翻出来,差人送去,又连夜疾驰,半道截住刚从别家看诊回来的宋大夫。
他一宿没歇,直到听见许佩君退热的消息才算放松下来,只觉累得很。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光大亮,还未来得及吃口茶,门窗又被叩响。
陈伯在外面匆匆忙忙喊:“主子,不好了!”
“什么事一天天地这么大呼小叫,佩君又烧了?”
“不是许小姐,是...是小云姑娘!”
“她回来了?陆家可留不住她这尊大佛,叫门房晾一晾她。”陆凌川得知她主动回来,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松掉,怒气就横生出来,小云这个大笨蛋,略受了些委屈就往外面跑,平白叫人担心。
八百两银,她从前从未拿过这样多的钱,可是都被人骗光了?
骗光了也罢,不过一点俗物,至少叫她知道,他同许小姐再怎么样,总归饿不着冻不着她,甚至还有人伺候,她乡野出身,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日子。
小云这回实是过了些,该好好晾一晾,不能叫她养成这种动不动往外面跑的脾气。他还能被她拿捏了不成?
数个心念急转,还未等陆凌川想好晾过以后如何处置小云,就听管家抹了抹头上的汗,小声道:“小云姑娘她.…这会儿在府衙门口敲登闻鼓呢!”
6
我当着全杭州城老百姓的面,敲响登闻鼓,状告我爹崔大贵,沉迷赌钱,逼死我娘,如今欠下赌债,又缠到我身上。
围观的百姓认出我,凑在一起小声议论:“这不是陆家的那个......”
不能再给陆凌川丢脸了。
我急忙转回去摆手道:“你们不要这样说,我跟陆家已经退婚,不再有半点瓜葛了。”
孰料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的百姓猝不及防吃到一口八卦,静默一瞬,随即个个捂着嘴,议论得更加起劲。
“退婚了?”
“哎哟!就陆大当家和许家小姐那样旁若无人的,哪个女人受得了。”
“说是这么说,可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陆大当家这样有本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只娶一个妻子。”
“就是,换我我才不退,哪怕做陆大当家的妾室,也是一辈子穿金戴银的。”
“要我说,富贵顶什么用,这般冷的天,小姑娘一个人跑到公堂上来报案,你们听听她那嗓子,沙得厉害。要真被好好养着,会这样么?陆家定然待她不好。”
几个大娘七嘴八舌,惹得上头坐的官老爷额上青筋直跳,惊堂木猛地一拍,大声道:“肃静!”
“崔小云,你状告你爹,是为大不孝。口说无凭,你可有人证物证?”
物证,自是有的。
我爹几次来寻我,他进不了陆家的大院,就从院墙处,用石头把衣裳撕下的布条扔进来。
他不会写字,那布上,用沙灰画了个小圆当作人,边上几个点,就是几炷香后见。
至于人证.……没有。
我被我爹缠上,躲陆家的人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有人证。
“既没有人证,本官岂可听你一面之词就下判决,你这是诬告,来人,把她拖下去。”
我急了:“大人明察,那布条的材质同崔大贵身上的料子一模一样,他若非是要勒索我,平白无故撕些衣料子给民女做什么?”
“衣料子是一样,可上头画几个圈圈,你说是勒索便是勒索了?倘若人人都同你一样,半点证据都拿不出,红口白牙就要状告自己亲生父母,天下岂不是要乱套!”
正在拉扯,忽听得旁边极沉稳一声:“人证么,自是有的。”
不知为何,堂上坐着的大官见到沈知节进来后,眼珠子一下瞪得老大,他火急火燎想站起来,站到一半又颤颤巍巍坐下去,再开口,连带声音都有些抖。
“你、你有什么人证?”
沈知节道:“今日在下送小云姑娘去见她爹,隔着马车远远便听见他问她银子在哪。至于他是否欠人赌债偷跑,去赌坊一查便知,那些债主想必很乐意做这个人证...”
