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爸今年六十八,身体硬朗得很,就是脾气也硬。从我妈走后,我一直劝他进城跟我住,他愣是不肯,守着村东头那一亩菜地,说啥也不撒手。
老爸今年六十八,身体硬朗得很,就是脾气也硬。从我妈走后,我一直劝他进城跟我住,他愣是不肯,守着村东头那一亩菜地,说啥也不撒手。
“城里有啥好?水泥森林,空气浑。”老爸摘了顶草帽扇风,锈迹斑斑的铁锹靠在他腿边,“我这一辈子都在这片地头上过来的。”
我知道他舍不得的不是菜地,是我妈。这块地是他们结婚时村里分的,四十多年了,我妈就埋在后山上,从菜地里一抬头就能看见。
春节回家,发现他家里的老年机屏幕裂了,我赶紧从兜里掏出新买的智能机给他。
“不要,不要,这玩意儿我看不懂。”他推着我的手,顺便瞟了眼墙上那台坏了半年的电视,“没事,老刘家谁谁谁过两天要来修理铺上班,到时候让他给我修修就行。”
那个”谁谁谁”我压根不认识,估计是村里谁家的小孩。老爸的交际圈就只有这一亩三分地和村口的小卖部。前年回来,他还能说出逢年过节谁家男娃娃嫁了媳妇,如今他提起的都是谁又走了,去了城里。
电视上正在放春晚重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自从我妈走后,他就再没把电视声开大过。好像声音一大,就会惊动什么。
“爸,跟我进城住吧,你这里…”我环顾四周,屋里的摆设还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这里好着呢。”他打断我,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叼在嘴里没点,“菜园子刚翻过土,再有半个月就能种茄子了。”
烟盒上印着”大前门”,我妈在世时最恨他抽这牌子,说一股子焦油味。现在他倒是想抽就抽,也没人管他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冰箱里只有啤酒和几个干瘪的土豆,旁边是我上次带来的保健品,包装纸都没拆。
“爸,城里医院好,有什么…”
“少废话。”他接过啤酒,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打了个响嗝,“我身子骨硬朗着呢,种地的人不比你们坐办公室的差。”
他的手上全是老茧,黑得像地里的泥巴。那是四十多年农活留下的痕迹,从来没变过。可他的脸却在几年间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像是枯树皮一样越来越深。
回城前,我又劝了一次。他只是摆摆手,蹲在地头剥蒜苗。
“走吧走吧,好好上班。别老惦记这,城里那么好,你还回来干啥?”
我开着车离开,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融进了灰蒙蒙的村庄轮廓里。
公司里的事情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财务部查出几个亿的窟窿,警察进驻,总监跑路,我作为分管副总,连带背了黑锅。
律师说,官司至少要打三年。
那天办完交接手续,我站在写字楼下,突然想起老爸曾经说过的话:“人活一辈子,还不是一把黄土埋到头。”当时我笑他老土,现在才明白他是对的。
卖掉市区的豪车和房子,陪父亲种地过日子,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前妻在电话那头冷笑:“你就甘心回去当农民?”
“总比当囚犯强。”我回答。
回到村里的第一天,老爸没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一把铁锹:“东边地里有块石头,去翻出来。”
那哪是一块石头,分明是一块岩石,足有半人高。我足足挖了一下午,汗水浸透衬衫,手掌磨出了血泡。晚上,我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全身像散了架。
老爸笑着递给我一碗土豆炖肉,是他拿手的菜,但我从不知道他还会做饭。
“你妈走后,我自己琢磨的。”他解释道,眼神飘向厨房墙上那张发黄的全家福,“她做饭时我在旁边看了几十年,多少能学点。”
照片里的我妈穿着绿花布衣裳,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是他们结婚二十周年时拍的,我上大学前的暑假。照片四角已经翘起,显然被摘下又挂上去过许多次。
“睡吧,明天还得起早。”老爸关了灯,却没立刻离开,在黑暗中站了几秒才走。
那一夜,我睡得比在城里任何一晚都沉。
村里的日子很简单。天不亮起床,下地干活,中午回家吃饭,午睡一会儿,下午继续干活,晚上看会儿电视就睡了。
手机信号不好,没人打扰,我渐渐忘了曾经的身份,忘了那场未完的官司,甚至开始期待每天在地里的发现——昨天挖出一枚铜钱,前天看到一窝刚出壳的小鸟,大前天抓到一条鲜红的蚯蚓。
老爸不怎么说话,有时候一整天只问我”饭吃饱了吗”、“水喝够了吗”。但他眼角的皱纹舒展了,晚上睡觉不再咳嗽,早上起来甚至会哼两句走调的山歌。
有天,我问他,这么多年为啥不愿进城。
他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远处的山头,声音有点哑:“你妈说,她喜欢这儿的泥土气味。”
就这么简单,他在这守了一辈子,就因为我妈说喜欢这里的泥土气味。
我想起小时候他们吵架,我妈说要回娘家,他抱着她的腿不让走。邻居笑话他没出息,他不在乎,只要我妈回心转意。后来呢?后来我妈再也没说过要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走那天,”老爸突然说道,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让我把院子里的葫芦摘了,说再过几天就霜了。”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结果第二天她就不行了,葫芦到现在也没摘。”
院子东北角确实有棵老葫芦藤,爬满了墙,上面挂着几个干瘪的葫芦。原来已经挂了三年。
那天晚上,我俩久违地喝了酒,一人一碗散装白酒,辣得眼泪直流。
“城里好,”他突然说,“你不该回来的。”
“我想回来。”
“傻小子。”他笑了,露出几颗黄牙,“知道我为啥非要守着这块地不放吗?”
