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叔本华曾说:“死是真正启迪哲学、为哲学注入灵感的神,是哲学的引导之神(Musagetes)。”主人想起这句话,觉得这样说也无不可。不过,若要思考死,就不能不思考生。思考死,其实就是思考“生的消亡”。
眼前横亘着广阔无边的大海。
海水冲刷上岸的沙子堆成小山丘,形成一道天然堤坝。那个起源于爱尔兰和苏格兰、通行于欧洲的词语“dûn(沙丘)”,指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沙丘上簇生着细弱的红松。那些松树都还未经历多少岁月。
有人伐了几株红松,建成一座小房子,房子仿佛镶嵌在松林中一般。此时,白发的主人正坐在房间一隅,眺望着大海。
主人还未遁世隐居时,盖了这座小房子,本有几分模仿别墅的意思。房子只有两个房间,再加上厨房。此刻,主人坐在六铺席大的起居室,东边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独坐细看,沙丘的悬崖上纵横交错着松树根条,断面几乎垂直,处处可见崩陷的凹坑,悬崖外便是无边的波浪。不过,在这山海之间,还有一条河流和一块沙洲。
河流蜿蜒迂回,注入大海,悬崖下便是淡水与咸水的交汇之地。
沙丘背后的低地上,零星点缀着几户人家,兼作打渔与农耕。沙丘上,却只有主人家一座房舍。
传说从前,曾经有一艘渔船被暴风卷起,挂在了松林的树梢头。因此本地人害怕这座沙丘,不肯上来居住。
河流是上总的夷隅川,海则是太平洋。
时节已近清秋,主人踏着洁净的细沙,在薄雾蒙蒙的松林中转了一圈。归来后,名叫八十八的老仆已备好了饭食。用罢早餐,主人在起居室坐下。
四周一片寂然,既听不到人语,也不闻犬吠。海湾的清晨风声暂歇,只有安静而钝重的波浪声,听上去仿佛天地的脉搏一般。
一轮橙黄色的太阳,直径约莫有一尺长,正从对面的水天相接处升起。由于是以水平线为基准来看,只觉得太阳上升得十分迅捷。
看着这幅景象,主人想到了时间,想到了生,想到了死。
叔本华曾说:“死是真正启迪哲学、为哲学注入灵感的神,是哲学的引导之神(Musagetes)。”主人想起这句话,觉得这样说也无不可。不过,若要思考死,就不能不思考生。思考死,其实就是思考“生的消亡”。
此前读过许多人的著作,大抵是说随着老境将至,人对死亡的思考也渐渐深切。主人想想过去的经历,感到自己与他们稍有不同。
那时,他才二十几岁,完全以处女般的感官,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做出反应,内心中蓄积着尚未经受挫折的力量。他身在柏林。威廉一世尚高踞帝位,正是这位皇帝打破了列强的平衡,使“德意志”这个有着野蛮意味的词语拥有了庄严厚重之感。与如今的威廉二世不同,威廉一世没有对民众加诸dämonisch(鬼神般的)威力进行控制,社会民政党是在自然的重压下苦闷挣扎的。剧院里上演的是恩斯特·冯·维登布鲁赫以霍亨索伦家族的祖先为主人公所创作的剧本,主宰着青年学生们的心灵。
白天,他跻身于朝气蓬勃的青年们之间,在讲堂和laboratorium(实验室)里学习。欧洲人凡事显得有些笨拙迟钝,自己能够胜过他们,敏捷利落地做事,心下颇觉得意。晚上他去看戏,参加舞会,再在咖啡馆里度过些时光,直到路上只有街灯放着寂寞的光、赶马车的清洁工人开始打扫时,他才信步回家。有时甚至并不乖乖地回去。
再说回到住处时的情形。他的公寓,需要拿一把大得碍事的钥匙,打开好几户人家共居的大门,再划上好几根涂蜡火柴,摸上三楼或四楼,才好不容易来到自己的chambre garnie(租屋)前。
一张高桌,两三把椅子。床,衣柜,梳妆台。除此之外,室内再无别物。他点上灯,脱掉衣服,随后便熄灯上床。
就是在此种时候,他感受到心中的寂寞。不过,心绪平稳时,无非是眼前浮现起故乡家中的景象。他望着这些幻影,渐渐沉入梦乡。Nostalgia(乡愁)并非多么深重的人生苦痛。
有时他辗转难眠,又起来点灯工作。若是来了兴致,也会专心致志地干上一夜。等到天色渐明,外面传来声响时,再小睡片刻,便能立即消解年轻时的疲劳。
有时他却心不在焉。明明精神兴奋异常,心境清澈明朗,却不愿翻开书籍去追寻别人的思想轨迹。自己的思想自由地活跃起来。他从事的是自然科学中最具备自然科学属性的医学,将exact(精确的)学问视为性命,但不知为何,他却感到了内心的饥渴。他思考起“生”这一问题。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足以充实生命的内容?
