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下起了淅沥小雨,搁在窗台上的破旧收音机呲呲作响,正播着二十年前的老歌。那声音像是从一条很长的隧道里传出来的,模糊又遥远。
窗外下起了淅沥小雨,搁在窗台上的破旧收音机呲呲作响,正播着二十年前的老歌。那声音像是从一条很长的隧道里传出来的,模糊又遥远。
父亲去世已经三天了。县城的老房子里还弥漫着一股药味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些许旧木家具特有的霉味。我和妻子收拾着父亲的遗物,大多是些旧衣服、发黄的报纸和一些药瓶。
“这个抽屉打不开。”妻子指着书桌右侧的小抽屉,拉了几下没拉动。
“估计是卡住了,多少年没开过了。”我找了把小螺丝刀,在抽屉边缘撬了几下,“咔嚓”一声,抽屉开了。
里面就是一本发黄的账本,外加几张老照片,还有一封没拆封的信。
我拿起账本随意翻了几页,愣住了。
“中午吃什么?我去买菜。”妻子在问我。
“啊?随便,你看着办吧。”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一会儿去帮我看看热水器怎么回事,老是跳闸。”妻子又说。
我嗯了一声,眼睛却没离开那本账本。
账本上密密麻麻地记着一些数字和日期,字迹有些潦草,但我能认出这是父亲的笔迹。仔细一看,全是汇款记录,收款人是”小恒”。
小恒,我堂弟的小名。
看到这个名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十八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那年小恒高考,成绩不理想,差了二十分没考上本科线。按理说复读一年也没什么,但小恒不知怎么就和叔叔大吵了一架,说什么也不愿意复读,非要出去闯荡。叔叔气得不行,说他要走就走,别回来了。
没想到小恒真的走了,背着个旧书包,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就离开了县城,从此杳无音信。
叔叔和婶婶寻了半年,没找着人,后来病倒了,没过多久就相继离世。小恒成了我们家族中的禁忌话题,谁也不提,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似的。
我翻着账本,发现第一笔汇款记录是在小恒离家后的两个月,地点是广州,金额是五百块。上面写着”生活费”几个字。
“这个粥还挺好喝的,你爸以前总煮这个。”妻子端了碗皮蛋瘦肉粥进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继续翻阅着账本。接下来的十几页,记录着每个月一次的汇款,有时候三百,有时候五百,地点也从广州变成了深圳,然后是上海,再后来是北京。
妻子把粥放在桌上,看着我出神的样子,好奇地问:“找到什么了?”
“我爸好像一直在给小恒汇钱。”我有些不敢相信。
“小恒?你那个离家出走的堂弟?”妻子显然记得我偶尔提起过的这个人。
“是啊,这上面记录了十八年的汇款,一直到上个月。”
最近的一笔记录是在父亲去世前两周,金额变成了两千,地点是杭州,备注栏写着”小恒女儿上学”。
我合上账本,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小恒一直和父亲有联系,而且现在可能已经结婚生子了。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回来看看?为什么父亲从来不告诉我这件事?
书桌上还有几张老照片,我拿起来看,是小恒十几岁时候的样子。他穿着校服,笑得很灿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照片背面写着”小恒,初三,期末考试全校第一”。
“这孩子挺聪明的啊。”妻子看着照片说。
“是啊,他学习一直很好,就是高考那年不知道怎么了。”
我记得小恒是个安静的孩子,喜欢看书,很少和我们这些表兄弟一起疯玩。每次见面,他总是笑眯眯的,但又给人一种疏离感。
那封没拆封的信静静地躺在抽屉里,信封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是非常工整的字迹。我心里一颤,拿起那封信,小心地拆开。
信纸是淡黄色的,有些旧了,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晰:
“父亲: 您好! 小恒来信说他在杭州安顿下来了,找了份程序员的工作,薪水不错。他说谢谢您这些年的帮助,让他能安心工作。他女儿今年上小学了,很懂事,学习也好。 他还是不愿意回来,说怕面对那些旧事。我劝了几次,他只说等有合适的机会吧。 希望您保重身体。 小强 2023年6月15日”
小强是我的名字。这明明是写给我的信,为什么会在父亲的抽屉里?
