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堂弟民生,是我二叔家的独苗。在我们这个小县城,提起他,老一辈人总是叹气,年轻人却开始佩服。说起他的故事,得从八年前那个盛夏说起。
我的堂弟民生,是我二叔家的独苗。在我们这个小县城,提起他,老一辈人总是叹气,年轻人却开始佩服。说起他的故事,得从八年前那个盛夏说起。
那年夏天格外闷热,老天爷像是忘了下雨。我家门前那棵老槐树叶子蔫巴巴的,树下趴着的老黑狗连舌头都不想伸出来。学校操场的大喇叭正播着录取分数线,一大堆家长围着挤,我远远地看见二叔拿着报纸,像块石头似的站在人群边上。
二叔是县水泥厂的老工人,高高瘦瘦的身材,一副老花镜总挂在脖子上,谁也没见他戴过,好像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老。厂子效益不好,经常拖欠工资,但二叔咬牙供民生上了高中。二婶那年得类风湿,药不能停,家里经济就更紧张了。
“成绩怎么样啊,老孙家的?”隔壁王大婶端着刚摘的丝瓜经过。
“八分,差了八分。”二叔声音干涩。他把手里卷起的废报纸丢进街边的垃圾桶,却没丢准,报纸在风中散开,一页页铺在地上。他蹲下去捡,动作很慢。
王大婶”唉”了一声就走了。我帮二叔捡报纸,看见他眼角有道皱纹在跳动。
“没事,叔,复读一年就行。”我劝道。
“不了,钱不够了。”二叔把报纸重新卷好,塞回垃圾桶,“让他先工作吧。”
那天晚上,我去他家送妈妈包的饺子。进屋时,二婶正坐在缝纫机前赶一件活,手指关节肿得老高。民生坐在桌前翻着一本破旧的《高等数学》,听见我进来,抬头笑了笑,眼睛红红的。
桌上放着半碗冷掉的稀饭,几根咸菜。角落里的电视机还是90年代那种大屁股款式,屏幕上正播着马拉松比赛,解说员激动的声音和缝纫机的嗒嗒声混在一起。
“叔出去了?”我问。
“去找关系了,”二婶停下手中的活,揉了揉发僵的手指,“看能不能让民生去建材市场帮忙,他爹那个老同学在那边有个小门面。”
民生忽然合上书,“妈,我不去建材市场。我想去码头当搬运工,那边工资高。”
“胡说,那多累啊!你爹怎么会同意?”
“我可以一边挣钱一边自学,明年再考。”
二婶看了看墙上已经发黄的全家福,叹了口气,没再反对。照片里的民生大概十岁,穿着红色的小背心,举着一个奖状,笑得没心没肺。照片旁边贴着一张福字,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每年过年二婶都舍不得换。
第二天我就没再见到民生。听说他一大早就去了码头,拉到了活,当天就住在了工棚里。
那年的暑假,我考上了师范学校,准备当老师。临走前去码头找民生告别,远远看见他正在卸水泥。他瘦弱的身板上背着一袋水泥,腿都打颤,脖子上套着条毛巾,已经湿透了。我想上前帮忙,他使了个眼色制止了我。
“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他放下水泥,拿毛巾擦了把脸,“听说你考上师范了?恭喜啊。”
“你…这边累不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行,习惯就好,一天能挣一百多。”他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馒头和咸菜,递给我一个,“尝尝?这边大姐包的,可香了。”
我摇头拒绝,看见他手上全是老茧和裂口。不远处,一群工友正在树荫下休息,有人用矿泉水瓶接水冲脚,有人趴在地上睡觉。几只麻雀在地上啄着饭粒。
“你还想复习?”我问。
“嗯,”民生从工具箱里拿出几本破旧的教材,“工头人不错,允许我休息时间看书。”书页都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
“挺好…那你加油。”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只能这样鼓励他。
“嗳,对了,”民生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我新号码,有空给我发短信,讲讲外面的世界。”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民生的世界已经和我不一样了。
四年大学,我和民生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他的短信总是回得很慢,有时候隔几天才回一条。他说他买了个二手手机,但那玩意儿总是没电。后来才知道,他舍不得充电,都是等电量快没了,一次性回复所有人的短信。
大二那年寒假,我回家后专门去码头看他。那天下着小雪,工地上活不多。民生穿着件明显大一号的棉袄,袖子已经磨破了,用黑线缝了几针。他带我去他住的工棚,一张单人床,床头摞着一堆书,有高数、物理、英语,还有几本破旧的专业书籍。角落里有个小炉子,上面煮着稀饭。
“你还在学这些?”我翻着那些书,有些吃惊。
“嗯,自学了计算机,觉得有意思。”民生打开一个破旧的笔记本电脑,“这是工地上一个大学生工头不要了,给了我。”
屏幕上是一串串代码。我完全看不懂,但民生对着那些字符,眼睛里有光。
“你复读了吗?”我问。
民生摇头,“没考。钱不够,而且觉得自学更适合我。”他拍了拍厚厚的笔记,“我按照大学课程自己安排的进度。前年学完了理科基础课,去年开始学编程。”