从出生直到今日,自己在做什么?自始至终,自己都像被某种东西驱赶着,对学问汲汲以求。他一直认为,那将对自己起到某种作用,将成就自己。这一目的或许达成了几分。但是自己做的事,似乎无非是演员在舞台上扮演某个角色罢了。那扮演的角色背后,定然有某种别的事物存在。自己一直被鞭策、被驱赶,所以那事物无暇觉醒。从勤勉的孩子,到勤勉的学生、勤勉的官吏、勤勉的留学生,都是扮演的角色。多么希望有一天,能将粉墨涂抹的脸洗干净,从舞台走下来,静静地思考一下自我,看一眼藏在背后的那事物的真面目。心里虽这么想,舞台导演的鞭子却落在背上,只能一个角色又一个角色地演下去。他无法认为,这些角色就是人生。那藏在背后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人生,不是吗?可是,那事物眼看就要觉醒,却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近来时常感到的乡愁,也仿佛浮萍随波,摇曳着飘向远方,那摇曳的感觉却震动了根底。那不是在舞台上扮演角色的感觉。可是那感觉刚有所抬头,随即又退缩了。
另一方面,深夜无眠时,他想,难道就这样在舞台上演戏,以了此一生吗?而且,自己的一生究竟有多长,又尚未可知。就在那时,一位留学生同伴罹患伤寒,在医院里去世了。课余时,他曾到charité(慈善医院)探望那位同学,隔着传染病房的玻璃窗,看到同学躺在那里。据说同学高烧超过四十度,医院每天给洗冷水澡。他自己是医科学生,认为冷水澡对日本人很危险,也同别人探讨过。可是病人既已住院,自己不宜对医院的治疗方法指手画脚,况且纵然提出来,对方大概也不会采纳。如此一想,结果就袖手旁观了。没过多久,有一天他再去探望,得知同学已经于昨夜过世。看着同学的遗容,他心中极为震动,忽然想到,或许有一天自己也染上什么疾病,像同学这样死去。那之后,他时常想,如果客死柏林,又会怎样?
这种时候,他最先想到,在故乡等候自己的双亲,该有多么悲伤。然后想到许多亲近的人,尤其是那个头发卷曲、总是黏着自己的幼弟。离开故乡时,小弟弟刚会走路,据家信中说,小弟弟每天都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小弟弟听说哥哥再也不回来了,会多么伤心啊。
而且,自己有幸出洋,若学业未成便死去,实在说不过去。不过,抽象地考虑这些事时,只有一种冰冷的义务感,但如果具体去追寻一个个自己的相知之人,还是亲人们使自己感受到来自neigung(好意)的痛苦与情感。
就这样,种种广义、狭义的social(社会的)羁绊思想,纷乱地涌上心头,最终都归结到individuell(个体的)自我之上。所谓死亡,就是各个角度的牵引线辐辏聚合而成的“自我”的消逝。
他从小喜欢读小说,学习外语后,一有闲暇,就会看外国小说。每本书上都说,失去“自我”是最重大、最深刻的痛苦。但他总认为,若仅仅是自己不复存在,倒不觉得痛苦。只是,若死于刀剑利刃,死前的一刹那,想必会感到肉体的痛苦;若死于疾病药物,则根据病症药性不同,要承受窒息或痉挛的痛苦。不过,倒不会因为失去“自我”而痛苦。
西洋人曾说,不怕死是野蛮人的特性。或许自己就是西洋人所说的野蛮人。说起来,从小父母就谆谆教诲,告诫他既然生于武士之家,必须要能做到切腹。当时他想,一定很痛吧,但不得不忍受那种痛。如此一来,自己越发是野蛮人了。但是,对于西洋人的见解,他却无法信服。