赌鬼爹被暂时羁押,官老爷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宣布改日再判。
人都散了,我跟在沈知节身后往外走,不期然迎面撞上骑马赶来的陆凌川,不过是一日不见,不知为何,却仿佛隔了沧海桑田。
陆凌川皱着眉头,面色很是不好看,他刚来,还不知我在这里,是状告自己的生父,救我自己,也为了叫他不惹上麻烦。
他不知缘由,一开口,是熟悉的腔调,恶声恶气:“大庭广众你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么,跟我回去。”
我缩了缩脖子:“少爷,我……我都跟他们讲清楚了,我已经跟你退婚,你放心,绝对没有丢你的人。”
陆凌川眸中怒火更甚:“崔小云,你闹够没有!”
我一急,呛了口气,撕心裂肺咳起来,似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咳出,到最后,呕出一朵血花。
沈知节俯身将我扶起:“今日上得公堂,本就是用了好药吊着你这口气,你这嗓子若还想要,最好三日内不要再讲话。”
“吊命?什么吊命?小云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你把话讲清楚。”陆凌川变了脸色,下了马,一步拦在沈知节面前。
沈知节却只是极淡地睨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么?”
“我该知道什么?”
沈知节没再说话,不过冷笑,而我终于喘匀一口气,望向陆凌川,紧紧握着拳,很是认真道:“少爷,小云没闹。我们断了吧。”
7
即便有好药吊着,我这身子,公堂对峙,也太勉强了些。
马车颠簸,我连什么时候失去意识都不知道,昏昏沉沉中,全是陆凌川对我说过的话:“崔小云,你笨死了。”
“崔小云,你可别再喝洗手水了。”
“崔小云,你放东西就不能轻点,吓我一大跳。”
“崔小云,崔小云,崔小云.…你又给我丢人。你怎么什么也做不好!”
一句又一句,把我架在火上烤,我被烧得像是烈日下搁浅的鱼,整个人快要干裂开。
不知什么人大发慈悲,往我嘴里灌了些凉水,宽大衣袖垂在我滚烫的面颊上,冰冰凉凉,带着玉兰香味,我贪凉地抱住那团布料,舒服地哼了一声。
咦,陆凌川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没有他追着骂我了,真好。
我揉了揉眼,嘟囔一声,沉沉睡去。
沈知节收留我的第三日,我彻底退了烧,只是嗓子像用小刀割过,每一次吞咽都火辣辣地疼。
他说我病之前拖太久,哪怕嗓子不疼了,也得咳上一个月。
某日饭毕,小沈彻长长叹了一口气,再一抬眼,里头居然含了一包泪,把我吓了一跳。
沈知节素来好脾气的人,叩了叩桌沿严肃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彻颓然道:“世人只道江南好,可这西湖醋鱼,委实也太酸了些。”
沈知节难得沉默,沈彻又恹恹道:“我想吃阿娘做的辣煮鱼。”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是为这个,他们是蜀地人,吃不惯杭州城的口味,很正常。
巧得很,辣煮鱼,我刚好会,从前陆家阔绰,吃最好的酒楼,点最好的席面,是常有的事。
同陆伯伯一起经商的各家掌柜,来自五湖四海,点的自然也是天南地北的菜式,有时散了场,陆伯伯会特意叫后厨,再带两个菜给我们这些小辈解馋。
后来,陆家落魄了,最难那几年,陆凌川跟着商队到处跑,若在外头吃着什么新奇的菜,他回来一说,再想吃了,我总有法子琢磨着给他做出来。
我半说半比画:“我会做,只怕过了病气给你们,等我好些,一定给两位恩人做桌好菜。”
小沈彻闻言眼睛一亮,扯着我的衣袖央:“小云阿姐,我一刻也等不得了,今晚就要吃。”
我犹犹豫豫望向沈知节,沈彻立刻又扑向沈知节:“好小叔,呜呜呜,你把我饿瘦了,回去怎么同我阿爹交代。”
沈知节简直没眼看,伸手拧了拧眉心:“你先从我身上起来,去问问你小云姐姐身子撑不撑得住?”
我想报答他们的恩情,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不过炒几个菜,又有什么撑不撑得住。
我一口应下,等夕阳西下,从灶房端出五个热菜,俱是红红火火,蜀地的特色。
沈小公子只尝过一口就放下了筷子,鼻子一抽,两行清泪就从嘴边滚下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就是这个味,馋死小爷了啊啊啊!”
