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初夏的早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新栽了几株小雏菊,花瓣上还挂着晨露。我推着卖早点的三轮车经过这里,左边车轮下压着昨天被雨水打湿的《县城晨报》,油墨晕成一片黑。
初夏的早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新栽了几株小雏菊,花瓣上还挂着晨露。我推着卖早点的三轮车经过这里,左边车轮下压着昨天被雨水打湿的《县城晨报》,油墨晕成一片黑。
“包子,刚出笼的包子。”我吆喝着,声音和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混在一起。这是我和老伴儿的家业,十八年如一日。
医院的保安老李冲我招手,“老秦,来两个肉包。”
我利索地用油纸包好,“今早起得挺早?”
“值夜班,刚下。”老李递给我两枚发黄的一元硬币,上面的年份已经看不清了。“闺女考得怎么样?”
“说是今天出分。”我看了看手机,上面有个红点,是洁洁昨晚发来的信息,说她会在网上查分。她考完就和同学们去海边玩了几天,刚到昆明姑姑家。
收入机刚吐出声明天是阴转多云,停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已经挤满了前来看病的老年人,他们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从家里带的馒头和咸菜。
手机突然响了,是洁洁。
“爸,我考上了!”电话那头,洁洁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清华大学!我考上了!”
我一时语塞,手中的铲子掉在地上,溅起一小片油花。
老李笑得露出两颗金牙,“恭喜啊,老秦,你闺女有出息!”
“去去去,晦气。”我随口回了一句,但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这是我们家的骄傲,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孩子,如今要去首都读大学了。
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天我推着三轮车经过县医院,晚上八点多,天色已暗,医院后门旁的垃圾箱传来奇怪的声音。我以为是流浪猫,走近一看,一个纸箱里裹着个小婴儿,通红的小脸蛋,哭得脸都变形了。
纸箱里有张纸条:家里三个女儿了,实在养不起第四个,求好心人收养。
我愣在原地。老伴和我结婚十年,一直没有孩子。医生说她子宫内膜太薄,怀不上。我们看过很多医生,吃过很多药,最后连试管婴儿都尝试过,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想都没想,我抱起孩子就往家走。路上买了奶粉和尿布,还有一个小奶瓶。
老伴看到我抱着孩子回来,先是一愣,然后眼泪就下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好像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老伴轻声说。
我们没有报警,也没有去民政局办理收养手续。在我们这种小县城,很多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给孩子取名叫洁洁,因为我们希望她的人生干净明亮。
洁洁很聪明,三岁就能背唐诗,五岁就学会了加减法。她总是安静地坐在我们的三轮车旁边,一边吃包子一边看书。天冷的日子,她的小手冻得通红,但从不喊冷。
我和老伴省吃俭用,给她买了很多书。乡下的亲戚劝我们别浪费钱,“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早点让她学门手艺不好吗?”
我只是笑笑,没有反驳。洁洁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我们心里知道,这孩子不一般。
县里的老师们都认识她,经常把她推荐去参加各种比赛。她的奖状贴满了我们家的墙壁,但墙上的发黄水渍依然清晰可见。我们没钱装修房子,但我们给洁洁请了最好的补习老师。
有一年夏天特别热,我买了台二手空调,安装师傅来的时候被我家的奖状墙吓了一跳,“哪来这么多奖状?”
“我们家闺女的。”我自豪地说,一边把他的工具箱放在瘸了一条腿的小凳子上。
安装师傅看了看我和老伴,又看了看奖状墙,欲言又止。那是我们常见的眼神,别人不敢直说,但都在想:这么优秀的孩子,怎么会是你们的?