那么,对于失去“自我”,难道他全不介意?并非如此。在“自我”存在的期间内,若是未能清晰地思考它、理解它究竟为何物,而任由“自我”消逝,那是令人懊恼、使人遗憾的。汉学家说“醉生梦死”,若是那样度过一生,有多么可惜。他觉得那种生活令人遗憾懊恼,同时痛切地感到了心灵的空虚。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
它带来烦闷,带来苦痛。
在柏林的garçon logis(单身宿舍)中辗转难眠的夜晚,他数次体味到这种苦痛。自己有生以来的所作所为,仿佛都是肤浅的徒劳。他深切地感到,自己不过是在舞台上扮演角色。此时,从前听过的,抑或从书中读到的佛教、基督教思想的片段,便纷乱地浮现心头,随即又消失无踪——没有带给他丝毫慰藉,便无影无踪。于是,他反复梳理从前所学的自然科学的一切事实、一切推理,搜寻能带来慰藉的东西。然而,那也是徒劳的。
一个这样的夜晚,他忽然想读哲学,迫不及待地等到天明,跑去买来哈特曼的《无意识哲学》。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哲学。为何要读哈特曼?因为,当时哈特曼哲学被视为最新的一大哲学体系,甚至有种说法是,19世纪带来了铁路和哈特曼哲学,对这一哲学的臧否之声甚嚣尘上。
令他感受到哲学之可贵的,是哈特曼的“迷妄三段论”。为了证明人不可能将幸福作为人生目的,哈特曼创立了迷妄三阶段。第一阶段是人们希望在现世获得幸福,哈特曼列举了少壮、健康、友谊、恋爱、名誉等,将其中的迷妄一一破除。恋爱主要是痛苦,幸福在于断绝性欲之根。人们牺牲此种幸福,才能勉强促进世界的进化。第二阶段是人们寻求幸福于死后,这须以个体的不灭为前提,但个人意识随死亡而消灭,神经基干也随之断绝。第三阶段是寻求幸福于世界的未来,这以世界的发展进化为前提。可是无论世界如何进化,老病困厄都难以断绝。由于神经变得敏锐,感受便愈发真切。痛苦与进化同步增长,即便历尽前中后三阶段,幸福却永远不可获得。
哈特曼的形而上学中,世界被创造得尽可能好。但若要问世界是“有”好,还是“无”好,则“无”要好过“有”。哈特曼将促使世界存在的根源命名为“无意识”。但尽管如此,也不能否定“生”,因为世界依然如故。即便现存的人类全部灭绝,新的人类又会在某个机缘下诞生,重复同样的过程。因此,人类莫如肯定生命,将自己委身于世界的进程,心甘情愿地受苦,等待世界的救赎。
看到哈特曼的这一结论,他无法赞同,却被打破迷妄所深深吸引,对disillusion(幻灭)极为同情。哈特曼坦承,自己提出迷妄三段论是阅读马科斯·施蒂纳之后思考的结果。于是,他又读了施蒂纳,而后上溯到整个无意识哲学的源头,读了叔本华。
读施蒂纳时,感觉施蒂纳是以无赖的态度,阐述着哈特曼以绅士的态度所言说的内容。当破除一切迷妄后,只有自我尚存。世界上可以依赖的事物,除了自我之外,再无其他。由此往下想,便只能归结到无政府主义。
他不禁心生寒意。
读了叔本华,他发现那是一种哈特曼负面进化论。世界不仅是有不如无,而且世界被创造得尽可能坏。世界的产生本身就是谬误,是错误地扰乱了“无”的安宁状态所致,如此而已。世界只能通过认识,归于“无”的安宁状态,此外别无他途。一个一个的人,就是一个一个的谬误,都是有不如无。希求个体的不朽,就是要将谬误永恒化。即便个体灭亡,人这一物种依然存在。与灭亡的“形象”相对,不灭而存续下去的东西,广义上被称为“意志”。因为意志存在,所以“无”并非绝对的“无”,而是相对的“无”。意志就是康德的物质本身。那么,个人要回归于“无”,是否自杀就可以?即使个体自杀,种类依然存续,物质本身还留存。因此,人只能活到死亡的那一刻。哈特曼所说的无意识,就是此处的“意志”改头换面后的结果。
