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候,我总会在早上六点半的钟声响起时,路过秀芬家的小摊。她租的是饭店后巷的一间杂物房,旁边就是垃圾堆放点。夏天的时候,那个拐角总有一股混着醋香和厨余的气味。冬天好点,但那扇门上贴着的”凉皮米线”几个字,已经被油烟熏得看不清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镇上的人都叫她”凉皮秀芬”。
那时候,我总会在早上六点半的钟声响起时,路过秀芬家的小摊。她租的是饭店后巷的一间杂物房,旁边就是垃圾堆放点。夏天的时候,那个拐角总有一股混着醋香和厨余的气味。冬天好点,但那扇门上贴着的”凉皮米线”几个字,已经被油烟熏得看不清了。
那扇门上还贴着一张高考成绩单,用透明胶带封了三层。雨天胶带会起雾,阳光好的时候,那张纸会发黄。成绩单下面是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大概是高中时候拍的。那是她女儿,叫玲玲。
“今天买几份?”秀芬边问,边熟练地把切好的凉皮滑进塑料盒,动作像弹琴一样轻快。她手上有一层薄茧,指甲很短,但总是干净的。我注意到她的手腕处有一道疤痕,有次问起,她只说是年轻时不小心的。
“还是两份吧,加辣。”
她笑着点头,转身去淋料汁。我看到她身后那个老旧的电风扇,扇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转起来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却偏偏风力很大,把墙上的成绩单吹得啪啪作响。
“你闺女在哪上班了?”我问,其实我问过很多次,但她每次都会用新的语气回答。
“北京呢,在一家公司做管理的。”她说着,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一个小补丁,“她说上个月做了组长,工资涨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看你?”
秀芬往袋子里放了两双一次性筷子,多加了几张纸巾:“这段时间忙,可能过年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看我,而是专注地系塑料袋。我知道玲玲去年过年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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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芬的丈夫,据说是十年前走的。没人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只知道他留下一屁股债,有十几万。对我们镇上来说,那年头十几万可不是小数目。
有段时间,总有陌生人来找她,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那时候她刚开始卖凉皮,手艺还不熟练,经常切得太厚或太薄。那天下着雨,她撑着伞站在小摊前,一个男的过来直接掀了她的摊子,凉皮撒了一地。
我当时在旁边的彩票店买彩票,听到动静出来看,男的一边骂一边用脚踢地上的东西。秀芬没动,就那么站着,伞遮住了她的脸,雨水打在她的塑料拖鞋上。等那男的走了,她才蹲下去,一样一样捡起散落的家伙事。我走过去帮忙,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要不要报警?”我问。
她摇头:“没用的,欠人家钱就是不对。”
那天我看到她的小推车一个轮子断了,歪歪斜斜的,她推着回家,雨水顺着车轮溅起来,弄湿了她的裤腿。她走得很慢,像是背上扛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后来听说,那十几万是她丈夫赌博欠下的。更可气的是他刚跑,债主就找上门来,说什么”妻债夫还”。其实这话是反的,但在我们这地方,债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玲玲那时候正上初中。秀芬为了不影响女儿读书,把事情都瞒着。但架不住那些人上门闹,有一次直接堵在了学校门口,把玲玲吓得不轻。那天晚上,秀芬抱着女儿哭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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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凉皮手艺其实不是顶好的。镇上凉皮馆子挺多,几乎每条街都有一家。开始那会儿,她的生意惨淡,一天才卖十几份。但她有个好处,从不偷工减料,面都是自己磨的,连辣椒油都是自己熬的。渐渐地,有些固定客人开始照顾她。
我记得2008年那个冬天特别冷,雪下了接连十几天。秀芬的小摊支了个塑料棚子,用红砖压着四角,怕风吹跑。那时候她戴着一副破旧的棉手套,手指露在外面,红得像萝卜。我去买凉皮,看到她在一个小火炉上煮醋汁,炉子上还放着一个搪瓷杯,里面泡着枸杞,但杯子缺了一个口。
“卖凉皮的都很少在冬天出摊。”我说。
“总得干点啥。”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堆起来,“玲玲上高中了,学费不少呢。”
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女儿已经考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你闺女挺争气啊。”
她点点头,眼睛亮了一下,又赶紧低头忙活去了。旁边的广播里正播放着新年的欢快歌曲,声音被风吹得忽大忽小。秀芬的塑料棚子一角被雪压塌了,她用一根竹竿支起来,竹竿上挂着一串红色的小灯笼,看起来特别不搭。
