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雨，不大。我走在县城的小路上，雨点落在塑料袋上，滴答滴答。袋子里是刚买的两本书，一本《中国文学史》，一本英语单词书。书角已经被雨打湿了一点，纸张微微卷起。

那天下雨，不大。我走在县城的小路上，雨点落在塑料袋上，滴答滴答。袋子里是刚买的两本书，一本《中国文学史》，一本英语单词书。书角已经被雨打湿了一点，纸张微微卷起。

我今年五十二岁，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十个指甲里永远有黑泥。这样的手拿着书，走在县城的路上，路过县一中门口时，总是站那儿的卖烧饼的大姐愣了一下。

“老陈，上哪去呢？”

“上——”话刚说到一半，一辆摩托车溅起一片水花，我侧身一闪，书包得更紧了。

“学校，今天要交材料。”

她哈哈一笑，摆摆手，转身去忙活她的烧饼去了。

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我陈有根是养猪的，猪圈里扑腾了一辈子，怎么突然和学校扯上关系了？其实那些书，还有字帖，都是我偷偷买的。放在猪圈后面的小杂物间里，那里本来放饲料和兽药，我腾了一个小角落，摆了个木头架子，成了我的”书房”。

墙上贴着一张日历，2022年的，早就过期了。但我没撕，因为那是媳妇去世那年的。日历停在了七月三号，就是她走的那天。对面墙上，用图钉钉着闺女的大学毕业照，她穿着学士服，笑得那么好看。

媳妇走后，家里就剩我和闺女小兰。她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算是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去年过年，她带了个男朋友回来，城里人，在银行上班，西装革履，说话文绉绉的。

“爸，这是小王，在银行工作。我们打算年后就领证。”小兰满脸幸福。

小王倒是彬彬有礼，就是坐着不自在，眼睛老往地上扫，可能是嫌我家简陋。乡下的冬天，屋里是土墙，地是水泥地，炕上的被褥都捂黄了。

吃饭时，我想表现得像模像样，掏出珍藏的半瓶二锅头，给小王倒上。

“来，小王，喝一个。”

这大概是我吃饭说的第一句话，平时就我一个人，对着猪圈发呆，哪用得着说话。

小王一愣，礼貌地端起杯子，但不知为啥，他突然问了我一句：“叔，您知道现在银行利率是多少吗？”

我一下愣住了，这个我哪知道啊。我摇摇头，笑笑，“我这个人没啥文化，这些事咱也不懂。”

然后我发现他跟小兰交换了个眼神。

饭后，他们出去散步，我在屋里收拾碗筷。窗户没关严，外面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他就这条件…”

“…我爸人很好的…”

“…我同事他丈人多会说话…”

“…那是人家读过书…”

声音随风远去了，但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晚上他们回来，气氛明显不对。小兰眼圈红红的，小王说自己胃不舒服，早早睡了。

第二天，他们匆匆走了，比预计提前了三天。我知道，是我这个没文化的老爹给闺女丢人了。

没几天，小兰打电话来，支支吾吾说和小王分手了。

“爸，不是您的错，是我们不合适。”

我攥着电话，手心全是汗。电话那头，小兰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知道她在撒谎。村里的黄大婶从省城回来，偷偷告诉我：“小兰那对象家里嫌你没文化，觉得门不当户不对。”

那晚，我一个人坐在猪圈边的小板凳上，点了一支烟。猪圈里的老母猪哼哼唧唧，好像在问我怎么了。

我记得小兰小时候，我背着她去镇上看病，一路上给她讲故事。那些故事都是我编的，粗糙得很，可小兰总是听得很认真。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就该去读书的，可谁能想到呢？

算了，没用的。我把烟头摁灭，准备回屋睡觉。但路过小卖部时，鬼使神差地，我买了一本小学课本和一支钢笔。

那是第一本书。

后来，我每天清晨4点起床，先喂猪，然后在猪圈后的小杂物间里看书学习。猪圈的味道熏得人眼睛发酸，但我就着那味道，一个字一个字地学。先是语文，然后是数学，再到历史、地理…买不起书的时候，就去镇上图书馆借，那儿有个老馆长，总是笑呵呵地说：“学习没有晚的，好着呢。”

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在猪圈背单词，背着背着就睡着了。梦里，小兰穿着婚纱，朝我走来，“爸，你看我漂亮吗？”我好想说漂亮，可嘴里发不出声音，急得满头大汗。

猛地惊醒，看到院子里站着村长，手里拿着一张纸。

“老陈，县里搞新农村建设，要评选文化户，我看你家猪养得好，想推荐你。”

我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说：“我哪行啊，没啥文化。”

村长叹口气，看了看我手边的书，“行吧，那我去问问老李家。”转身要走，又回头，“对了，听说你闺女退婚了？咋回事啊？”

我摇摇头，猪圈里的猪突然叫起来，好像替我挡了这个问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兰的电话越来越少。她说工作忙，我也不多问。每次打过去，她总是三两句就挂了，好像怕我说出什么惹她难堪的话。

我继续学习。遇到不懂的，就去镇上找老师问。一开始人家都笑，说我这把年纪了学这些干嘛，后来见我是真心实意要学，也就认真教我了。

有一次去县城图书馆，遇到县高中的赵老师，他正好教高三。听说我自学，当场考了我几道题，我居然都答上来了。赵老师很惊讶，说我有天分，可惜晚了几十年。

“不晚，”我笑着说，“我学这个不是为了考试，是为了……”话说一半，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赵老师拍拍我肩膀，“为了证明自己？”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为了不拖累闺女。”