我皱着眉头,突然想起来了。去年夏天,我确实收到过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当时以为是诈骗信就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那封信的内容我都没仔细看。难道…
“怎么了?”妻子看我脸色不好。
“没什么,只是…很复杂。”我叹了口气。
雨下得更大了,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收音机里的歌换了一首,是《难忘今宵》,父亲生前最喜欢的歌。
我又翻了翻账本的后几页,发现除了汇款记录,还有一些简短的备注:
“小恒说他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工厂做普工。” “小恒说他在学电脑,很辛苦,但很有意思。” “小恒说他换了工作,薪水高了一些。” “小恒说他认识了一个姑娘。” “小恒结婚了,没告诉家里人。” “小恒有女儿了,叫恬恬,很可爱。”
这些零散的记录,勾勒出小恒这十八年的生活轨迹。他从一个出走的少年,变成了有家庭、有孩子的成年人。而父亲,就像一个默默的守护者,一直在背后关注着他,支持着他。
“你吃点东西吧。”妻子推了推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粥。
我机械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总是喜欢给我们煮皮蛋瘦肉粥。那时候家里穷,肉很少,父亲总是把肉都给我们吃,自己就喝点稀粥。
“叮铃铃——”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您好。”
“请问是王强吗?我是小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我愣住了,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十八年了,小恒的声音已经完全陌生了。
“是…是我。”
“我听说叔叔去世的消息了,我…我想问问葬礼是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后天上午九点,在县城殡仪馆。”我回答道。
“我会来的。”小恒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该怎么面对小恒?我该问他这些年去哪了吗?该问他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吗?
妻子看出了我的不安,拍了拍我的肩膀,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床头柜上放着那本账本,上面记录的每一笔钱,都是父亲对小恒无言的牵挂。
我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不必太计较。”当时觉得这话太平淡,现在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村口老李的电话。
“强子,你爸那辆电动三轮还在吧?我家那辆坏了,明天用得上,能借我用几天不?”
“在呢,您来拿吧。”我随口应着,心思却在别处。
挂了电话,我看着堆在客厅角落的父亲遗物,突然想起来父亲还有个老皮箱一直放在床底下,里面好像装着些重要的东西。
我弯腰从床底下拖出那个破旧的皮箱,上面落了层灰,还有个掉了的铜扣挂在一边。箱子没上锁,轻轻一掀就开了。
里面全是照片和信,整整齐齐地摞着,按年份排列。我随手拿起一摞,发现全是小恒寄来的。信里除了简单的生活近况,还附了不少照片:小恒在工厂门口的合影,小恒和一个瘦弱女孩的婚纱照,小恒抱着刚出生的女儿…
每一张照片都被父亲小心地保存着,照片背面还写着日期。最新的一张是去年冬天的,照片上小恒的女儿穿着红色的棉袄,站在雪地里笑得很开心。
看着这些照片,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关于小恒的事。他知道我和小恒从小关系就不太好,怕我会对小恒有偏见。
“老公,隔壁王婶来了,说是来帮忙的。”妻子在外面喊我。
“来了。”我把照片放回皮箱,起身走出卧室。
王婶是我们的邻居,和父亲很熟,平时没事就凑在一起打打麻将,聊聊天。看到我,她叹了口气:“你爸走得太突然了,前天还和我说要去看看城里的新公园,结果…”
“是啊。”我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了,你爸前两天还说起你堂弟了,问我记不记得那个孩子。”王婶一边帮忙整理丧事用品,一边说道。
“他说什么了?”我有些惊讶。
“他说那孩子出息了,在大城市做什么工程师,还有个聪明的女儿。他很骄傲,还给我看了照片呢。”王婶回忆道,“我还问他为什么不让那孩子回来看看,他说各有各的难处,不强求。”
听到这话,我心里更加复杂了。原来父亲一直以小恒为骄傲,却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想着明天要见到十八年未见的堂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凌晨三点多,我听到外面有动静,以为是猫,没太在意。但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我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深色风衣,戴着眼镜,背着个双肩包。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有些拘谨的笑容:“表哥,好久不见。”
是小恒。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侧身让他进来。他走进屋,环顾四周,目光在父亲的遗像前停留了很久。
“叔叔…走得安详吗?”他轻声问道。
“挺突然的,睡梦中去的,没受罪。”我递给他一杯热水。
他接过水杯,低头喝了一口,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他刚要说什么,突然哽咽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他。这十八年的隔阂让我们变得像陌生人一样。
小恒拿纸擦了擦眼泪,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我给叔叔带的药,他腰不好,总说药店的药不管用…没想到…”
