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乡里有句话叫”老天爷饿不死榆林人”,老李家的猪场就在榆林镇西头,说是猪场,其实也就十几平方的砖瓦房加二十来平的猪圈,七十多岁的老李和六十八的老伴就靠着这点家当度日。
乡里有句话叫”老天爷饿不死榆林人”,老李家的猪场就在榆林镇西头,说是猪场,其实也就十几平方的砖瓦房加二十来平的猪圈,七十多岁的老李和六十八的老伴就靠着这点家当度日。
我是榆林镇的小学老师,也是老李的邻居,认识他得有二十多年了。
那天早晨,上学路上看见老李在院子里晒玉米,腿脚不便的他坐在一张蓝色塑料凳上,褪了色的军绿色裤子卷到膝盖,膝盖上盖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
“李叔,要下雨了,您这玉米能晒干吗?”我问。
老李抬头看了看天,布满老茧的手掌在膝盖上搓了搓:“晒半天也是晒。”
他旁边有个废旧电饭锅,里面装的不是米饭,而是几个剥了皮的土豆。锅盖没合严,能看见土豆上爬着几只蚂蚁。
当时没太在意这对话,哪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老李在自家院子忙活。
下午放学,路过老李家时,院子里挤满了人,拆迁办的白色面包车停在门口,车门敞开着,里面放着一卷图纸。
“这地早就规划好了,你们当时签字时都清楚。”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拿着文件夹说。
“谁签字了?我压根不知道这事!”老李站在院子中间,脸涨得通红。
老李老伴坐在台阶上低声哭,搓着围裙角:“这猪场是老李他爹留下的,我们结婚也五十年了,一直住在这…”
那个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文件上白纸黑字,李老,您孙子李明代签的,他说您年纪大了,特地来办的手续。”
“放屁!”老李一拍大腿,“我哪来什么孙子?我儿子在外头打工,连个对象都没有!”
“签字人李明,身份证号…”年轻人翻开文件念道。
我赶紧插了进去:“这位同志,李叔家确实没孙子,可能有人冒名顶替了。”
年轻人愣了一下,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没过多久,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院子外面。
车上下来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皮鞋锃亮,胸前挂着工作证——拆迁办主任张建国。
“李老,怎么回事啊?”张主任一进院子就笑呵呵地问。
老李看见来了”官”,立马拉住张主任的袖子:“张主任,我家这猪场可不能拆啊,我们老两口就靠这点收入活命呢!儿子也得有个归处啊!”
张主任微微皱眉,扫了眼院子:“您儿子不是在外地打工吗?”
“是啊,我那可怜的娃,自打他妈死后就跟着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毕业后去了广州。这十来年都没回来过,光顾着挣钱了。”老李说着,眼眶红了,“这不,他说快回来了,我得给他留个家啊。”
张主任愣了一下:“您儿子叫什么名字?”
“李建军啊,今年四十二了。”
张主任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他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是这个人吗?”
老李老伴一把抢过手机:“对对对,这是我们家建军!怎么,张主任认识他?”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张主任的眼睛湿润了,声音都有些发抖:“李叔…您…您就是我爸的老战友?”
老李一脸茫然:“什么战友?”
“您曾经在东北军区服役吧?1975年转业到这里的?”
老李慢慢点头:“是啊,那都快五十年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
张主任突然单膝跪在地上,声音哽咽:“李叔…我…我是张明德的儿子,建国啊!”
全场静得能听见院墙外野猫踩过枯树枝的声音。
故事到这儿得倒回去讲。
老李的儿子李建军,大学毕业后去了广州,起初还常打电话回来,后来电话越来越少。三年前,老李接到派出所电话,说是他儿子在广州出了车祸,人没了。
老李和老伴差点没活过那个夏天。
而张主任的父亲张明德,是老李当年的战友兼室友,两人关系铁得能穿一条裤子。转业后张明德去了省城,老李留在了老家。眼前这个拆迁办主任张建国,就是张明德的儿子。
“叔,我爸临终前一直念叨您,说欠您一条命。”张建国哽咽道,“那年边境冲突,是您背着我爸走了十几公里,才把他送到医疗点的。”
老李摆摆手:“那都是老黄历了,你爸后来怎么样了?”