沈知节大抵很为他这个饕餮似的小侄感到丢面,微微别过脸去,脸颊微红,小声道:“你.……算了,难得合你胃口,好吃你多吃些。”
说罢,又冲我一颔首,很是温润地笑道:“多谢姑娘,有劳。”
我腼腆回笑,站起来替他们盛汤。
小公子贪多,嘴里嚷着,“阿姐多舀些”,我打得满了,碗沿太烫,一时没端稳,热沸汤水漾到桌上,有几滴甚至飞溅上沈知节雪白的衣领。
“抱歉抱歉,是我太笨了。”
陆凌川说得对,我就是什么都干不好,沈知节却把我想替他擦拭的手摁住,狭长的眸子垂下,细细检查了一遍:“可烫着了?
我慌乱道:“领子.……”
那可是云锦。沈知节毫不在意:“无妨,姑娘家手上留疤可不好,彻儿,先别吃了,去取些药膏来。”
他带我去井边用冷水浸手,说是这样对烫伤好。
我踌躇片刻,仍是小声道:“沈公子,衣裳现在不洗的话,等油渍干了就不好洗了。对不起啊,我太笨,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你快去换身衣服吧,我给你洗一洗。”
沈知节打水的动作一顿,屈膝蹲下与我平视,声音有如金玉:“小云这么有礼貌,手又巧,怎么会笨呢?人人都有失手时候,不必自责。桌面脏了擦擦就是,衣裳洗不净可以换新,不过些许小事,何故紧张成这样。”
院中风灯依次亮起来,沈知节落了满身光,一副温润模样。
他说:“小云,难道没人告诉你,你是很好的姑娘?”
我愣愣站在原地,若非紧紧咬着牙关,几乎要哭出声来,原来我也是很好的姑娘,原来洒了汤也不是多么大的罪过。
我咧着嘴勉强拉出一个笑,其实那笑应是比哭还难看:“沈公子,谢谢你啊,真的是很谢谢你。”
沈知节静静瞧我许久,最后叹息一声,将我睫上的泪抹掉。
8
门房递了消息进来,却不是找沈家家主,拜帖上一字一画写得清楚,要找小云姑娘。
飘逸灵秀,是陆凌川的字。
沈知节倒是不拦,只是问我想不想见。
私心里,我是不想见的,我已没什么话要同他讲。
可最后,到底是见了。
我有幸得沈家庇护,可陆凌川毕竟是在杭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不想叫沈知节为难,更惶恐替他带来灾祸。
许是错觉,陆凌川腰身瞧着空了不少,他递来一只锦盒,说里头是治伤寒的良药。
我没有接,一来,以陆凌川如今的身家,他送出的东西,必然金贵,我已经拿了他八百两银,实在不敢再要他什么。
二来,我病情大好,不过干咳几声,只要不吹风受寒,应是不会再复发了,当不起这样的好药。
见我不接,陆凌川紧紧抿住了嘴,又愧又气:“伺候你的丫头,已经被发卖出去了。你怎么这么笨,病了不会写信给我说么,哪怕我不在,你就不能叫陈伯替你请个大夫?至于你爹,我还打发不了你爹么?你逞什么英雄?”
我张了张嘴,想说很多话,却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想起有一回我来了月事,实在疼得起不来,消息传到陆凌川那里,他颇为不耐:“姑娘家人人都有的,怎她就大惊小怪。”
又比如,我曾被旱天雷惊到过一回,我下意识往他那边躲,又被他不动声色避开:“你倒娇气。”
都是些零星小事,他大抵早忘了,可经年累月,我总忘不掉。
最后,不过是顺着他的话自嘲:“对,是小云太笨了。”
我听说我在大雪天病倒的那一夜,陆凌川也没有闲着,陆大当家星夜策马,连探七大医馆,为许家小姐寻医,动静闹得太大,整个扬州城都传遍了。
原来,他不是没有心,而是不在乎。
他瞧不见我费力提来他整桶沐浴用的水,只看见,我倒水时弄湿的地板。
他看不见我切菜时割破的手指,只尝出我放少了的盐。
小云实在是个大笨蛋,其实,陆凌川从未有片刻将她放在心上。
陆凌川要带我回去养病,我摇了头,平生头一次没有叫他少爷,而是学着满杭州的老百姓,称他一声陆大当家。
我说:“陆大当家,小云不回去。我们已经退婚了。”
只一句,陆凌川面色惨白,不知是为的那句大当家,还是为的那句退婚。
他目龇欲裂:“我不承认,那退婚书只有你的名,我不签字,算什么退亲?”
