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生活|“剃头”王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4-01 07:32 3

摘要:村口老槐树抽芽的时候,总有个灰布包袱在青石板路上摇晃。王师傅的剃头挑子吱呀作响,铜盆里晃出的水花溅在晨露未干的野草上,惊醒了蜷在柴垛里打盹儿的狸花猫。

潮新闻客户端 忘却亦曾想起

此文献给愈行愈远的老家,还有那些逝去的、曾经熟悉的故人!

——题记

村口老槐树抽芽的时候,总有个灰布包袱在青石板路上摇晃。王师傅的剃头挑子吱呀作响,铜盆里晃出的水花溅在晨露未干的野草上,惊醒了蜷在柴垛里打盹儿的狸花猫。

我蹲在门槛上啃着烤红薯,望见那根磨得发亮的楠竹扁担压进他右肩的棉补丁,就知道今天又该有人家要飘出腊肉炒蒜苗的香气了。

晒谷场像块摊开的黄米糕,王师傅的剃头挑子往青石碾子旁一撂,方圆五里的头皮都跟着发痒。这挑子可是十里八乡的稀罕物,楠竹扁担两头挂着家什:一头红漆木箱里躺着包浆檀木梳、牛角柄剃刀、巴掌大的工农兵圆镜;另一头铜盆架着青花瓷脸盆,盆底游着两条褪色的鲤鱼。

生产队长敲钟那会儿,王师傅准在给老水牛刮角。他那套剃头家伙什往牛角上一蹭,倒比青石磨得还利索。

等日头爬到苦楝树梢,晒谷场早围成个八卦阵——老头们叼着旱烟蹲在石磙上,婆娘们纳着鞋底坐在箩筐边,我们这群野猴子在草垛间钻来钻去,活像满地滚的毛栗子。

“狗娃子,再往草窠里钻,当心刺梨子扎屁股!”王师傅抖开蓝布围裙,活像戏台子上的武生亮旗。

我正猫腰想溜,后颈皮突然一紧,整个人被拎鸡崽似的按在条凳上。剃刀贴着耳根凉飕飕地游走,我总疑心会削去半只耳朵,吓得我膀胱直哆嗦。

这当口偏听见张寡妇脆生生的笑:“王师傅,给娃剃个茶壶盖呗!”满场哄笑里,我后脑勺当真被推出个光溜溜的圆,活脱脱倒扣的粗陶碗。

小孩子可以糊弄,对待大人可不能马虎。理好发,还要刮脸,刮脸是桩讲究活。王师傅会把铜盆架在炭炉上,看着水面浮起蟹眼泡才投进毛巾。热汽蒸腾中,他像茶楼里说书人抖开折扇般展开毛巾,往客人脸上“啪”地盖个严实。待毛孔都张开了,蘸着茶籽皂液的刷子便如春燕掠水,在络腮胡间犁出条青灰色航道。

有回给杀猪匠刮脸,刀刃卡在硬胡茬里。王师傅不慌不忙哼起川江号子,左手拇指绷紧皮肤,右手腕子一沉,刀锋顺着肌肉纹理滑出个漂亮的弧线。剃完递上镜子,杀猪匠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直嚷:“日他先人板板,比新媳妇的脸蛋还滑溜!”

剪鼻毛、采耳朵、洗眼睛,是要另外收钱的。还不让我们看,说有门道。被人看了,就不灵了。所以,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我只记得,有把长镊子,还有一根带绒毛的长竹签,它们都装在一个竹管里。无论如何,采耳结束,总能听见顾客一声震天响的大喷嚏,还有那一句:“惬意,入味!”

那时的工分簿记着剃头账,可乡亲们总爱往他帆布包里塞零嘴。春三月塞把嫩蕨菜,夏至塞几个青“辣虎”,秋分时是炒得喷香的南瓜子,冬至就换成草纸裹着的,烤得流蜜的番薯。

有回张寡妇偷偷塞了枚煮鸡蛋,他慌得剃刀差点划破二伯的耳垂,从此再不敢单独去她家院里剃头。说:手艺人有手艺人的规矩,不能让人嚼舌根。

腊月廿四祭灶,王师傅的挑子准停在老张家门前——他家灶王爷像旁的陶罐里,藏着全公社最地道的醪糟。有回二愣子偷喝了半罐,醉得抱着老黄狗叫“亲娘”,被他爹拿笤帚追出二里地。

腊月里的剃头挑子是要沾荤腥的。谁家添丁剃“百岁头”,必要在桐油灯上烤剃刀,说是“借火驱邪”。

我妹满月那日,王师傅从樟木箱底取出把银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绸。刀刃在灯火上转三圈,寒光里突然迸出个蓝莹莹的火星,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胎发落,福气到!”王师傅边念边把绒毛搓成团。说来稀奇,那灰扑扑的绒毛在他掌心越转越亮,最后竟滚成颗夜明珠似的圆球。我娘慌得直念阿弥陀佛,我爹哆嗦着往他兜里塞了张“车工两元”,那两块钱新得能割耳朵。

后来才听说,那珠子是王师傅用鱼鳔胶裹着萤石粉耍的把戏,可乡亲们宁愿信这是吉兆——那年头,谁不盼着点神神道道的念想?

