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磨蹭了一阵,用搪瓷缸接了口凉水漱了漱口,咸味。井水里又泛铁锈了,压水泵该修了。日历还停在去年,边角已经泛黄卷起,像是要飞走。老马没动它,他不需要日历也知道今天是星期几。
太阳出来得很早。老马起床时,院子围墙的影子还没缩到半米以内。
他磨蹭了一阵,用搪瓷缸接了口凉水漱了漱口,咸味。井水里又泛铁锈了,压水泵该修了。日历还停在去年,边角已经泛黄卷起,像是要飞走。老马没动它,他不需要日历也知道今天是星期几。
“喂,老马,这些够吗?”
隔壁王婶的声音从墙头探过来,晾衣杆上挑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玻璃罐子。
“够了,够了。”老马接过袋子,“我说不用那么多,你别当回事。”
王婶撑着墙头不走,笑着说:“十年前那片破地谁要啊?水利局的人说有渗漏,种啥死啥。你倒好,硬是把它捣鼓成花园了。”
老马放下袋子,挠挠头,“哪是花园,就一片黄花。倒是你家闺女,明天能来不?”
“来,带她对象一起。”王婶挤挤眼,“别告诉她我说的,她对象看了你那个什么,那个探影号,非要来看看。”
“抖音。”老马纠正道,脸上露出隐约得意。
“对对对,你那个抖影什么的,比新闻联播都灵。行了,我煮面去了,你中午别吃了,来我家。”
王婶一溜烟跑了,晾衣杆晃了几下,上面褪色的毛巾摇摇欲坠。
老马拿出手机,点开抖音。
“马向日葵”三个字下面,粉丝已经突破了六万。最近一条视频,是他站在向日葵地里,背后一片金黄,播放量十三万。
老马自己看了都想笑。
要在三年前,谁能想到快六十的马培林,退休教书匠一个,能在手机上当网红?
十年前,那块地确实没人要。水利局抽了整整半个月的水,都没把积水排干净。后来水退了,地却碱化得厉害,白花花的盐碱往外冒,种庄稼是没指望了。
乡里按政策给了点补偿,也没人闹腾。那时候年轻人都往城里跑,谁还在乎这十来亩地?
老马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接手这块地。也许是因为刚退休,浑身不自在;也许是为了躲开那个空荡荡的家,老伴走得太快,连遗言都没留下。
第一年尝试种玉米,秧苗刚露头就蔫了。第二年种了点红薯,好歹熬到开花,最后挖出来的却是一个个指头大的疙瘩。
老马差点放弃。
改种向日葵,是因为一个学生的建议。
那是小李,原来是老马带过的学生,考上了农业大学,学的就是农作物改良。他说向日葵耐盐碱,值得一试。更重要的是,他暗示老马,其实这不光是种地,还可以搞点别的。
“什么别的?”老马当时问。
“现在城里人不是流行什么打卡嘛,看见好看的地方,拍照发朋友圈。”小李搓着手,一脸神秘,“你这地方偏,但离县城就二十来公里,整十亩向日葵一开,黄澄澄一片,多好看。”
老马半信半疑,但还是听了。光景不好过,能有点希望已经不错了。
向日葵确实争气,第一年就开了花。不多,七八成的样子,但已经是个奇迹了。
老马至今记得第一次看到满地向日葵的震撼。
八月的清晨,阳光刚好,露水还没散,金黄的花盘一个接一个,全都转向了太阳。像是一支无声的军队,齐刷刷地敬着礼。
没人来看的那几天,老马就坐在地头,望着这片黄色发呆。有时候眼泪会不自觉流下来,不为别的,就是看到了生命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要顽强得多。
第一个”游客”是骑摩托车路过的。年轻人停下车,问能不能在花田里拍几张照片。老马愣了一下才说,当然可以。
年轻人在向日葵中穿行,兴奋地自拍。临走前,他问老马收不收费,老马摆摆手说不用。
年轻人走后,老马眨了眨眼,心想,还真让小李说中了。
后来的事情像是一场不太真实的梦。
有人把照片发到了网上,又有人来了。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个,后来周末能来几十人。老马在地边支了个小摊,卖些瓜子和饮料,勉强增加点收入。
转折是去年,有个”网红”带了摄影团队来拍广告。老马不认识,据说是”小有名气”的美妆博主。他们给了老马一笔不菲的场地费,把向日葵田装扮成了”网红打卡地”,还在入口处立了个牌子,上书”马爷爷的向日葵天堂”。
老马哭笑不得,但架不住人家出手大方。
有钱的感觉真好,可以修缮那个漏雨的西厢房了,可以换掉那台动不动就闹脾气的老冰箱了,还可以——
“马老师!”