“爸五年前走的,心脏病。”张建国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叔,这拆迁的事,我得好好查查。您先别急,我保证给您一个交代。”
当天晚上,老李家亮着灯到很晚。我路过时,看见张建国的车还停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老李家门口就竖起了”暂缓拆迁”的牌子。
老李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起来精神好多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粗糙的手腕,手里抱着个旧收音机,正播着《梨园春》。
“李叔,看您今天气色不错啊!”我站在院墙外喊道。
老李笑着招手:“来来来,喝茶!”
我进院子坐下,他给我倒了杯茶,茶杯是那种老式搪瓷杯,杯沿已经缺了一小块。
“张主任挺仗义啊,一查才知道,那个代签字的李明根本就是假的,拆迁公司弄虚作假呢!”老李轻声说,好像在怕隔墙有耳。
我点点头:“那现在怎么办啊?”
“张建国说了,再给我换个地方,面积翻倍,还给钱补偿。”老李的眼中闪着光,“让我好好养老,还说…还说要认我做干爹。”
说这话时,老李的喉结动了动,显然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老伴在厨房里忙活,传来切菜的声音,刀落在菜板上”咚咚”响,还有一股蒜苗炒鸡蛋的香味飘出来。
“那建军的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李的眼神暗了下去:“该认命的还得认命。人都走三年了,有啥好说的。”
厨房里的切菜声突然停了,老伴探出头来:“李老头,你把建军的照片翻出来,给小陈看看。”
老李摆摆手:“看什么看,照片又不会说话。”
下午放学后,我又路过老李家,看见院子里多了辆陌生的摩托车,车后座绑着个大包裹。
老李和老伴坐在院子里,对面坐着个陌生男人,大概四十出头,穿着件灰色外套,袖口有点脏,裤子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对着我看不清脸。
“李叔!”我喊了一声。
老李回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既像哭又像笑:“小陈啊,快来,这是…这是…我侄儿,从山西来的。”
那人转过身,冲我点点头,眼睛有点肿,像是哭过。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侄儿啊,这是小陈,咱镇上的老师。”老李说着,给我倒了杯水。
水是凉的,杯子却是热的,看来刚被人用过。
老伴在屋里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嘴里还念叨着:“钥匙呢?那把老钥匙哪去了?”
侄儿站起身:“婶子,不用找了,我明天就走。”
老伴突然停下动作,看着他:“真的明天就走?”
侄儿点点头:“没车祸那事之前,我就打算回来了,这不…耽搁了。”
我一头雾水,但也不好多问,只好告辞。临走时看见老李的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张照片,照片角都被捏皱了。
拆迁的事有了转机。三天后,张建国亲自来老李家测量丈量,承诺在镇西头给老李安排新居,面积是原来的两倍,还能继续养猪。
“李…爹,您看这地方行不?”张建国指着地图说。
老李摆摆手:“你安排就行,我这把老骨头,哪儿不是住。”
张建国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老李,又看看老伴:“婶子,您身体还好吧?”
老伴笑呵呵地:“好着呢,就是牙不行了,吃不了硬东西。”
张建国掏出钱包:“李爹,这两千块您先拿着,添置点东西。”
老李突然严肃起来:“钱不能要,你帮我办事已经够意思了。”
“这是我的心意!”张建国执意塞给老李。
老李接过钱,倒也不客气,直接收进了口袋:“那行,我给建军…买点东西。”
张建国愣了一下:“建军?”
老伴抹了抹眼泪:“我们儿子,三年前出车祸没了。”
张建国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老李摆摆手:“没事,死人的事不兴提。对了,你上次说认我干爹,是真心的吗?”
“那当然!”张建国认真地说,“我爸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您一面。如今我能尽尽孝心,也算是了却了父亲的心愿。”
老李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好,好啊。那…叫声爹听听?”
“爹!”张建国毫不犹豫地喊道。
老李老伴在一旁抹眼泪,老李也有些哽咽,但很快调整过来:“今晚留下吃饭吧?”