我摇头。
“你妈说,她喜欢这的泥土。可我知道,她喜欢的不是泥土,是种在这泥土里的菜。”他顿了顿,“我这辈子没本事,让她吃了不少苦,但她喜欢吃我种的菜,说没有农药,香。”
“她走那天,让我答应她一件事——永远别卖这块地,因为这土里有她的味道。”
那晚,我第一次看到老爸流泪。他哭得无声无息,就像他这一辈子活得无声无息一样。
五月的一场大雨,把我们栽的茄子苗子都冲倒了,得重新扶正。
雨停后,我下地查看情况,发现靠近后山的一块地方,雨水冲刷出一个小坑,坑里有东西在反光。
我用手刨了几下,挖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子,有巴掌大。
正犹豫要不要打开,老爸走了过来。
“挖到啥了?”他问。
我把铁盒递给他:“不知道,刚发现的。”
他接过盒子,手有些发抖。盯了半晌,才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沓发黄的照片和一个小布包。照片是我妈年轻时的样子,有的是她一个人,有的是他们俩,还有几张是全家福。布包里包着一枚玉镯,青白色的,有些裂纹,看得出年头不短。
“这是…”
“你妈的嫁妆,当初家里穷,这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老爸轻轻抚摸着玉镯,“后来日子实在揭不开锅,她想卖了贴补家用。”
“那怎么会在这?”
“我没让她卖。”老爸叹了口气,“跟她说先埋着,等日子好了再拿出来戴。你妈信了,亲手埋在这块地里,说这样就不会有卖的念头了。”
“后来呢?”
“后来…忘了埋在哪了。”老爸苦笑,“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你妈还经常念叨,日子好了也不能戴玉镯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和玉镯放回盒子:“没想到会在这儿。”
“这得值不少钱吧?”我好奇地问。
老爸摇摇头:“不值钱,当初买的时候就是个便宜货,你妈却当宝贝似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不过对我来说,比啥都值钱。”
回到家,老爸把玉镯放在了床头柜上,正对着我妈的照片。晚上,他早早上了床,却没睡,我听见他在和我妈说话,声音很轻,听不清内容。
只听到最后一句:“老婆,我找到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喊他起床,发现他睡得很沉,脸上带着笑容。
叫了几声没应,我凑近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老爸安详地走了,手里握着那枚玉镯,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心愿。
葬礼很简单,按照老爸的遗愿,我们把他埋在了我妈旁边。
村长来吊唁,告诉我一个消息:县里要修高速,村子要拆迁,每亩地补偿二十万。
“你爸生前一直不签字,说啥也不肯搬。现在…”村长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也不签。”我说。
村长急了:“小林啊,这可是好几十万呢!你在城里待过,应该明白这钱的分量。”
我看着那一亩菜地,阳光下,泥土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这地不值钱,但对我爸妈来说,这比啥都值钱。”
村长摇摇头走了,大概觉得我和老爸一样倔。
晚上,我独自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株爬满墙的葫芦藤。三年了,藤上的葫芦干瘪得只剩下硬壳。我想起老爸说的,我妈临走前让他摘葫芦的事。
我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最大的一个。葫芦轻得不可思议,像是只剩下一层皮。我晃了晃,里面有响动。
打开葫芦盖,倒出来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和一把钥匙。
纸条上是我妈的笔迹:“老头子,这是咱家的存折和银行卡,密码是咱结婚的日子。钱不多,够你养老的。别舍不得花,身体要紧。等你来找我时,把咱们那块地也带上。——你老伴”
钥匙应该是开保险柜的。我在老爸床底下翻出一个布满灰尘的小保险柜,钥匙一转就开了。
里面有一本存折和一张银行卡。存折上的数字让我震惊——四十多万。这对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几乎是一笔巨款。
卡里还有二十多万。六十多万,足够在县城买套不错的房子了。
我翻看存折的存款记录,大多是小额存款,从几百到几千不等,最早的一笔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我刚上大学,家里本来就拮据,没想到他们还在一点一点攒钱。
最让我心酸的是,我妈去世后,存款记录仍在继续,只是金额越来越小,频率越来越低。老爸一个人,能省则省,把每一分钱都存了起来。
纸条背面还有几行字:“儿子,妈知道你在城里不容易,这钱你爸舍不得用,你也别心疼,拿去给我孙子买套房子吧。记得多回来看看你爸,他嘴硬心软,一个人怪可怜的。”
我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这哪是守着一亩菜地不肯进城,分明是守着一辈子的爱情和牵挂,舍不得离开。
第二天,我去了县里的银行,把钱都转到了自己账上。
回来的路上,我路过县医院,想起老爸生前从来不看病。一个念头闪过,我掉头开车去了村委会。
“村长,那块地我不卖,但是拆迁款我要了。”
村长一听,脸上露出笑容:“这就对了嘛!”
“不过,我有个条件。”
三个月后,县中心医院旁边多了一个”菜香园”,一亩大小,种满了各种蔬菜。医院的病人可以免费采摘,唯一的要求是亲手种一棵新的菜苗。
园子中间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土里有爱的味道”。
碑下埋着那个铁盒子,里面有老爸老妈的照片,那枚玉镯,还有我写的一封信:“爸,妈,我找到了。”
每到傍晚,我喜欢坐在菜地边的小亭子里,看着夕阳西下,泥土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有时候,我仿佛能看到老爸弯着腰在给菜苗浇水,老妈在一旁笑着数落他把水洒到了她的新鞋上。
那一亩地,承载的从来不只是蔬菜,还有一辈子的爱情,和永远也说不完的思念。
土,真的有爱的味道。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