剃头饭的香气能勾魂。主家必从房梁取下条陈年腊肉,肥膘亮得能照见人影。

王师傅盘腿坐在八仙桌东首,看主妇把蒜苗切得嚓嚓响。铁锅烧热时,腊肉往锅沿一蹭,“滋啦”腾起半尺高的油雾。

我们这帮馋鬼假装在院门口跳房子,鼻子却早伸进了灶屋。有次狗剩偷摸灶台,被热油溅成麻子脸,王师傅掏出自制的蛇油膏,抹得他脸蛋比剥壳鸡蛋还光溜。

一九八三年开春,镇上来个穿喇叭裤的广东师傅,发廊招牌霓虹灯管弯成个“美”字,比王大爷中风的脸还歪。

穿喇叭裤的师傅戴着蛤蟆镜,录音机里邓丽君在咿呀唱“甜蜜蜜”。

王师傅的楠竹扁担突然显得笨重,帆布袋里的老式推剪也敌不过电推子的嗡嗡声。王师傅蹲在代销店门槛上瞅了半日,回来就把剃头挑子漆成天蓝色,还在扁担两头挂上塑料花。

那天我看见他在晒谷场上磨刀,磨着磨着突然唱起婺剧:“昔日剃头走四方,今朝对镜叹白霜……”沙哑的嗓音惊飞了啄食的麻雀。

可年轻人到底爱新鲜。万元户李三娃第一个烫了爆炸头,顶着满脑袋钢丝球来剃头摊显摆。

王师傅抄起火钳就要给他“正骨”,吓得三娃蹿上老槐树。那天夜里,晒谷场上火星子乱迸——王师傅把火钳烧得通红,非要给我们表演“铁钳烫发”。结果烫焦了会计媳妇的刘海,赔出去三只芦花鸡。剩下的母鸡,下蛋时还在院里“咯咯……”抗议。

一九九二年的秋雨格外缠绵,王师傅的挑子多了个炭炉子。说是学城里人搞“洗发按摩”,其实就是烧锅热水给人挠头皮。有回水烧得滚沸,他急得摘了棉帽当毛巾,光脑壳腾起的热气活像刚揭盖的蒸笼。

这场景被镇中学的美术老师瞧见,画成幅《蒸汽时代》送去省里参展,据说评委们争得面红耳赤——到底是啥玩意儿?

他儿子从深圳寄回的双卡录音机,成了剃头摊的新法宝。王师傅把《信天游》放得震天响,剃刀跟着鼓点上下翻飞。

有回给村支书剃头时正放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手一抖把“地中海”剃成了“梯田”——庄稼怎么长,头发就怎么理。乡人没啥讲究,心情还是乐呵的。

千禧年钟声敲响时,王师傅的剃刀开始打摆子。有次给九叔公修面,手一颤在寿星脸上划出道血线。老人摆摆手说“不碍事”,他却躲到河坝柳树下抽了整包红梅。

第二天,剃头挑子上多了副老花镜,镜腿用麻绳缠成个茧。我们劝他歇着,他总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剃头匠的骨气在刀刃上!”

最后一次赶场,他给每个老主顾多剃了三刀。给赵瘸子刮脸时哼起《四郎探母》,给孙寡妇编辫子时讲起《白蛇传》……

收摊时,他忽然从木箱底摸出把生锈的剃刀,刀柄上依稀可见“光绪廿年”的铭文。“这是净面刀。”他摩挲着刀背说,“给死人开脸时用的,能镇住三魂七魄。”暮色里,那刀锋泛着青幽幽的光,仿佛真能斩断阴阳。

……

弥留之际的王师傅坚持要给自个儿修面,儿子递来的电动剃须刀被他当成妖物推开。他的女儿只好捧来铜盆,仿着他当年的手法拧热毛巾。

他枯枝般的手指触到牛角柄时突然回光返照,刀锋在下颌划出完美弧线,却最终停在喉结处——那里有颗痣,他说是前世剃头时失手留下的记号……

去年清明上坟,看见老槐树下支着手机直播架。染银灰头发的后生边给游客编脏辫边喊“老铁双击666……”

我问他还认不认得手推剪,他眨巴着美瞳大眼睛:“叔,现在都玩3D打印发模了。”

走到晒谷场旧址,水泥地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圆痕,像极了当年剃头挑子压出的印子。风里恍惚传来沙哑的婺剧调子,转身却只看见快递车扬起的尘土。代销店改成了自助超市,玻璃橱窗里摆着带蓝牙的音箱。

我忽然想起王师傅常说的话:“剃头挑子一头热,那是炭火烧着生计;一头凉,得用井水镇住光阴。”如今炭火熄了,井也枯了,只剩那面裂了缝的圆镜,还在老屋阁楼上照着匆匆流年。

后记:

在非遗展览馆见到个剃头担子,玻璃罩上贴着“请勿触摸”的标牌,边上贴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工匠精神”。

铜盆里的鲤鱼游进了电子屏,磨刀布成了文创产品。讲解员说先人智慧都在这剃头挑子的榫卯结构里,我却盯着帆布包上的补丁出神——那歪扭的针脚,分明是张寡妇当年偷偷缝的。

那些藏在檀木梳齿里的头皮屑,糊在磨刀布上的茶籽油,还有挑子缝中漏掉的岁月残渣,才是真正活过的证据。

如今满街都是快剪店,十分钟一个头,效率高得能听见光阴打卷的声响。

剃头挑子一头热!现在两头都凉了——倒显出当中那些滚烫的人情味,像剃刀背上的反光,一晃就刺得眼窝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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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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