赵老师沉默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唐诗三百首》，“送你了，里面有你要找的答案。”

回家路上，我翻开那本书，一首《游子吟》映入眼帘：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这首诗我好像在哪听过，可能是小兰上学时朗诵过。

我把《诗经》《论语》《唐诗宋词》翻了个遍，学会了几十首诗。有天卖猪时，猪贩子压价，我脱口而出一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把他吓一跳，价格一下子提高了五百块。

我还学会了上网，镇上新开了个网吧，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教我怎么用电脑。刚开始手指笨拙得很，打字慢得跟蜗牛似的，一个小时才打几行字。小伙子说我这岁数能学会已经很厉害了，我偷偷乐了好一阵。

终于，三年过去了。

今年春节，我鼓起勇气，给小兰打电话，说想去省城看看她。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然后说：“好啊，爸，您来吧。”

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特意买了件新羽绒服，剪了头发，还剃了胡子。坐上长途汽车前，我往包里塞了两本书，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是我这三年写的日记本。

到了省城，下着小雨。小兰来接我，比以前瘦了，脸色也不太好。

“爸，您怎么突然想来了？”她接过我的包，里面的书掉出来一本，她愣了一下。

“就是想你了。”我笑着说。

小兰住的地方是个小单间，家具简单，但整洁。晚饭是她做的，一荤两素，还有一碗猪肉炖粉条，是我最爱吃的。

“闺女，这几年过得咋样？”我问，心里其实有个问题憋了好久，但不敢问。

她嘴角扯出一丝笑，“挺好的，工作稳定。”

饭后，我们坐在小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在放一个关于古诗词的节目，我一下来了兴趣。

“这首诗是苏轼写的《江城子》，描写的是…”我脱口而出，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小兰惊讶地看着我，“爸，您怎么知道这个？”

我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年闲着没事，学了点东西。”

她不信，又问了我几首诗，我都对答如流。然后她指着电视上一段英文，“那这个呢？”

我笑了笑，慢慢地念出来，虽然发音不准，但意思没错。

小兰的眼睛瞪大了，“爸，您…您学英语了？”

我点点头，从包里拿出那本日记，递给她，“这三年，我每天都记，想着有一天给你看。”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2021年3月15日 阴 今天开始学习。为了小兰。买了本小学课本，认了20个字，头疼。晚上梦见小兰穿婚纱，好漂亮。”

一页一页往后翻，字迹从歪歪扭扭变得端正，内容从简单的”今天学了什么”变成对生活的思考、对诗词的理解，甚至还有几段英文单词和句子。

“2022年1月1日 晴 今天学会了’温故而知新’，想起小兰小时候背唐诗，我在一旁听，只会说’真棒’，其实一句也不懂。如果那时候我能和她一起学，该多好。

P.S. New Year’s resolution: Learn 5 new words every day.”

小兰的手开始颤抖，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2022年10月5日 雨 今天猪圈漏雨，书淋湿了几页。想起王维的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突然明白了，原来诗词不是死的，是活在生活里的。小兰应该也喜欢这首诗吧？”

我坐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

“爸…您为什么要这样…”她的声音哽咽了。

“因为我不想拖累你。那天我听见了，小王嫌我没文化，我不怪他，是我不够格当你爸爸。”

小兰突然扑过来抱住我，哭得像个孩子，“不是的，爸，不是您的错…是我…是我不够骄傲…我应该为您骄傲的…”

她哭着告诉我，和小王分手后，她一直很自责。小王家里条件好，看不起我们农村人，她当时没有勇气反驳，反而觉得是我连累了她。后来她才发现，小王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那种看人家庭背景的生活方式让她窒息。

“爸，我以为您会怪我…”

我摸着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傻孩子，爸爸只怕你过得不好。”

接下来的一整晚，小兰抱着我哭。她看完了我的日记，看到了我怎样一字一句学习，怎样在猪圈的臭气中背诗词，怎样在村里人的嘲笑中坚持。

“爸，我以前总觉得您就是种地养猪的农民，没什么出息。现在我才知道，您比那些所谓有文化的人强多了。”

我笑了笑，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雨天，我第一次走进书店买书，店员年轻女孩问我买书干什么，我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如今想来，那时的我，哪里知道学习会给我带来什么，只是想着，不能再拖累闺女了。

窗外，雨停了。省城的霓虹灯把夜空映得五彩斑斓。小兰睡着了，靠在我肩膀上，脸上还带着泪痕。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想起《游子吟》中的那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是啊，做父母的，哪有不为子女操心的？只是我的方式特别了点。

第二天早上，小兰要上班。临出门前，她突然回头问我：“爸，要不您留在城里陪我一段时间吧？我请假带您去参观博物馆，看看您喜欢的古诗词原稿。”

我点点头，心里暖烘烘的。

她又补充一句：“对了，爸，下个月单位搞读书会，您要不要也去讲讲您的故事？我想让大家都认识您。”

看着闺女期待的眼神，我突然觉得，这三年的学习，值了。

天气真好，和三年前我开始学习的那天一样。只是现在，我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真心喜欢上了学习本身，喜欢上了那些字里行间的智慧与力量。

我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不是什么惊天动地，只是一个普通父亲和女儿之间最平凡也最珍贵的理解与和解。

猪圈后的小杂物间里，那些书还在等我回去继续读。但现在，我要先陪陪我的闺女。毕竟，学习的终点，不就是为了活得更好一点么？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