他越发不敢苟同。
如此这般,三年的留学时光过去了。自己内心还处在物体未获平衡时的摇摆状态,却不得不离开这个在一切方面都便于求师问道的文化国度。不仅是活着的老师,就是寻求可与之倾谈的书籍,他也不必远走,只要去大学图书馆,大抵都能找到。就是买书,也不必订购后等上数月才能到手。如此便利的国度,他却不能不离开。
故乡令人怀念。故乡如同美丽的、思慕中的梦想之国,令人怀念。但故乡也有令人遗憾的一面。自己是一定要研究学问的,可若要真正研究学问,开垦学术的新土地,这个国度还不具备充足的条件。他勉力使用了“还”字。一个久住日本、据说彻头彻尾了解日本的德国人曾宣称,日本不仅现在欠缺此种条件,而且在东洋的天地里,这种条件永远不会产生。此人断言,东洋不具备发展自然科学的氛围。若果真如此,那么帝国大学也好,传染病研究所也罢,永远只是转达欧洲学术结论的场所而已。日俄战争后,风行于欧洲的剧目Taifun(《台风》)中,也出现过这种论调。不过,他并不认为日本人是如此令人绝望的无能种族,所以勉力用了“还”字。从此时起,他一直相信,总有一天,日本结出的学术果实可以传播到欧洲。
他将具备培育自然科学氛围的便利之国留在身后,启程前往梦想中的故乡。当然,他不能不回去,但他并非出于必须回去的义务才动身的。在他的愿望天平上,一端承载着便利之国,一端承载着梦想的故乡。尽管有一双白皙温柔的手轻轻拉着便利那端的吊绳,但他的天平,确乎是向着梦想一端倾斜。
当时西伯利亚铁路尚未全线贯通,他途经印度洋回国。即便只有一日的行程,往返时也会感觉,去时慢而归时快。四五十日的旅程也同样,昔日怀着对未知世界的希望渡海求学,相形之下,此番的航海显得寂寞又迅速。他靠在藤躺椅上,思索着自己的行囊中带回了何种礼物。
在自然科学的领域,他不仅带回了结论,自以为还带回了未来成长的萌芽。可是,他即将归去的故乡,却不具备培育萌芽的意识。至少是“还”不具备。萌芽会不会徒然枯萎?他心存忧虑,一种fatalistisch(宿命般的)沉郁之感袭上心头。
而且,他的行囊中,没有一种光明的、能够照亮阴郁的哲学。他有的只是叔本华、哈特曼的厌世哲学,一种认为现象世界有不如无的哲学。这哲学并非不承认进化,但那是为了觉醒到“无”的进化。
途经锡兰,一个头顶和腰间缠着红格子布的男人,非要卖给他一只美丽的、青色翅膀的鸟儿。他提着鸟笼回到船上,法国船员做着奇特的手势,说“Il ne vivra pas(它活不了)!”。果然,船到横滨前,美丽的青鸟死去了。它也是个虚幻无常的礼物。
故乡的人心怀失望迎接了他。这也难怪,迄今为止,他这样的留洋归来者尚无先例。从前归国的人,脸上闪耀着希望的光辉,从行囊中取出道具,给大家展示新鲜的戏法。而他的所作所为却恰恰相反。
在东京,人们正热烈争论着城市改造问题。西洋派主张建造像美国的A或B街区中的那种建筑——即德国人所说的wolkenkratzer(摩天大楼)。他说:“城市里,正因为狭窄土地上居住了太多人口,才造成死亡率高,尤其是小孩子的夭折率高。与其把横排的房子竖着堆起来,不如改良上水道和下水道。”还有某委员会试图对建筑加以规制,使东京的房屋高度相同,形成整齐有序的外观美。他则说:“那种如士兵列队般的街区并无美感。若是硬要模仿西洋,不如反过来像威尼斯城那样,岂止房屋高度不同,所有的建筑,每一座都样式各异,营造一种参差错落的美感。在这上面费费心思倒还不错。”