“好啊,我让爱人也过来。”张建国说着拿出手机。
晚饭很简单,老伴炒了几个家常菜,最特别的是一盘手撕猪肉,肉质紧实,飘着浓郁的香料味。
“这是我们自己养的猪,没喂饲料,纯吃猪草和剩菜长大的。”老伴给张建国夹菜。
张建国的爱人是个文静的女人,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时称赞菜的味道好。
饭桌上,老李提起了张建国父亲的事:“你爸当年可厉害了,打仗勇敢,种地也有一手,就是太耿直,得罪了不少人。”
张建国笑着摇头:“我爸一辈子就这样,说一不二,在省城也没少得罪人,要不然也不会一辈子就是个小科长。”
“清水衙门啊,能当官就不错了。”老李给张建国倒了杯酒,“来,干了这杯!”
张建国举杯,突然问:“对了,李爹,听说您家前两天来了个侄儿?”
老李的手顿了一下,酒洒了一点在桌上:“啊,是啊,山西那边的亲戚,来看看我们。昨天就走了。”
老伴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哦,那正好错过了。”张建国没再追问。
饭后,张建国和爱人告辞时,老李拉着他的手:“建国啊,以后有空常来,你…就是我儿子。”
张建国点点头:“爹,我一定常来看您。”
看着张建国的车远去,老李的肩膀突然塌了下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第二天,我路过老李家,看见他们院子大门紧闭,平时总在门口晒太阳的老李不见了踪影。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
第四天,我在镇上的信用社遇见了老伴,她正在柜台前办业务。
“李婶,好几天没见老李了,他身体还好吧?”我问。
老伴有些慌乱地看了我一眼:“啊,他…他去县城看病了,这两天就回来。”
我点点头:“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张建国安排好了,说是过两天就给我们搬新家。”老伴匆匆拿了存折,快步离开了。
回家路上,我路过老李家,意外地发现大门虚掩着。推门进去,看见院子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猪圈里的猪也不见了。
“李叔?”我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屋里传来翻动东西的声音,我走进去,看见那个”侄儿”正在收拾衣柜。
“你好。”我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你找李叔?”
“嗯,好几天没见他了,有点担心。”
侄儿叹了口气:“他去县医院了,肝有点问题,可能…时间不多了。”
我一惊:“这么严重?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用了,他不想让人看见他那个样子。”侄儿拿出一个旧皮箱,里面装着些老照片和证件,“李婶让我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是手术留下的。
“你…真的是李叔的侄儿?”我忍不住问。
他停下动作,看着我,眼神复杂:“你已经猜到了,对吧?”
我不敢确定:“你是…建军?”
他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李叔帮了我很多,这次回来,也是想报答他。”
“可是…”
“嘘,”他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李叔知道就行,别人不需要知道。尤其是张建国,他已经是李叔的儿子了。”
我突然想起什么:“那天,你不是说要走吗?”
“是啊,”他合上皮箱,“我是走了,然后又回来了。”
两周后,老李和老伴搬进了新家,一栋小平房,院子里新建了猪圈,养了三头小猪。
张建国每周都来看望他们,带着水果和营养品,称呼老李为”爹”,称呼老伴为”娘”,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他们的儿子。
老李的肝病不知怎么好转了不少,整个人也精神多了。他有时候会坐在新院子的石凳上,看着远处的山,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
有次我去拜访,看见院墙角落里有个小木牌,上面写着”建军”两个字。老李解释说那是给他儿子立的,因为车祸后尸体火化了,连骨灰都没能带回来。
“李叔,您侄儿呢?”我忍不住问。
老李看了我一眼:“他啊,回山西了,以后不会再来了。”
我欲言又止,老李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小陈啊,人这一辈子,有些事知道就行,不用说出来。”
老伴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茶水和瓜子:“张建国说今晚带家人来吃饭,我得去准备菜了。”
老李点点头:“去吧,多炒几个菜,人家可是正经官。”
老伴走后,老李压低声音:“其实我知道,张建国查过那个’侄儿’,但他什么都没说。这孩子懂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叹了口气:“李叔,您这是…”
“命啊,”老李仰头看天,“老天爷饿不死榆林人,我这算是…抱着别人的儿子过日子了。”
远处传来鞭炮声,应该是哪家办喜事。老李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走,进屋喝茶,外头风大。”
太阳正好,猪圈里的小猪发出满足的哼哼声,院墙角的木牌在阳光下投下一小块阴影,就像是有人在那里默默守候。
老李没有回头看那木牌,但我知道,他心里装着的,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多得多。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