一个响亮的声音把老马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小李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穿得时髦的年轻人。
“今儿这么早?”老马抬起头,阳光已经挪到了中天。
“别’马老师’了,该叫’马总’了吧?”小李半开玩笑地说,“这几位是县直播基地的,想跟你谈谈合作。”
老马嗯了一声,示意他们进屋。
客厅里的家具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只是电视换成了大屏的智能电视,茶几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上是一份Excel表格,密密麻麻记录着什么。
年轻人自来熟地坐下,开始侃侃而谈。无非是看上了老马这个”乡村网红”的潜力,想签个约,做系列短视频,打造”返乡创业的励志故事”。
“马叔,就是个讲故事的活儿,轻松。”其中一个女孩拍着胸脯保证,“完全不会影响您种地。”
老马听着,心不在焉地瞅着窗外。
院子角落里,一只秃尾巴的老母鸡在扒拉着什么,可能是早上漏下的几粒谷子。墙根下,老马栽的几棵向日葵已经开始仰头了,不如田里的壮观,但更亲切。
“马叔?您怎么看?”
老马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走神了。你们说的这些,我得考虑考虑。”
年轻人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热情。他们留下了一份合约,说随时等老马的答复。
送走了客人,老马回到屋里,拿起那份合约,看了两眼就放到一边。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
这是他和老伴的合影集,从年轻时一直到十年前。翻到最后,是他们在刚搬来这房子时拍的,背景是那片还没改良的荒地,远处有几户人家的屋顶。老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知道什么秘密。
照片边上贴着一张发黄的便条:“那片地看起来没用,但总有办法让它活起来。”
老马摸着便条,叹了口气。这些年他把向日葵照顾得好好的,可惜老伴看不到了。
他合上相册,起身走向院外的小木屋。那是他的”花种仓库”,里面堆满了袋子、农具和各种向日葵种子。
经过这些年的摸索,老马已经能种出七八个品种的向日葵了,有传统的大盘的,有矮杆观赏的,甚至还有红色的、褐色的稀有品种。
小木屋门上挂着一个蓝布袋,里面装着今年收获的一部分种子,准备送给来参观的孩子们。老马相信,播种的不只是花,还有希望。
晌午时分,老马按约定去了王婶家。
一进门就闹了个大红脸——王婶家里坐满了人。
“来了来了,主角到了!”王婶笑着招呼,一边又数落道,“你看你,整天盯着手机,都不知道村里来了台什么工作组!”
老马这才发现,屋里坐着的是县电视台的记者和乡里的几个干部。
“马老师,久仰大名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站起来,伸出手,“我是县文旅局的李刚,早就想来拜访您了。”
“哪里哪里,”老马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个种花的老头,有啥可拜访的。”
“您太谦虚了!”李刚激动地说,“您的’向日葵王国’已经是我们县的网红打卡地了,去年接待游客超过三万人次,带动了周边农家乐、民宿的发展,这是实打实的乡村振兴成果啊!”
“是啊马老师,”电视台的记者也凑过来,“我们想做个专题报道,讲讲您是怎么把一片废地变成’花海经济’的。”
老马被这阵仗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习惯了课堂和田地,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别急别急,让马老师先喝口水,吃点东西。”王婶解围道,端来了一碗面条。
面条上卧着两个荷包蛋,旁边是几颗小番茄,红艳艳的。这是王婶的拿手面,老马最爱吃的。
“你这手艺还是那么好。”老马坐下来,尝了一口,眼睛亮了起来。
屋里的人都笑了,气氛一下轻松起来。
趁着这个空档,老马环顾四周。王婶家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里,王婶的老伴还在。老马知道他去年走的,心里一痛。照片旁边是个挂历,翻到了今天的日期,下面写着”适合出游”。
吃完面,客人们又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乡里想趁热打铁,把老马的向日葵田打造成旅游景点,配套设施、停车场、游客中心,一应俱全。
“马老师,这可是大好事啊!”乡长拍着老马的肩膀,“您就坐等收钱吧!”
老马没说话,只是笑。他知道自己应该高兴的,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些抵触。
饭后,老马借口要去田里看看,悄悄溜了出来。
八月的阳光烤得地面发烫,但向日葵地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金色的花海中,三三两两的游客举着相机,或自拍,或摆姿势。老马雇的两个村里的年轻人在入口处收着门票,每人二十元。不多,但胜在量大。
老马站在地头,半天没动。
“马爷爷!”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是王婶的外孙女小雯,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给你买的!”
老马笑了,接过冰淇淋:“谢谢你啊,小雯。今天怎么自己来了?”
“妈妈说外婆家来了大人物,让我别去捣乱。”小雯天真地说,“我就来看向日葵了。马爷爷,为什么向日葵总是看着太阳走呀?”