工棚的铁皮顶被风吹得咣咣响。一只黑猫从窗口跳进来,蹭着民生的腿。“这是小黑,码头的猫,”民生笑着说,“我们商量好了,我给它吃的,它帮我抓老鼠。”
桌上有个塑料饭盒,里面放着几块硬馒头和一小碟咸菜。饭盒旁边是个旧保温杯,杯身已经掉漆了,贴着一张泛黄的”全国青少年数学竞赛”奖状的复印件。我想那应该是民生小时候的。
“你妈身体怎么样了?”我问。
“好多了,我每个月能寄回去两千。”民生脸上有了点骄傲,“去年给他们换了新电视。”
我在工棚待了一下午。民生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写代码。他说他在做一个小程序,是给码头调度货物用的。他说了很多专业术语,我一个也听不懂,只知道他好像很擅长这个。
走的时候,民生送我到码头路口。远远看见一个老头在卖烤红薯,民生掏出钱买了两个,还热着,烫手。
“尝尝,这老头的红薯可甜了。”他笑着说,牙齿被风吹得有点发抖。
红薯确实很甜,但我吃着却有点想哭。不知道是被烫的,还是因为别的。
再后来的几年,我毕业留在了城里一所小学教书。和民生的联系更少了,偶尔在县城遇见二叔,听说民生还在码头干活,但好像在学什么技术,具体的二叔也说不清。
前年春节我回家,听妈妈说民生在码头受了伤,腰压坏了,在家休养。我赶紧去看他,结果发现他根本没在家休息,而是在一个网吧的角落里敲键盘。
“医生让我静养,在家太闷了,就出来透透气。”民生笑着解释,但我注意到他坐着的姿势有点奇怪,明显是在忍痛。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屏幕上全是我看不懂的代码。
“你现在还在码头干活吗?”我问。
“嗯,但主要帮工头做调度系统,体力活少了。”民生眼睛盯着屏幕,“去年我做了个小程序,工头用着挺顺手,每月多给我五百。”
网吧里烟雾缭绕,邻桌几个小年轻正在打游戏,叫嚷声此起彼伏。民生对这些吵闹充耳不闻,专注地改着他的程序。我注意到他桌上放着一本《数据结构与算法》,书角都翻卷了,像被翻过无数遍。
“你这是在准备什么?”我好奇地问。
民生停下手,喝了口放在一旁已经凉了的茶,“我在准备申请大学。”
“啊?”我有点惊讶,“你都二十六了…”
“嗯,已经错过最好的时间了。”民生苦笑了一下,“但总要试试。这些年一直在自学,不拿个证,总觉得对不起自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我们县城,像民生这样”大龄”还想读大学的例子,几乎没有。更何况,他已经落榜八年了。
去年冬天,我结婚,民生来喝了喜酒。他穿着件有点旧但干净的西装,头发剪得很短,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他送了我一个U盘,说里面有他做的一个小游戏,是专门为我设计的贺礼。
酒席上,民生少言寡语,被亲戚们灌了不少酒。大舅问他什么时候找对象,他只是笑笑不回答。席间,我听到几个亲戚在低声议论:“民生真可惜,当年差那么一点点就考上大学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晚上送客时,民生喝得有点多,脸红红的,拉着我的手说:“哥,我申请了自考,在学计算机专业,明年就能毕业了。我还报了成人高考,想试试考个全日制的本科。”
我拍拍他的肩膀,“加油,我相信你。”心里却没抱太大希望。毕竟自考多难啊,何况还要边工作边学习。再说成人高考竞争那么激烈,录取率那么低,他八年没进过学校的门了,怎么可能考得上?
没想到,就在昨天,我接到了民生的电话。
“哥,我考上了!”电话里,民生的声音激动得发抖,“省农业大学,计算机系!全日制本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
“我考上大学了!刚收到录取通知书!”
我愣了几秒,突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今天一早,我赶回县城,直奔二叔家。远远就看见院子里搭了个凉棚,邻居们都来道贺。二叔穿着件新衬衫,忙前忙后地给客人倒茶,笑得合不拢嘴。二婶坐在门口,手里拿着那封录取通知书,一遍又一遍地摸着上面的印章,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民生穿着件白T恤,高高瘦瘦的,晒得黝黑,在人群中间倒是很显眼。他在给大家讲自己这些年的自学经历。
“…刚开始是真难啊,”他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头两年上班累得要死,回来还得看书,眼睛都睁不开,有时候趴在书上就睡着了。”
“后来就好了,工头让我帮着做码头的调度系统,不用干那么多体力活了。我就有更多时间学习了。这几年,我按照大学课程表自己规划学习进度,基础课全自学完了。”
我挤进屋里,民生看见我,眼睛一亮,跑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身上有股阳光晒过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点墨水香。
“哥,我真的考上了!”他还是那么激动。
“恭喜啊!什么时候开学?”