洁洁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听到她问起自己的身世。
“爸,我和你们长得不太像。”她放学回来,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翻着生物课本,上面有遗传特征的章节。
我手里的勺子顿了顿,锅里的稀饭差点糊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老师说,基因决定了很多特征,比如眼睛的颜色,头发的卷曲程度。”她抬起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我,眼角微微上翘,和我们一家都不像。
我摸了摸她的头,“你随你妈那边的亲戚。”
那天晚上,我和老伴躺在床上,长久地沉默着。收音机里播着《梨园春》,男旦的声音尖细,唱着古老的故事。
“迟早要告诉她。”老伴轻声说。
“等她再大一些吧。”我回答。
洁洁上初中后,我们搬去了学校附近的出租房,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做好包子馒头,然后推着三轮车去医院门口卖。晚上回来时,常常看到洁洁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台灯光线昏暗,是我们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爸,你们太辛苦了。”有一天晚上,洁洁突然说。
我正在修理漏水的水龙头,扭头看她,“不辛苦,看你好好的,我们就高兴。”
“我会努力考上好大学,然后找个好工作,让你们享福。”她的声音里有某种坚定。
水龙头的垫圈已经老化,水顺着缝隙流下来,打湿了我的裤脚。我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五十元钱,“明天去买双新鞋,你那双前面都露脚指头了。”
洁洁摇摇头,把钱推回我手里,“下个月发奖学金,我自己买。”
那天晚上,我做了很久没做的梦,梦见洁洁的亲生父母来找她。我惊醒后,老伴还在熟睡,沾着面粉的手放在胸前,像是在保护什么。
洁洁高考那天,我和老伴一大早就起床了,一整晚几乎没睡。我们给她煮了鸡蛋,炒了她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拿出了珍藏的老红糖。
“吃多点,考试的时候脑子才灵光。”老伴说,眼睛湿润。
洁洁乖乖地吃完,拎起书包就要走。我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给,压压惊。”
她笑着接过,“爸,高考哪有那么多讲究。”
但我知道她会把红包放进文具盒里,就像小时候每次考试前一样。那是我们的小仪式。
考完试后,她和同学们去了海边,说是放松一下。我和老伴每天盯着手机,生怕错过她的消息。后来她去了昆明姐姐家,说是等分数公布。
今天早上接到她的电话,说考上了清华,我手都在抖。这个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孩子,即将走向更大的舞台,想想就觉得不真实。
放下电话,我继续卖早点,但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县医院的护士长买了十个包子,说是给值班的医生们带的。
“老秦今天这么大方,多给了我两个?”护士长笑着说。
“闺女考上清华了,高兴!”
护士长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了不起啊,老秦,你们家闺女真争气!”
那天的包子卖得特别快,不到九点就卖完了。我提前收摊,准备回家给老伴报喜。
推着空三轮车往回走的路上,前面突然停下一辆黑色轿车,车牌不是本地的。一男一女从车上下来,看上去四十出头,穿着体面。
“请问,您是秦师傅吗?卖包子的?”男的问道,语气里带着某种紧张。
我点点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女的眼眶一下就红了,“我们是洁洁的亲生父母。”
我的耳朵嗡的一声,手脚冰凉。
他们说,自己姓李,是隔壁市的。十八年前家里实在困难,已经有三个女儿,婆婆逼着他们把第四个孩子送人。后来他们做了点小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几年前开了家小厂子,现在日子过得不错。
“这么多年,我一直惦记着这个孩子。”李太太哭着说,“我们打听了很久,听说医院后门被人捡走了个女婴,后来又听县里人说有对卖包子的夫妻收养了个不是亲生的女儿,特别聪明,得了很多奖。”
“今天我们正好来县医院看亲戚,听说您闺女考上清华了,就想着……”李先生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我僵在原地,手里的三轮车把手被我握出了汗。
“你们……想认回洁洁?”我声音发颤。
李先生叹了口气,“我们知道这十八年是你们养大的她,我们很感激。但……她毕竟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想,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李太太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他们一家人的合影,三个女儿都长得很漂亮,和洁洁确实有几分相似。
“大女儿已经工作了,在省城一家银行。二女儿在读研究生,小女儿马上高考。”李先生说,言下之意是,他们家条件不错,能给洁洁更好的未来。
“洁洁马上要去北京上大学了。”我听见自己干涩地说,“要花很多钱……”
李先生立刻会意,“我们会负担她所有的费用,包括学费、生活费,甚至以后出国的费用,我们都能承担。”
我沉默了。县城的天空很低,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坏了好几天,闪着黄灯,没人来修。
回到家,老伴正在包水饺,说是要庆祝洁洁考上大学。看到我的表情,她手里的饺子皮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
“不行,洁洁是我们的女儿,养了十八年,怎么能说不是就不是了?”她激动地说,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
我看着窗台上洁洁小时候用过的小碗,已经缺了一个口,但我们一直舍不得扔。墙上贴着她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各种照片,见证了她的成长。厕所门上还有她小时候量身高的刻痕,最高的那道已经是三年前的了。
“可是……她毕竟是人家的亲生女儿。”我轻声说,心如刀绞。
“那我们呢?这十八年的辛苦,就这么白费了?”老伴哭得更厉害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们省吃俭用供她读书,从不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老伴的风湿病拖了好几年不敢去大医院看。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现在却可能要失去她。
晚上,我们辗转难眠。隔壁邻居家的电视声音很大,正在播放一个关于亲情的电视剧,男主角含泪说:“血浓于水啊。”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第二天,李先生夫妇又来了,这次带来了一些资料,证明他们确实是洁洁的亲生父母。还有一封信,说是希望能和洁洁相认,但不会强迫她离开我们,只是希望能认回这个女儿。
“我们会住在县城几天,等洁洁回来。”李先生说,“您看……”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老伴双手发抖,却硬挺着腰杆,“洁洁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抚养她长大,教她做人,她的每一点进步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们有什么资格现在来认亲?”
