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住在后河村头,靠近那条把村子一分为二的老河道。河水在夏天会涨起来,冬天几乎干涸见底,露出光滑的鹅卵石。二十多年前,那里是我和村里孩子的乐园。
我家住在后河村头,靠近那条把村子一分为二的老河道。河水在夏天会涨起来,冬天几乎干涸见底,露出光滑的鹅卵石。二十多年前,那里是我和村里孩子的乐园。
小卖部挨着河,是后河村唯一的小卖部,老板叫张林生,个子不高,总穿灰色中山装,一年四季都那一套,只是厚薄有别。小卖部白墙红瓦,门口有棵老槐树,树下摆着两张残缺不全的塑料凳,夏天总有人坐在那喝啤酒,冬天就空无一人,那塑料凳就积了厚厚的灰尘。门前还养着一条黄狗,叫”发财”,据说是张林生从小养到大的,黄狗总躺在门口睡觉,尾巴不时摇两下。
我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叫李瑞。每天骑着自行车去隔壁村的星光小学上课,来回得四十分钟。我爱这份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能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也是件幸福的事。
说起和张林生的交情,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天我骑自行车上学,起得晚了些,骑得急,半路车链子断了。我站在村口,抓着头无措,正巧看见张林生从小卖部走出来,手里拎着热气腾腾的塑料袋。
“李老师,咋了这是?”他放下塑料袋,走到我跟前。
我尴尬地笑笑,指着自行车:“链子断了,今天怕是要迟到了。”
他看了眼手表:“我送你去吧,我儿子的电动车在家放着呢。”
我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耽误你做生意。”
“没事,这会儿也没人来。”他说完转头朝小卖部喊:“老婆,我去送李老师,你看着点店!”
小卖部的纱窗后面传来一声”知道了”。
张林生骑车带我一直到学校门口,正好赶上上课铃响。下车时,他把塑料袋塞给我:“这是早上蒸的馒头,你带着,中午饿了垫垫肚子。”
我还没来得及谢他,他已经骑车走了,只留下一阵尘土和引擎的轰鸣声。
馒头是白面的,掰开还冒着热气,散发着麦子的香味。我一个上午都能闻到那股香,中午吃的时候,比学校食堂的菜都香。
第二天,我把自行车推到村口,准备去县城修一修。没想到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张林生站在那里,手里依旧提着一个塑料袋。
“李老师,我看你自行车坏了,这两天我送你上班吧。”
我有些愣住:“这怎么好意思…”
“没啥不好意思的,”他憨厚地笑了笑,“这不,给你带了两个馒头,家里多蒸的。”
这一送,就是整整三个月。他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在村口等我,然后骑着那辆有些掉漆的电动车把我送到学校。每天都会带两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说是他儿子爱吃,多蒸了几个。
关于张林生的儿子,我知道一些。他叫张国庆,比我小两岁,今年三十八岁了。在县城一家建材商店当销售,已经结婚,有个五岁的儿子。张林生常说起他,语气里总是带着骄傲。
“我儿子现在赚钱了,让我别开小卖部了,他养我。”他一边骑车,一边扭头跟我说,“可我这人闲不住,再说了,开了一辈子小卖部,习惯了。”
我点点头,闻着塑料袋里馒头的香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后河村一到夏天,空气里就带着湿漉漉的闷热。那天傍晚,我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批改作业,门口蚊香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我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是小卖部张林生的老伴,一个瘦小的女人,平时很少说话,喜欢穿蓝色的格子衫。她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李老师,你…你能不能去我家一趟?林生他…有点不太好。”
我赶紧放下作业本,跟着她快步走到村头的小卖部。
小卖部里有股发酵过度的馒头味和陈年的烟草混合的气味。进了里屋,看见张林生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一张纸,神情凝重。地上扔着几个啤酒罐,还有半包皱巴巴的”红双喜”烟,他很少抽烟的。
“林生叔,怎么了?”我轻声问。
他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国庆…他高考落榜了。”
我愣住了:“什么高考?他不是…已经工作了吗?”
张林生长叹一声:“他一直在自学,想考大学。今年报了成人高考,想考咱县城的职业技术学院,学建筑。刚接到电话,差十分…”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每次张林生提起儿子时那么自豪。原来张国庆一直有个大学梦。我想起村里传闻,说张国庆当年高中毕业分数不够,家里又没钱交赞助费,就没能上大学。
“他这都是第三次考了,”张林生说,“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这次他说了,要是再不行,就不考了…”
看着他失落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林生叔,你等我一下。”我转身跑回家,翻出放在床底下的一个旧皮箱。皮箱有些发霉,上面还贴着新婚时的大红喜字,已经褪色了。箱子里放着我的一些旧物,其中有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我翻出档案袋,里面有一张已经泛黄的证书,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把证书小心地装进一个文件袋,又匆匆跑回小卖部。
张林生还坐在床边,他老伴正在灶台前忙活,给我倒了一杯水。水杯有些旧了,杯沿有个缺口,水从那里溢出来一点,在桌上洇开一小滩水渍。
我把文件袋递给张林生:“林生叔,你看看这个。”
他疑惑地接过来,慢慢打开,抽出那张泛黄的证书。看了半天,他有些不解:“这是啥?”