“下个月!学校已经通知了。”民生拉着我的手,“他们还说考虑到我的情况特殊,可能会给我助学金。”
桌上摆着一台新笔记本电脑,还贴着膜。二叔骄傲地告诉我,那是他给民生买的开学礼物,花了三个月的工资。
“省里给报销路费,还有住宿费减免,”二婶在一旁补充道,擦着眼角,“真是老天开眼啊。”
民生的床头还是那堆书,但已经整理得很规整了。我注意到最上面放着一本《梦的解析》,书签夹在中间,看来已经读了一半。
“你还研究这个?”我有点惊讶。
“闲着翻翻,”民生笑了笑,“有时候下班太晚,睡不着,就看点杂书。”
院子里,邻居王大婶正在给其他人讲民生的事:“那孩子这些年在码头多辛苦啊,风里来雨里去的。腰压坏了都不敢休息,怕耽误挣钱。每天晚上灯一开就是到凌晨,自己教自己,硬是把大学四年的课全学了。”
有人问:“他咋想起来考大学了?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如好好在码头干,听说现在月薪都六七千了。”
王大婶摇摇头:“人家有志气啊!我听他爸说,民生这孩子从小学习就好,初中参加奥数比赛还拿过奖呢。高考那年要不是他妈生病,花了家里的钱,哪会差那八分?这孩子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屋里,民生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给我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公式和代码。最上面几页已经泛黄了,明显是很多年前写的。
“这是我的’大学课程’,”民生笑着说,“自己编的课表,按学期安排的。这八年,一页一页全记下来了。”
我翻着那本笔记,有些地方的墨水已经被汗水浸湿,字迹模糊,但依然能看出来写得很认真。最后几页上还画着一些程序流程图,旁边写着”毕业设计”几个字。
中午,二叔张罗了一桌饭菜,虽然不算丰盛,但也有十来个菜。邻居们都来捧场,院子里热热闹闹的。
饭桌上,二叔破天荒地喝了酒,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地给大家倒酒。“今天高兴,都别客气!”
民生坐在二叔旁边,一口酒没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睛里闪着光。
酒过三巡,二叔忽然站起来,举起杯子:“感谢大家这些年对我儿子的关心。民生,这八年,苦了你了。”
说着,老人家眼圈红了。
民生赶紧站起来,“爸,都过去了。这不是挺好的吗?”
二叔抹了把眼睛,继续说:“当年你高考差那八分,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这八年,看着你起早贪黑,码头干活,回来还要看书学习,我和你妈心里跟刀割似的。可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家里条件就这样,供不起你复读…”
“爸,别说了,”民生打断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再说,这不是皆大欢喜了吗?”
饭后,民生拉着我去他的小屋里,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子,里面全是这些年积攒的书和资料。我看见最下面压着一张发黄的报纸,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一个高校招生广告。
“这是八年前的,”民生小心地展开那张报纸,“当时我看到这个广告,就决定一定要去这所学校。”
广告上的学校,正是他现在被录取的那所省农业大学。
“你知道吗,”民生轻声说,“有时候我躺在工棚里,听着外面的雨声,看着同伴们都睡熟了,就会想,如果当年多考八分,现在会怎样?会不会已经毕业,找了个体面的工作,或许还有了女朋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后来我想通了,”他继续说,“人生没有如果。我不能改变过去,但可以决定未来。这些年,我走了一条最难的路,但我没有放弃。”
屋外,邻居们还在热热闹闹地聊着天。阳光透过小窗户洒进来,照在民生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看起来很平静。
“哥,知道吗?这几年在码头,我见过太多和我一样的人,为生活奔波,没日没夜地干活。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的梦想。我不想变成那样。”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张照片,是他和码头工友们的合影。照片上的民生穿着工作服,站在一群人中间,笑得很灿烂。
“这些大哥对我特别好,知道我想学习,主动替我多干活,让我有时间看书。老罗头还把他儿子的大学教材都送给我了。”
民生把照片小心地放回箱子,“我要去大学读书了,但我不会忘记这些年的经历,也不会忘记帮助过我的人。”
临走前,民生说要送我到车站。路上,我们经过一家书店,他停下脚步,看了看橱窗里的新书。
“等我开学了,就能去学校图书馆了,”他笑着说,“那里的书应该比县图书馆多多了。”
车站人不多,一辆开往城里的长途车正在等着。民生站在站台上,冲我挥手。阳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哥,谢谢你这些年没放弃我。”他大声说。
“是你自己没放弃自己。”我隔着车窗回应。
车子缓缓启动,我看着民生的身影渐渐变小。他依然站在原地,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为止。
回城的路上,我想起民生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的那句话:“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是啊,八年码头搬运工,八年寒窗苦读,终于迎来了他的大学梦。民生的路,走得慢了一些,但最终还是走到了那个本该属于他的地方。
而这一路上的风景,或许比捷径更加珍贵。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