老马蹲下身,轻声解释:“因为向日葵爱太阳啊。它们知道生命来自哪里,所以一直朝着那个方向。”
“那人呢?人会朝着什么方向?”小雯歪着头问。
老马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在教了三十多年书后,在种了十年花后,居然还是答不上来。
“人嘛,”他斟酌着说,“可能是朝着自己心里的太阳吧。”
小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快又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一溜烟跑远了。
老马慢慢走进花海。
向日葵们高高低低的,有的才到他腰间,有的已经比他高出一头。它们默默地站着,花盘随着太阳的轨迹缓缓移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老马想起了早上那份合约,想起了乡里的规划,想起了那些数据和数字——三万游客,纯收入翻了三倍,打造旅游景点……
这些年,他从一个无所事事的退休老教师,变成了”马向日葵”,变成了”乡村振兴的典型”,变成了许多人眼中的”成功案例”。
可他始终记得,种下第一批向日葵时的心情。
不为钱,不为名,只是想看看,这片被人放弃的土地,能不能孕育出一些美好的东西。也许是为了证明老伴的话没错——总有办法让它活起来。
太阳西斜时,老马回到家。
王婶在门口等着,脸上带着焦虑:“你跑哪去了?多大的好事你不珍惜!”
“我去看了看花。”老马平静地说。
“看花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王婶气呼呼地说,“那些人都走了,说改天再来找你谈。你这是什么态度嘛!”
老马没接话,走进院子,拿起水壶给墙角的几株向日葵浇水。
王婶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马老师,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但这么好的机会,你总该考虑考虑吧?”
老马放下水壶,抬头看向西边的天空。夕阳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像极了盛开的向日葵。
“王婶,你说我是不是太较真了?”老马突然问。
“怎么说?”
“我就想种点花,让人开心开心。现在弄得这么复杂,我都不知道是为了谁了。”
王婶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我们村为什么这些年越来越多年轻人回来了吗?”
老马摇摇头。
“就是因为你这片花啊!”王婶语气坚定,“年轻人回来开民宿,开农家乐,还有做直播的。都是冲着你这片花来的。你种的不只是花,是希望啊!”
老马愣住了。他从没这么想过。
晚上,老马没睡着。他打开了那台笔记本电脑,翻看着这些年的记录。
从最初卖几袋瓜子,到后来门票、直播、种子销售,收入确实一年比一年多。但更让他在意的,是另一个数据——来参观的学校和孩子们。
去年冬天,县城一所小学的老师带着全班学生来参观。虽然不是花期,但老马给他们讲解了向日葵的生长过程,让孩子们亲手种下了几颗种子。
那天,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问他:“马爷爷,我家阳台很小,能种向日葵吗?”
老马给了他一小袋种子,说:“只要有阳光的地方,向日葵就能活。”
事后,那位老师发来了照片,孩子们的向日葵都发芽了,虽然有的瘦弱,有的歪斜,但都顽强地向上生长着。
老马看着这些照片,眼睛湿润了。
这可能就是他坚持种向日葵的意义吧。不是网红,不是收入,而是这些萌发的希望。
天亮时,老马做出了决定。
他给小李发了条信息,约他来一趟。同时,他也给乡长回了电话,说愿意配合乡里的规划,但有个条件——必须保留一部分地方,专门用来接待学校的孩子们,不收费。
“当然可以!”乡长爽快地答应了,“这正符合我们的’研学旅游’概念。”
中午时分,小李来了,还带着那几个直播基地的年轻人。
“马老师,您考虑得怎么样了?”小李有些紧张地问。
老马笑了笑,指了指桌上的合约:“我签,但有几点要改。”
年轻人们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
“第一,我不想做什么’返乡创业励志故事’,那不是真的。我就是个喜欢种花的老头。”
“第二,内容必须有教育意义。我是老师,做的事情得对得起这个身份。”
“第三,”老马顿了顿,“收益的一部分,我想设立个小奖学金,资助几个喜欢农业的孩子。”
小李和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老马会提这些条件。
“这……”一个年轻人犹豫道,“我们得请示一下领导。”
“不着急,”老马平静地说,“向日葵教会了我一件事——跟着心中的太阳走,不管别人怎么想。”
年轻人们走后,老马踱步到院外。
远处,他的向日葵田金灿灿的,像是一片温暖的海。游客们穿梭其中,欢声笑语不断。
王婶从墙头探出来:“怎么样?签了?”
老马点点头:“签了,但有条件。”
“就知道你会这样,”王婶笑了,“死脑筋的老教书匠。”
老马也笑了:“老了老了,改不了了。”
阳光正好,一阵风吹过,万千向日葵齐齐摇曳,像是在跳一支金色的舞。老马站在那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平凡但不平庸,坚持但不固执,像向日葵一样,永远追随心中的阳光。
天边的云彩流动着,又一天开始了。这是老马种向日葵的第十一个年头,也是他人生新篇章的开始。
无论未来如何变化,他都会和他的向日葵一样,朝着温暖和希望生长。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