“可我实实在在拿了你八百两银。”
“那不过是爷给你买首饰的钱。你跟爷回去,爷全部身家都允你。”
我一窒,他这人,怎么出尔反尔,不讲道理。
门外,适时响起茶杯碎裂的声音,沈彻大叫:“小叔,你怎么了?可别吓我。”
我变了脸色,匆匆挣脱陆凌川,朝屋外跑去,一墙之隔,兰亭之内,沈彻端着个小簸箕,正在捡地上的碎瓷片。
而「出了事」的沈知节,泰然自若,品着雪水烹的茶。
我目瞪口呆,沈小公子狡黠眨眼:“阿姐,还不谢我?若非如此,那姓陆的还要缠着你不放。”
我:“虽然.……但是……会不会不太好,他毕竟黑白两道都有些朋友,莫要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阿姐放心,万事有我。”
斜瞄了一眼沈知节,他心虚补充:“……和小叔。有小叔在,你不想走,他决计带不走你。”
我这才知,沈知节,是新上任的杭州知府。
他到得早,在赴任的期限前,故而先盘了个小院,带着他这个侄子四处游历,权当暗访民情。
我又惊又喜,想着杭州有沈知节这样好的人做父母官,该是百姓有福。
我欲拜下去行礼,半道却被沈知节扶住,长长的眼睫一扫,半遮住他黑润润的眸子,微风浮动,我闻见他袖中有玉兰清香。
等地上落的积雪都化干净,我把自己住的客房打扫干净,同沈家叔侄告辞。
沈彻拉着我,颇为不舍,他很想叫我留下来给他做厨娘。
我笑着从怀里掏出包一早烤好的兔肉递给他:“不过是些吃食,只要小公子还留在杭州一日,随时都可以招我到府上做的。”
沈家叔侄待我亲厚,沈府也不多我这一双筷子,可我并不愿意留下。
从我十三岁起,寄人篱下,过够了小心谨慎的日子,不曾有一时半刻松懈,沈府虽好,却也难免拘束。
我想有自己的天地,得见山川湖海,不必再事事仰人鼻息,况且,我若是因为沈知节救过我的命就赖着不走,同我当年,因为一句玩笑便讹上陆凌川有何不同。
小云是个笨蛋,却也知道,人活一世,该靠自己的双手安身立命。
沈知节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倒是瞧不出什么异样情绪,只是说:“你跟我来,我有样东西给你。”
他给我的是一只锦袋,打开来,里头装满各式各样的花种。
“这些种子是我这些年四处云游所得,我忙于政事,无暇照料,可今日你说要走,我想它们倒是遇见个合适的主人。”
“有人嫌牡丹俗,便有人爱牡丹贵,有人嫌月季长刺,便有人喜它娇媚。其实各花入各眼,没什么高下之分,只不过花期不同,有的开得早,有的开得迟,只要绽放都是美丽。”
沈知节望向我,笑意暖得如三月暖阳:“小云,你说是也不是?”
阳光透过窗棂直直照进来,我听见他那些花种在我心上发芽,蔓草般肆意生长。
我过了好久才找回声音答他:“大人说得对。”
9
案子判得很快。赌鬼爹在外欠了六百两,欠债不还躲到外地,按律挨了二十鞭。
至于他讹我的事,子告父,大不孝,不赏我板子,已是法外开恩。
崔大贵行刑那日,我找了个板车去拉他,他趴在板车上,冷汗淋漓,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仅有的几分力气,全用来骂我,说我不孝。
他这样的年纪,挨二十鞭,同我找薛番教训他,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屁股开花,或许他一辈子也进不了赌场了,除非找人抬他。
我一边拉车,一边平静回他:“你还赌么?”
“我什么时候赌了,我不过是想翻身过好日子!”崔大贵不干不净嘟囔了两句,说到最后,到底不吭声了。
赌钱赌钱,毁了我娘,搭上我前半生,到如今,终于害到他自己头上。
我带着崔大贵回到西巷,自己租的一个小院子里,回家第一件事,拿了菜刀,横在他脖子上。
“你如今吃喝拉撒全都仰仗我,若想还有人给你送终,你就老实本分些,莫要惹得我不痛快。”
崔大贵不服:“你可还知道我是你爹?”