“这是二十年前,我们县教育局举办的’春蕾计划’助学活动的证书,”我解释道,“当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参加了这个活动。这个证书上写着,持有者可以为一名贫困学生提供全额大学学费资助。”
张林生盯着证书看了很久,眼睛里渐渐有了光亮:“这…这还管用吗?”
“管用,”我肯定地说,“这个证书没有使用期限,我一直留着,想等遇到真正需要的人时再用。”
我没告诉他的是,这张证书是我大学毕业那年,用了三个月的实习工资换来的。那时的我,刚刚走出贫困,知道教育对于改变命运的重要性。
张林生的眼眶湿润了:“李老师,你这…”
“林生叔,这二十年,你知道我吃了多少你家的馒头吗?”我笑着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止这张证书值的钱。”我把水一饮而尽,“再说了,国庆如果能考上大学,以后能多帮多少人呢?”
张林生放下证书,突然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旧铁盒。铁盒上印着”大前门”香烟的图案,已经掉漆了。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发黄的纸。
“李老师,你可能不记得了…”他颤抖着从纸堆里抽出一张,递给我,“这是二十年前,你刚来村里教书的时候,给国庆批改的作文。”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篇题为《我的梦想》的作文,字迹稚嫩,却工整清晰。作文最后,我用红笔写道:“国庆同学,你的梦想很美好,希望你永远不要放弃。相信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
我愣住了。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二十年前,我第一年当老师,国庆是我班上的学生。那时他是个安静的男孩,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很少说话,但作业总是做得很认真。
张林生拿出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国庆,你…你先别灰心,爸这边…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张林生的眼泪流了下来:“你还记得…记得李老师吗?就是当年教你语文的那个…对,就是她,她说可以资助你上大学…”
他的声音哽咽了,说不下去,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来,简单地解释了证书的事情。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李老师,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说什么,”我说,“就当是还你爸这些年送我的馒头吧。”
挂了电话,张林生的老伴已经擦好了眼泪,从灶台上端来一盘热腾腾的馒头:“今天刚蒸的,李老师尝尝。”
馒头依旧是那个味道,朴实无华,却温暖人心。
张林生坐在我对面,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李老师,你知道吗,国庆之所以想学建筑,是因为当年你那篇作文的评语。”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那篇作文其实是瞎写的,那时候村里就有人盖房子,他就写想当建筑师。”张林生微微笑了,“没想到你那句话,他记了二十年。”
窗外,夏日的暮色渐渐笼罩了后河村。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和村头大喇叭里的广播声。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三个月来,张林生每天都要给我送馒头。
“其实,国庆高中毕业那年,差一百多分才能上大学,不是什么’差那么一点点’。”张林生忽然说,“但他不想让你知道,怕你失望。”
我笑了笑,咬了一口馒头,久违的麦香在口腔中弥漫。
两个月后,张国庆收到了县职业技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他特意回村里,带着他五岁的儿子来我家道谢。他长得很像他爸爸,个子不高,有一双诚恳的眼睛。
“李老师,这是我儿子国强。”他推了推身边的小男孩,“国强,叫李奶奶。”
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李奶奶”,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一座高楼,递给我:“李奶奶,这是我画的,将来我要像爸爸一样盖房子。”
我接过来,郑重其事地在背后写下:“国强同学,你的梦想很美好,希望你永远不要放弃。相信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
张国庆看到这行字,眼圈一下子红了。
那年秋天,张林生依然每天给我送馒头,但不再送我上班了。我的自行车修好了,他说他要多些时间准备馒头,因为要给儿子送去县城。
“李老师,”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做了一辈子小卖部老板,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我儿子能比我强。现在,他真的要比我强了。”
我点点头,闻着塑料袋里馒头的香气,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二十年后,或许在县城的某个建筑工地上,会有一位建筑师指挥着工人们建造一座房子。那位建筑师的口袋里,或许装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他父亲留下的馒头的香气和一个小男孩的梦想。
后河村的秋天来得很快,一夜之间,槐树的叶子就黄了一半。小卖部门前的塑料凳上落满了树叶,但总有人把它们拂去,然后坐下来晒太阳。
河水渐渐浅了,露出河床上的鹅卵石,光滑圆润,仿佛时光磨砺过的梦想。
村子里的人都说,张林生家的馒头是后河村最好吃的。我知道,那不仅仅是面粉和水的味道,更是二十年时光的发酵和一个老人对儿子未完成梦想的守候。
每当我拿到那个装着馒头的塑料袋,总会想起张林生说过的一句话:“李老师,你知道吗,有些东西,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它承载的,可能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希望。”
就像那张泛黄的证书,就像那篇评语,就像每天清晨的一个普通的白面馒头。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