“红火点,有年味。”她解释道。
我笑了笑,没告诉她那灯笼不知为何只亮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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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玲高三那年,是我们镇上最热的一个夏天。
那天中午,温度到了四十度,镇上的水泥路面烫得能煎鸡蛋。秀芬还是照常摆摊,她的凉皮生意倒是比平时好,毕竟天热人们都想吃点凉的。我去买凉皮,发现她的小摊今天格外整洁,还放了一束野花在桌角,花已经有点蔫了。
“今天什么日子?”我问。
“玲玲今天最后一门考试。”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切凉皮。我注意到她今天擦了口红,虽然很淡,但在她平时素净的脸上格外明显。
下午三点多,太阳还烤得人睁不开眼,玲玲背着书包出现在小摊旁。她比照片上长高了,也瘦了,皮肤晒得黑黑的,但看得出底子白。
“妈,我考完了!”
秀芬手一抖,切歪了一刀凉皮。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想拥抱女儿,又好像不好意思,只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感觉咋样?”
“还行吧,物理有道大题没做完。”玲玲说着,帮妈妈收拾案板。
我看到秀芬的眼睛红了,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走到拐角时回头,看见她们俩站在小摊前,秀芬摘下头上的发网,玲玲帮她把额前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拢到耳后。阳光下,她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
玲玲的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整个街道都知道了。她考了全镇第一,比县重点线高出一百多分。
秀芬那天没开摊,据说是去学校领录取通知书了。晚上我经过她家时,看到屋里亮着灯,窗户大开着,里面传来说笑声。好奇心驱使我走近了一点,看到秀芬和玲玲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瓶啤酒和几个小菜。秀芬穿了一件我从没见过的花裙子,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
“妈,您别哭了。”玲玲的声音传出来。
“我没哭,我高兴。”秀芬说,声音却哽咽着,“玲玲,你爸走的时候,我真的想过…算了,不说这个。”
“您放心,北京那个学校有全额奖学金,住宿费也减免了。我还可以做家教赚点钱。”
“不用,妈这里有存款。”秀芬说,“这些年攒了一点,够你用的。”
我听到玲玲笑了:“妈,有个事我一直没告诉您。我高一那年,您不是让我寒假去补习班吗?其实我没去,那钱我存起来了。我知道那会儿您还在还债……”
秀芬的哭声更大了。我不好意思再听下去,悄悄走开了。
第二天一早,秀芬又在老地方摆摊了。她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只是眼睛有点肿。我买凉皮时,她多给了我一份凉拌三丝,说是庆祝女儿考上大学。我问她女儿什么时候走,她说下个月初,然后突然问我认不认识在北京的人,能不能帮忙照应一下。
我说我认识北京一个远房亲戚,其实是胡诌的。她感激地点点头,继续低头切她的凉皮,刀起刀落的声音特别响亮。
——
玲玲上大学后,秀芬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的摊子从早摆到晚,中午都不休息。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拼,她说想多赚点,给玲玲寄生活费。其实大家都知道,玲玲在学校有奖学金,还找了家教工作,根本不缺钱。
有一次,我看到秀芬在数落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大概十五六岁,低着头站在摊前,手里拿着一个成绩单。
“这次物理才六十分,这哪行啊?”秀芬一边切凉皮一边说,“你妈说了,这个月如果成绩不上去,就不让你来我这儿补课了。”
后来我才知道,秀芬闲暇时在教几个初中生功课,都是街坊邻居的孩子。她只有初中毕业,但胜在认真,教孩子们方法也挺管用的。她不收钱,只让孩子们偶尔帮她擦擦桌子或跑个腿。她说这样能让她少想女儿。
那年冬天,秀芬感冒了,发高烧,但还是坚持出摊。我路过时,看到她脸色煞白,手都在抖,切凉皮切得歪七扭八的。
“你这样不行啊,回去休息吧。”我说。
她摇摇头:“没事,我吃过药了。”
我看到她摊位上放着一个手机,是那种最简单的老年机。她不时看一眼,好像在等什么。
“玲玲今天要打电话回来,”她解释道,“每周三晚上七点,她总会打来,雷打不动。”
后来听说,她那天晚上还是被街坊送去了医院,输了两瓶液后才退烧。玲玲的电话打来时,她已经睡着了,手机就放在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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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玲大学毕业那年,我在镇上的邮局碰到秀芬,她在寄一个特别大的包裹。
“玲玲的被子。”她说,“她找到工作了,在北京一家公司上班,住那边。”
邮局的秤坏了,工作人员在找替代品,秀芬就在一旁等着,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地址。她戴着老花镜,一遍遍地看那地址,好像怕记错。
“闺女争气啊,”我说,“以后就在北京发展了?”