“我哪里有爹?”
我成功吓住了崔大贵,一回房,才发现自己拿菜刀的那只手抖得不像话。
我替崔大贵还清六百两,剩下两百两银票,怕赌鬼爹偷,一部分贴身藏着,沐浴也不离眼,另一部分,盘了个铺面,干起了卖油饼的老本行。
一开始只卖油饼,油饼太干,再配上一碗汤,食客来了,有饼有汤,又说若是再有些热菜便更好。
我小小一家油饼铺,慢慢竟开成了个小菜馆,日子久了,也攒下些相熟的回头客,他们叫我「云娘」。
我仍是每个铜板都要跟人争的,可这回,没有人骂我丢脸,他们都说,云娘瞧着人小,性子却泼辣。
大抵是味道好菜价也便宜,我的生意一直不错,常有人夸我炒的肉菜好吃,食客喝着梅子酒,粗里粗气讲些不入流的荤段子,仰头一挥手,唤:“云娘,再来份饼”。
我听得面红耳赤,却又觉得分外踏实,仿佛日子本该是这般热闹模样。
擦桌算账的间隙,我常恍惚,原来我已经离开陆凌川这样久。
沈知节在几个月前上任了,当时杭州城很是轰动了一把,府衙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比庙会都热闹,只因新到任的知府大人,实在俊得不像话。
那日,我也跟着去凑了个热闹,可惜人实在太多,只远远瞥见他一角绯色衣袍。
他生得白,绯色衬他,我开了铺子,不在沈知节身边,倒是方便了陆凌川。
他来找过我几回,要我把铺子关了跟他回去,怎么说也是他陆大当家身边的人,做什么出来洗碗,擦地抛头露面。
我不愿意。
到后来,陆凌川急了眼,失失口道:“你不跟我回去,莫不是要等着沈大人?他如何能看得起你?”
我知道啊。沈知节丰神如玉,出身名门,又有权势,他的小侄都那样大了。
虽没有问过,可以他的年纪,想来也该早就成婚,他的娘子,必然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只是不知道为何没有来杭州城陪他。
我从不敢做梦去肖想他,只是有一点,陆凌川说错了,沈知节从来没有看我不起,他也不骂我是笨蛋。
他说:“小云也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教我收余恨,且自新。
我摇摇头,对陆凌川说:“我听别人说,跟陆大当家做生意,就像被灌迷魂汤,陆大当家舌灿莲花,风趣有礼,又极会照顾别人情绪。他们说的陆大当家,跟我认识的,好像不是一个人。这些年,我从未听你夸过我一声好,你说我手笨嘴笨,粗俗无礼,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云,你还要找她回去做什么?”
陆凌川白了面色:“我……我不是.….你毕竟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生意场上哪有什么真心话,你.…我在你面前才能真正放松。”
不是不知道,他出去跑商,受尽冷眼,曲意逢迎,唯有回了家,关上门,在我面前,才依旧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
仿佛陆家不曾倾颓,陆伯伯依旧在世,他有枝可依,可经年累月,伤人恶语,难免叫人寒心。
我疲倦地闭上眼:“陆大当家快走吧,你在这里站着,耽误云娘浇花。”
沈知节也来过一回,那时明月高悬,我送走最后最后一位客人,正在擦桌,一抬眼便见他立在门口,身上酒香浓浓,面色有些红,不知刚从哪里应酬回来。
“宴席上闷得慌,想着四处走走透气,路过你的店,便进来看看,我可是来得不凑巧?瞧你快打烊了。”
这话说的,只要他来,我永远不会打烊,又哪有什么凑巧不凑巧。
照顾醉酒的人,我实是很有经验了,于是生火,起灶,煮醒酒汤。
我做这些事,沈知节就随便捡了张椅子坐,我端着甜汤出来时,他正仰头打量钉在墙上的一排花架,里头放了几个花盆,这样看上去瞧着是空的,可我知道,里头已经长出些草芽。
“怎么放得这样高,也不好浇水。”
“原本不这么高的,前几天有个客人喝醉了,险些吐在花盆里,得亏小云眼尖,好不容易才从那醉汉手里抢下来。”
沈知节失笑:“你倒厉害。”
我也跟着笑,把汤碗推到他身前,杭州城是富庶的地方,富庶的地方油水多,油水多了,长心眼的人便多。
他来杭州做知府,瞧着风光,其实四处周旋,不是轻松的差事。
小公子早被他亲生父母拘回去了,说难听点,现在的沈知节,是个外乡人,再难听些,孤家寡人,我不知他会不会想家。
我十三岁刚到陆家的时候,倒是很想家。
虽然我娘死了,我爹是个赌鬼,那个家没什么值得我去想,可不知为什么,夜里数星星的时候,总是想,想家里的大瓦缸,想家里的破墙缝,什么都想。
难得僭越,我问:“大人,宴席上吃饱了么,可要下碗面给你?”