还有食物改良的争论。有人主张不再吃大米,让大家多吃牛肉。他说:“大米和鱼都极容易消化,日本人的饮食一如既往就可以。当然,想发展畜牧业,想多吃点牛肉,也尽可随意。”
此外,还有改良假名用法的争论。有人主张写成“コイスチヨーワガナワ”的形式,他说:“不妥,不妥,任何国家都有orthographie(正字法),还是写成‘コヒステフワガナハ’为好。”
诸如此类,在人们想改良的所有方面,他都主张一如既往。于是,他被逐入保守派一伙。后来,由于别的缘故,流行起“留洋归来的保守主义者”,其鼻祖或许就是他也未可知。
那么,他所学的自然科学又怎样了?归国伊始的一两年间,他进入实验室,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地苦干,为“一如既往”的主张提供依据。通过严谨的实验,可知历经数千年顺利发展至今的日本人,并非过着违反理性的生活。其实,这是一开始就不言自明的。
然后,他想再进一步,试图在新的地基上建立新的forschung(科学研究)。可就在此时,地位和境遇将他从工作场所排除出去。别了,自然科学!
当然,自然科学领域中,有许多比自己更有才干的朋友,他们依然留在那里奋斗。自己被排除在外,对国家、对人类都毫无损失。
只是,奋斗中的朋友令人同情。他们依然身处没有科学氛围的环境,像高压下劳作的潜水员一样苦苦挣扎。没有科学氛围的证据便是,表达forschung之意的日语还未创造出来。社会并不认为,有必要明确地表达这一概念。并非他自傲,自己创造的“业绩”“推助学问”等词语,是他留给自然科学界的礼物。可是日语中,还没有表达forschung之意的、简洁明确的词语。“研究”之类语意模糊的词,并没什么实际效用。查阅书籍不也算是“研究”吗?
尽管有了如此这般的经历,他的心灵却一如既往,追寻着未来的幻影,而轻视当下的事实。人之生涯已走到了下坡路,追寻的又是何种幻影?
“人如何认识自己?依靠自我省察,绝无可能;以行动来认识,或可实现。尽力履行你的义务,不久你会知道自己的价值。你的义务为何?每一日的要求。”这是歌德的箴言。
将每一日的要求作为义务,加以完成。这与轻视当下的事实恰好相反。自己为何不能置身于此种境地?
顺应每一日的要求,尽自己所能。要做到这一点,则必须知足。知足这件事,他却无法做到。他是个永远无法满足的人。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该在此处,却偏偏置身其中;无论如何,自己也无法将灰鸟看作青鸟。他身处迷途,正在梦境之中。他正在梦境中,在梦中寻找青鸟。这是为什么?他无法回答。这只是单纯的事实,自己意识到的事实。
就这样,他走在人生的下坡路上。而且他知道,下坡路的尽头,就是死。
但是,他并不畏惧死。人们说,随着老境渐至,“死之恐惧”也与日俱增,但他并没有。
年轻时,他曾深切地感到,在到达死亡这一目的地之前,需要先解开横亘在眼前的谜团。这感受逐渐不再深切,日渐淡薄下去。那尚未解开的、横亘着的谜团,他并非没有看到,也并非不想解开。但他不再急于去解了。
这一阵子,他听说了菲利普·麦恩兰德的事,读了此人所著的拯救哲学。
麦恩兰德承认哈特曼的迷妄三阶段,但认为破除一切迷妄、肯定生命是不可能的。一切皆是迷妄,即便死去也无济于事,故而无须让人去追赶迷妄。起初,人遥远地眺望死亡,感到恐惧,转过脸去。然后,人在死亡周围画了一个大圆圈,战战兢兢地行走。圆圈渐渐缩小,终于,人伸出疲惫的臂膀搂住死亡的颈项,与死亡凝眸对望,并且从死亡的眼中看到了和平。——麦恩兰德如此说道。
说完这些话,麦恩兰德在三十五岁时自杀了。