“谢谢。”我接过盒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恒又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这是我女儿的照片,她很懂事,总说想见见太爷爷…现在…”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突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希望能多活几年,想看看重孙女长大的样子。原来他说的是小恒的女儿。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试探着问道。
小恒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一直在杭州,做程序员。工作还行,房子是公司分的小户型,不大但够住。女儿今年上小学了,很爱看书,像我小时候。”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
小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怕面对大家的目光。当年那样离开,觉得很没面子。后来爸妈去世了,就更不敢回来了,怕别人说我不孝。”
我点点头,没再追问。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何必再提。
“你知道吗,叔叔这些年一直给我汇钱,每个月都有。刚开始我不想要,但他说不收他就亲自送来。后来我结婚生子,经济紧张,那些钱帮了大忙。”小恒继续说道,“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说我像他年轻时的样子,也曾叛逆过,也曾不被理解。”
我有些吃惊,父亲很少提起他年轻时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稳重、沉默的人。
“我最后一次和叔叔通电话是上个月,他说想来杭州看看我和恬恬。我答应他等放暑假就接他来住几天。没想到…”小恒的声音又哽咽了。
外面天已经微微亮了,远处传来几声公鸡啼叫。小恒站起身,走到父亲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一躬:“叔叔,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父亲这些年的用心良苦。他既是叔叔,又是父亲,默默守护着这个家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个出走的侄子。
葬礼那天,来的人不多,都是些老邻居和父亲的老同事。小恒全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但当棺材入土时,他突然失声痛哭,像个孩子一样。
葬礼结束后,我和小恒一起喝了几杯。酒过三巡,话也多了起来。
“其实那年高考,我是故意没考好的。”小恒突然说道。
“什么?”我差点把酒喷出来。
“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爸妈都希望我考上好大学,但我知道学费会是个大负担。我就…故意发挥失常了。”小恒苦笑了一下,“后来和我爸吵架,也是因为他看出来了,骂我不争气,白费了他们的心血。我一时冲动就离家出走了。”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
“这些年,只有叔叔一直关心我,从不责备我。”小恒继续说,“他总是在信里说,人生很长,走弯路没关系,关键是别放弃自己。”
听着这话,我不禁想起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说的那句话:“人这一辈子,不必太计较。”现在我终于懂了,父亲说的是人生的包容和宽厚。
喝完酒,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小恒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全家福:他,他妻子,还有那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站在一棵樱花树下,笑得很开心。
“这是去年春天在杭州西湖拍的。”小恒解释道,“我本来打算今年带他们回来看看,让恬恬认认家乡,见见太爷爷…”
我看着照片,突然想到什么:“你要不要搬回来住一段时间?父亲的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小恒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在杭州工作稳定,恬恬也在那边上学,不方便搬回来。不过以后有空我们会常回来看看的。”
我点点头,也是,人各有各的生活,不必强求。
临走前,我把那本账本和那些照片都给了小恒:“这些东西,你留着吧,也算是父亲留给你的念想。”
小恒接过这些东西,小心地放进背包,眼睛又湿润了:“表哥,谢谢你。以后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送走小恒,我回到空荡荡的老屋,看着父亲的遗像,突然觉得他似乎在冲我微笑。
我想,人这一辈子,不必太计较。有些事情,理解就好。
窗外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收音机里正播着父亲喜欢的《难忘今宵》。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是小恒发来的信息:“表哥,到家了,谢谢你的理解。恬恬说等暑假想去县城看看,可以住你家吗?”
我回复:“随时欢迎。”
放下手机,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支皱巴巴的烟。点燃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阳光下缭绕,就像那些逝去的岁月,模糊又真实。
父亲走了,但他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本账本,还有那份包容和理解。
或许,这就是生活的真谛吧。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