沈知节静静瞧了我一眼,勾了勾唇,说:“好啊,多谢你了。”
一时暖灯融融,隔了屋外寒风。
10
秋意最浓的时候,陆凌川终于同许家小姐大婚。
陆大当家出手阔绰,敲锣打鼓,下了整整三条街的聘,赌鬼爹被冲天响的鞭炮惊动,搬了凳坐到门前看热闹。
喜布盖着的聘一担担从我门前抬过,长龙一般的队,一眼看不到头。
看到最后,他转过来跟我说:“小云啊,你也不小了,该嫁人了。”
眼底竟隐隐有泪光流转,他逼死我娘,我一辈子也不原谅他。
“嫁了人,就要孝敬公爹去,谁管你。”
赌鬼爹默了许久,才轻飘飘道:“不管,也是好事。”
他那叹息散在风里,险些叫我湿了眼眶。
这一年我十八,确实已经年纪不小,可我好像并不想嫁人。
守着这个铺子,守着那个偶尔深夜来吃面的人,就足够叫人知足。
偶尔会想,若有来世便好了,戏文里常有大小姐救了落魄书生的桥段,若有来世,我投个富贵好胎,叫沈知节走投无路。
我在他最难的时候,收留开导他,那他必然也会如同这一世,我喜欢他一般地喜欢我。
可他那样好的人,若有来世,为什么要为了成全我的喜欢,而有个落魄开头。
于是我便念,阿弥陀佛,佛祖慈悲,信女刚刚讲的都是诨话,你万莫听真了去,沈大人是好人,生生世世都要顺遂平安。
我同他今生能有这一点点牵绊,已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事,只愿这点微薄的情谊能足够绵长。
他给我那些花种尽数都开了,有丁香,有铃兰,有绣球,有牵牛,架过篱笆墙,小院四季花香常伴。
有次,叫我那租主见了,第二天便来说院子他要收回去另作他用。
我一狠心,咬牙加了价,把整个小院盘下来,一年多营生白干。
不知为何,除了肉痛,竟感觉更对不起陆凌川些,买了个小院,离还他八百两银又更遥远,欠人钱脸红,愧疚得我整夜没睡着觉。
对,我是预备要还他八百两银的,退婚之时同他要钱,实属无奈之举。
若说,陆凌川有什么叫我伤心难过的地方,陆家供我四年吃喝,又送我上学堂,养育之恩,早已经数倍还清,若没有陆伯伯,我如今仍旧是个大字不识的野丫头。
我实是不能再拿陆家的银子了。
说起陆凌川,隐隐听见些闲言碎语,他同他的许小姐,婚后也并非如同婚前那般和睦。
许小姐太雅致,眼睛既容不得商行里那些黑心事,也不喜欢大当家生意场上的酒肉朋友,可行商哪有不应酬的,京里来的贵人说想去苏杭烟花地看看,又哪能不作陪。
墨梅沾了铜臭,他们常有争执。
某日,我正常开门做生意,来了位客,一出手便是一锭金,说要包场。
我被那金光晃花了眼,仔细看去,原是故人。
陆凌川花了一锭金,却连菜都没有点,只要一个包子。
他说:“米饭芯的包子,陈米。”
我说:“大当家好会开玩笑,好端端的,我去哪里给你找陈米。”
陆凌川仰头饮尽一杯酒:“我嘴刁,就要陈米,米我自己带着来了。”
说罢,从怀里摸出个布袋,包子夹米饭,那时候我做过不少。
煮米饭,煲米汤,煎米饼,包子夹米饭,几乎要做出花来。
小云太笨了,她努力地吃米,陆家的陈米还是多到卖不完,大抵是冲击力太强,陆凌川对那个「包子夹米饭」贡献了平生最刻薄的话语。
可他现在,花一锭金,买包子夹米饭。
我摇摇头:“大当家真是钱多得没处使了,油饼刚煎好的,小云给你盛一碟过来。”
陆凌川笑得苦涩:“小云啊,爷一直以为你是天上小小一朵棉花糖,原来你才是最狠心的,生起气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我说:“我不是狠心,只是吃多陈米伤身子。”