他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同时,也没有麦恩兰德的“对死的憧憬”。
他走在人生的下坡路上,既不畏惧死,也不向往死。
他明白谜团无法解开,不再急于去解谜,却无法弃之不顾。他讨厌宴会欢聚,没有世人所谓的嗜好,不下围棋,不懂象棋,也不打台球。离开自然科学的工作现场,手里不再拿试管,他只是偶尔看看绘画和雕刻、听听音乐。此外,在完成了境遇所赋予的“每一日的要求”后,闲暇时他便只能读书。
哈特曼将人类的一切幸福视为迷妄,在试图破除此类迷妄时,他做了如下阐述:大抵而言,人们认为幸福的东西,无不带来事后的烦恼,就像酒后的隔夜宿醉,不使人事后烦恼的,唯有艺术和学问两者。而他恰好只有这两件事可做。他倒不是出于利害算计,选择事后不会烦恼的事去做,而是对于所有带来事后烦恼的幸福,他天然地不喜欢。
他读了很多书。而且,自从离开自然科学的现场,他所读书籍的种类迥然不同了,这也是必然。
在西洋时,他开始订阅专门学术杂志的Archive(文库)和Jahresberichte(年报),从第一卷开始,一卷不落,共计十五六种。离开自然科学的现场后,他不再需要查找实验的详细记录。本来,此类杂志都由学校或图书馆订购,不是个人购买的。但他一则拿不准政府会拿出多少预算购置杂志,二则不知道自己将在何处工作,所以自行购买了数千卷。后来,他只留下两三种最便利的年报,以备查阅专门学科的沿革和进步,其余悉数捐给了官立学校。
代之的是购买哲学、文学书,一有闲暇就读。
只不过,他此时读书,不再像当年阅读哈特曼时那样如饥似渴。古时为世人推崇的人,如今世人赞誉的人,他们都在言说什么?他望着那些人,仿佛站立在十字路口,冷淡地望着过往的行人。
他虽然目光冷淡,却站立在十字路口频频脱帽。古人也好,今人也罢,都有许多人值得他表达敬意。
他尽管脱帽,却并未想过离开十字路口,追随某人而去。他遇到了很多位“师”,却没有遇到一位“主”。
他屡屡因脱帽而遭受误解。他修完自然科学归国,正逢日本人展开饮食问题的争论,他以当时的权威福伊特的标准进行辩驳。一位前辈问他:“这么说,你信仰福伊特?”他回答:“未必如此,我只是姑且以福伊特的堡垒迎敌。”于是被前辈狠狠嘲笑了一番。他只不过将福伊特作为一时的大家而脱帽致敬。还有一件事如出一辙。有一阵子,他插嘴艺术批评,以哈特曼美学为依据进行论证。一位后辈英才说道:“哈特曼美学出自哈特曼的无意识哲学。要以他的美学为根据来论证,必须首先信仰无意识哲学。”的确,哈特曼的美学与他自身的世界观相关联,但即便姑且断开它们之间的联结,哈特曼美学依然是当时最完备、最富于创见的学说。他依然只是将哈特曼作为美学领域一时的权威,对其脱帽致敬。很久之后,有人提出了有力的证据,说明哈特曼美学可以独立于他的世界观而存在。翻开哈特曼之后的任何一本美学家的著述,便可发现他们必在阐述美的modification(变异)。这是哈特曼首先提出的、前无古人的观点。可是尽管每个人都在阐述这一观点,他们却只字不提哈特曼,将哈特曼视如无物。
总之,伫立在十字路口的人,遇到了很多“师”,却没有遇到一位“主”。而且他明白,结构再精巧的形而上学,也不过是一首抒情诗。
他的耳朵已经厌倦了形而上学的旋律,那构成犹如荷兰教堂音乐的旋律一般。有时,断断续续的aphorismen(箴言)调子也会传入耳中。
叔本华试图挫败人们“生”的意志,使人们进入“无”的境地。他的意识难以服从此种quietive(镇静剂),有时,这意识又受到某个东西的鞭策,从慵懒的睡眠中惊醒。
那就是尼采的超人哲学。