她点点头:“她说等安顿好了,要接我过去住呢。”
我看出她眼中有忧虑,问她怎么了。
“这孩子,前段时间告诉我她想自己创业,”秀芬叹口气,“我哪懂那些啊,只能让她自己拿主意。”
那天回家的路上,秀芬走得很慢,拖着一辆空购物车。我知道那车是她用来运凉皮材料的。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来,蹲下身去检查车轮。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说,“就是想着,这车用了快十年了,该换新的了。”
我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阳光下,她的手上全是细碎的疤痕,指甲缝里还有面粉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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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秀芬的凉皮摊突然不见了。
街坊们都说她去北京了,被女儿接走的。我们都替她高兴,毕竟卖了那么多年凉皮,总算可以享清福了。可没想到,才过了半年,她又回来了。
这次她没有再摆凉皮摊,而是在镇上租了间门面,挂出了”家和家政服务”的牌子。我路过时,看到她正在教几个妇女叠被子,动作利索得很。
“回来啦?”我问,“北京不好住?”
她笑了笑:“北京挺好的,但我不习惯。再说了,”她压低声音,“玲玲忙着做生意,我在家也帮不上忙,还让她操心。”
我看到店里挂着几张证书,有家政培训的,还有育婴师的。秀芬注意到我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这都是玲玲让我去学的,她说现在干啥都得有个证。”
后来听人说,玲玲在北京开了家家政公司,专门给高档小区提供服务,生意做得不错。秀芬这边算是分公司,负责培训本地的家政工人,然后输送到北京去。
镇上人都说,秀芬这个女儿有出息,有孝心,把妈妈的一辈子苦都变成了资本。
去年夏天,我到县城办事,路过一家大型购物中心,意外地看到了玲玲的照片。
商场二楼的LED屏幕上,播放着一则广告,是”家和家政”的宣传片。画面上的玲玲穿着职业套装,站在一排整齐的家政人员前面,笑容自信。广告词写着:“家和万事兴,专业家政十年品质保证”。
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广告循环到第三遍,才看到最后有一个画面:秀芬站在一群中年妇女中间,教她们使用某种清洁设备。她戴着一副眼镜,头发染成了栗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回镇上的路上,我路过秀芬的家政店,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车身上喷着”家和家政”的标志。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往车上搬清洁工具,秀芬在旁边交代着什么,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不时点几下。
她穿着整洁的工作服,胸前挂着工牌,看起来和那个在后巷卖凉皮的秀芬判若两人。只有那双手,还是那么利索,在阳光下不停地比划着,像是在切一块看不见的凉皮。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放着蔫野花的小摊,想起那个用竹竿支起的塑料棚,想起那张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高考成绩单。我想,在秀芬心里,那些日子一定像一道特别的风景,既苦又甜,既远又近。
每当我路过那个后巷,总觉得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醋香味,混合着面粉和辣椒油的气息。那个卖凉皮的小摊虽然早已不在,但它的故事,却在这个小镇上传了又传,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凉皮秀芬”的故事还在继续,只是她现在有了一个新名字——“家和秀芬”。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