吃完饭,又是那几句老生常谈,他要带我回去。
这次,我没说不回去,只是平静问他:“小云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
陆凌川语滞。片刻沉默后,他竟然咬了牙,一副追悔莫及模样:“你我婚约在身,你合该是我的妻。”
我讶然,他明明那么喜欢许姑娘,看来市井传闻并非不可尽信,他成亲后大抵是同许家小姐起了些嫌隙。
陆凌川喝醉了,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贤妻扶我青云志,我赠贤妻万两金。”
念叨到最后,他说:“小云,我想你,想你想得发癫。”
我将他那一锭金塞进他袖袋里,又将这段时日挣来的银钱数了数,抽出大半塞进他怀中,叫来马车送他回家。
早日两清,大家都得解脱。
沈知节是个好官。又一年开春,沈大人到田间扶犁亲耕。
他对我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他要做事,我必然倾力支持。
我用担挑了满满两筐热饼热汤,到田间地头与百姓免费分食,人太多,可沈知节卷着裤腿站在碧青稻田里,仍旧叫我一眼认出。
呜呼哀哉。怎么有人种地都能种得这般好看,若非知晓他是府台大人,只怕相邻五个村的媒婆都要上门给他说亲。
一起耕种的农人各自拿了饼,坐到田埂上休憩,沈知节也来到我身边,仔细一瞧,便瞧出他其实是做不惯耕地这样的事的。
一身如玉的肌肤被晒得发粉,汗水从他眉梢滴落。却仍旧把挂在身上的草帽分给我遮阳。
“女儿家底子薄,莫把你晒黑了。:
我不敢接,正推脱,不知从何处飘来几句细语:“沈夫人可真贤惠啊。”
“就是,我还以为官太太都是那种,整天坐在镜子前面描眉毛的大小姐呢。”
“沈大人能来跟咱们种地,才不是那种贪图皮相的人。”
我红了脸,腾地一下站起来,慌着要去解释,不想动作太大,直直撞在沈知节下巴上,疼得他「嘶」了一声。
呃.……我手忙脚乱要去帮他看伤,边上又幽幽传来一句感叹:“沈大人同他娘子在外头都挨得这样近,真是好恩爱啊。”
我眉心跳了跳,难得动了肝火,心想哪里来这么不开眼的人,正撩起袖子要去跟他讲清楚,就被沈知节拽了回去。
他一手捂着下巴,眸中含笑:“给我个面子,今日我亲耕,你莫要跟人打起来了。”
“可.……他们说那些话,传到尊夫人耳朵里,要误会的。”
“无妨,我并未娶妻。”
啊?原来他竟没有娶妻么!
“那也不行,得同他们说清楚,不然大人在官场上的同僚听见了,要笑话你的。”
“为何要笑话?”
还用说么,我出身不好,举止也粗俗,上不得台面,被人误会同这样的人传风月岂不是丢脸。
沈知节道:“我虽未娶妻,却也晓得夫荣妻贵的道理。倘若有人敢笑话我的娘子,那必是我没能将她托举起来,好好护在身边的缘故。真要说笑话,也是笑我无能。”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脑中嗡嗡作响,良久,十分羡慕道:“嫁给大人做妻子,真是幸福。”
沈知节一本正经嗯了一声,双手负到身后:“嫁给我确实有很多好处。”
我仰起头去看,恰见笑意从他眼中晕开。
“今天种地种累了,晚上吃面,再来条辣煮鱼。”
来源:九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