可是,那依然不是养活自己的食物,而是使自己沉醉的酒。
尼采将从前那种消极的、利他的道德视为家畜群的道德,这当然很痛快。尼采还把社会主义者的四海同胞观,视为排斥一切特权的、愚蠢群体的道德,并嘲骂无政府主义者的跋扈乃是欧洲街市上的犬吠,这些都颇有意思。但是,抛弃理性约束,将反抗权威的意志作为文化的根本,以及将为了门阀与自我而不惮使用毒药和匕首的恺撒·博尔吉亚视为君主道德的典型,这些都无法使他由衷信服。而且,尼采在审视哈特曼那细密的伦理学说时,连所谓的新锐评价都失却了几分新意。
那么,死又如何?“永恒回归”无法带来慰藉。作者对查拉图斯特拉的临终难以下笔,那种情感令人心生同情。
那之后,包尔生的哲学一度流行,但他对一切折中主义都不抱有同情,故而未曾接触过此种思潮。
在这座模仿别墅而建的、仅能容膝的小房子里,任何物品都只有一件,好像佛门中人的“百一供身”一般。
而且,年老的主人将所有墙壁都做成书架,所有架上都垒满书籍。
主人与世间几乎断绝一切交往,却时而有书籍包裹从西洋邮寄而来。他在世期间,保管着他全部微薄财产的notar(公证人),会把大部分利息汇往西洋的某家书店。
主人虽已年老,却有着黑色人种般的视力。他读古书,就像世人怀旧寻访老友一般;也读新书,就像世人去街市上结识新朋一般。
读书疲倦时,他便走上沙丘欣赏松林,或者到海滩上观看波浪。
他坐在老仆八十八端上的素菜餐食前,填充饥肠。
除了书籍,主人玩赏的还有一个小loupe(放大镜),用它观赏沙丘上采来的小小草花。此外,他还有一个Zeiss(蔡司)显微镜,用来观察海水滴中的小生物;一个Merz(默茨)望远镜,用来眺望晴朗夜空中的星星。这些是年老的主人时常为之的、唤起自然科学记忆的消遣。
即便身处这座小房子,年老的主人依然无法消除从前追寻幻影的心情。他回顾过往,思忖道:恐怕只有天才,才有权利不安于每一日的要求。在自然科学领域做出大发明,抑或在哲学或艺术上创造出大思想、大作品,若自己处于彼种境况,也会对现在感到满足,不是吗?但自己没有做到。因此,此种情绪便一直萦绕心头。
少壮时代播撒在心田上的种子,是不会轻易断根的。年老的主人冷眼观看哲学和文学上的摇摆,同时,对于科学家们那仿佛将重石一块块垒起般的劳作,他也在暗中凝眸关注。
曾担任《两个世界》杂志主笔的旧教徒布吕内蒂埃,主张过科学的破产,可是历经几多岁月,科学依然没有破产。在所有变幻无常的人为事物中,拥有最伟大未来的事物,仍然应当是科学。
于是,年老的主人又想到,那些造成人类大灾难的疾病,如今也能够依靠科学的力量,进行预防与治疗。种痘可预防天花。使用人工培养的细菌,以及接种了该细菌的动物的血清,可以预防伤寒,治愈白喉。鼠疫之类的凶猛疫病,刚发现了病原菌,有望进行预防。麻风病的病原菌也已知晓。关于结核病,虽然tuberculin(结核菌素)未能取得预期功效,但也提供了预防的方向。癌症等恶性肿瘤已经动物移植成功,或许迟早有一天能找到预防手段。最近,使用salvarsan(洒尔佛散)成功治愈了梅毒。埃黎耶·梅契尼科夫的乐天哲学,仿佛是未来的希望一样,或许能将人类的寿命大为延长,也未可知。
就这样,年老的主人度送着所余不多的人生时光,心怀未了之梦,既不畏惧死,也不向往死。
老人从前的记忆,偶尔会像一根长长的链条,让他于刹那间一览数十年间的印痕。此种时候,老人便会睁大炯炯的双目,凝望遥远的大海与天空。
这便是一时兴起后的信手涂鸦。
赵玉皎 译
来源:原鄉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