李太太眼泪都下来了,“我知道这十八年苦了你们,但她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那当初为什么要丢掉她?”老伴声音提高了。
李太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先生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五十万,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感谢你们这些年对女儿的照顾。”
老伴一巴掌打掉了银行卡,“我们的女儿不是用钱能买的!”
我拦住老伴,弯腰捡起银行卡还给李先生,“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只想知道,洁洁会怎么选择。”
洁洁接到我们的电话,说会立刻回来。昆明到我们县城,要坐一天的火车。我们在站台等她,看着一张张年轻的脸从站台涌出,终于看到了她熟悉的身影。
她一下子扑进我们怀里,“爸,妈,我考上清华了!”
我和老伴相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她。
回家的路上,我们沉默不语。洁洁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怎么了?不是应该高兴吗?”
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我们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她先是震惊,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所以,我是被……遗弃的?”她声音发颤。
我和老伴握住她的手,“不,你是被我们发现的宝贝。”
洁洁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和你们长得不像而已。”
我告诉她,李先生夫妇想见她,但最终的决定权在她手里。无论她做什么选择,我们都会支持她。
洁洁看着我和老伴苍老的面容,又看看墙上自己从小到大的照片,突然说:“我想见见他们。”
李先生夫妇住在县城最好的宾馆里。见到洁洁,李太太立刻哭了,说洁洁和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李先生激动地介绍了洁洁的三个姐姐,说她们都很期待见到这个失散多年的妹妹。
我和老伴坐在一旁,看着亲生父母和女儿相认,心里五味杂陈。
李先生说,他们可以负担洁洁上大学的所有费用,甚至可以在北京给她买套房子。将来如果想出国深造,他们也有能力支持。
洁洁一直沉默着,偶尔点点头。李太太哭着说了很多当年的困难,说自己一直后悔,一直在寻找这个孩子。
聊了两个多小时,李先生问:“洁洁,你愿意认我们做父母吗?”
洁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我和老伴。我们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自由选择。
洁洁深吸一口气,“李叔叔,李阿姨,谢谢你们愿意认回我。但在我心里,我的爸爸妈妈就是他们。”她指着我们。
李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可是我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啊!”
洁洁摇摇头,“亲情不只是血缘。这十八年,是他们把我从婴儿养到大学生,是他们含辛茹苦供我读书。我永远不会忘记,爸爸冬天天不亮就起来和面,手冻得裂口子;妈妈大雨天还去卖包子,全身湿透了也不回来。”
李先生神色复杂,“我们也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条件……”
“可那不是亲情。”洁洁坚定地说,“我很感谢你们愿意认回我,我不恨你们当初的选择。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认你们做亲戚,但我的父母只有一对,就是他们。”
我和老伴泪流满面。
回家的路上,洁洁挽着我和老伴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走在县城的小路上。天上的星星很亮,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
“爸,妈,我不会离开你们的。”洁洁说,“上大学的钱我自己想办法,可以申请奖学金,也可以做家教。”
我拍拍她的手,“傻孩子,我们还攒了些钱,足够你上大学了。”
其实我知道,洁洁去北京上学,日子会很艰难。李先生夫妇能给她更好的物质条件,但她选择了我们。
第二天,李先生夫妇来家里告别。李太太红着眼睛,塞给洁洁一个信封,“这是我们的联系方式,还有一些钱,你上学用吧。”
洁洁接过信封,轻声说了声谢谢。
他们离开后,洁洁拆开信封,里面是十万元现金和一张纸条:无论何时,我们都是你的亲生父母,永远欢迎你回家。
洁洁看了看纸条,然后把钱放在桌子上,“这钱我不会用的,爸,妈,你们帮我还给他们吧。”
我和老伴相视一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八月底,我和老伴送洁洁去北京上大学。火车站人山人海,很多父母都在送别自己的孩子。
洁洁穿着朴素的T恤和牛仔裤,拎着我们给她买的行李箱,上面贴着一张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到了学校就给我们打电话。”老伴不停地叮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知道了,妈。”洁洁笑着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给你们的。”
火车进站的广播响起,洁洁抱了抱我们,然后匆匆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我们才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贺卡,上面写着:
“亲爱的爸爸妈妈:
谢谢你们给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爱。亲情不是血缘,而是陪伴和牺牲。你们永远是我最爱的父母。
你们的女儿,洁洁”
我和老伴相拥而泣,火车已经驶出站台,载着我们的希望驶向远方。
回家的路上,老伴说:“我们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我点点头,心里满是自豪和不舍。垃圾箱里捡来的孩子,如今已经展翅高飞。而我们,将继续在这个小县城里卖我们的包子,等着女儿放假回家。
那天晚上,久违的,我和老伴睡了个安稳觉。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