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李的豆腐摊不大,就一张半人高的水泥桌子,一口生了锈的不锈钢锅,还有两个颜色发白的塑料筐子。夏天,老李会在摊位上支一把褪了色的遮阳伞,那伞布上还留着几年前县城啤酒节的宣传语,只是字迹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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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的豆腐摊不大,就一张半人高的水泥桌子,一口生了锈的不锈钢锅,还有两个颜色发白的塑料筐子。夏天,老李会在摊位上支一把褪了色的遮阳伞,那伞布上还留着几年前县城啤酒节的宣传语,只是字迹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认。
我家门口的小菜场从五点半开始热闹,老李却总是四点不到就已经支好了摊子。他手上套着两层塑料袋,轻轻地把豆腐块从水里捞出来,放到切好格子的木板上。每一刀下去,豆腐块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刀口也总是干净利落。老李说,切豆腐也是门手艺活,心急的人切不好。
“小马,今天要不要来两块?昨晚的水好,豆腐特别嫩。”老李笑着朝我喊。他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是田地里的沟壑,眼睛却亮得像年轻小伙子。
“来四块吧,我妈说最近血压高,多吃点豆腐好。”我掏出手机要扫码。
老李摆摆手:“算了算了,你妈身体要紧,这四块我送你。你下次买油条给我带根就行。”
我还没来得及推辞,老李已经麻利地把豆腐装好,还顺手放了把香菜在塑料袋里。四十年了,老李的称呼一直没变,也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菜场里买他豆腐的一律叫”小”字辈。就算是六十多岁的张大爷,他也笑呵呵地喊”小张”。
摊位对面小吃店的电视机突然声音大了起来,是个新闻节目,说咱们县出了个大人物,叫宋美玲,在省会城市拿了什么建筑设计大奖。老李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眼睛盯着电视机看了几秒,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切豆腐。
“老李,那不是你闺女吗?”卖猪肉的王师傅冲着老李喊道。
老李笑了笑,没吭声,只是左手的筷子在豆腐筐里搅了几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周围的人都安静了。大家都知道老李的女儿宋美玲,二十多年前考上了省城大学,之后听说在设计院工作,混得不错。只是这些年,从来没见她回来看过老李。
我妈跟我说过,老李没结过婚,宋美玲是他和村里寡妇宋翠花的女儿。宋翠花在生完孩子后就托人把宋美玲给了老李,然后跟着个运输队的司机去了南方。老李就这样一个人拉扯大了宋美玲,省吃俭用供她读书,自己却一直住在菜市场旁边的一间破瓦房里。
老李住的那间瓦房,四周墙面早就掉了皮,露出的红砖上面爬着一层暗绿色的苔藓。屋檐下挂着几个倒扣的脸盆和塑料桶,用来接雨水。我有次路过,看见老李正用矿泉水瓶的底部,在窗户上新糊的报纸上压出一个个圆圈,说是这样贴得更平整。
窗台上摆着个旧收音机,电池盖早就不见了,用透明胶带缠着。老李每天收摊回来,都会打开收音机听一会戏曲。偶尔路过,能听到他跟着哼两句,嗓子虽然沙哑,却也能听出几分韵味来。
瓦房里最显眼的东西就是挂在墙上的那张照片,是他女儿初中毕业时拍的。照片里的宋美玲梳着两条大辫子,眼睛笑得弯弯的,戴着校徽的胸前还别了朵塑料花。照片边框上积了一层灰,但玻璃却擦得很干净。
“老李,你女儿这么优秀,你咋不搬去省城住啊?”有人半开玩笑地问他。
老李手上切豆腐的动作不停,笑着回答:“我啊,就会做豆腐,去了大城市能干啥?再说了,她有她的生活,哪能让我这糙老头子去添乱。”
说这话时,老李脸上的笑容和平常一样,只是眼睛里那道光好像暗了一些。
去年夏天,老李摔了一跤,伤了腰。大家凑钱要送他去医院,他怎么都不肯去。最后我爸连拖带拽,才把他弄到了县医院。
医生看了说没什么大事,开了些药,嘱咐好好休息。老李却在医院走廊上站住了,死活不肯走。
“你看那个医生,戴红框眼镜的那个,是不是我闺女?”老李指着远处问我爸。
我爸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里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背影看上去确实有几分像电视上看到的宋美玲。
“哪呢?我看看。”老李走近了几步。
那医生转过身来,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老李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自己笑了:“眼花了,看谁都像。走吧,回去吧,别耽误大家时间。”
回去的路上,老李一直看着窗外,说是春天到了,路边的野花开得真好看。其实那时候已经是七月底了,窗外的花早就谢了。
县医院的急诊室灯光刺眼,消毒水的味道和烫伤药膏的气味混在一起,让人有点想吐。我和我爸推着老李的轮椅在走廊上等候。急诊科的医生说,老李的情况不太好,需要做个小手术。
昨天晚上,老李的煤气罐出了问题,屋子里起了火。幸好邻居及时发现,把他救了出来。老李的双手和胸前都被烧伤了,医生说需要住院观察。
“我没事,真没事。”老李不停地摇头,“我明天还得去做豆腐呢,大家都等着吃呢。”
“李叔,你就别犟了,伤口得好好处理。”护士小王劝他,“要不然我打电话通知你家人?”
老李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一个人,没啥家人。”
我爸插嘴:“他女儿在省城当建筑师,大忙人。”
“哦?要不要联系一下?”护士小王抬头问道。
“不用麻烦她,不用。”老李急忙说,然后咳嗽了几声,脸色有些发白。
就在这时,急诊室的大门被推开,一位穿着深蓝色风衣的女士快步走了进来。她头发束成一个干练的马尾,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举止优雅而又急切。
“请问,李德福在哪个病房?”她问护士站的护士。
听到这个名字,我和我爸都愣住了。老李抬起头,眼睛盯着那个女人,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美玲……”老李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周围的噪音盖住。
女人转过身,目光落在了老李身上。她愣在原地,手里提着的包差点掉到地上。
“爸……”她的眼眶瞬间红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老李坐在轮椅上,整个人像被定住一样,只有眼角的泪水缓缓流下,没入他灰白的胡须中。宋美玲大步走过来,在老李面前蹲下,双手紧紧握住他没有被烧伤的左手。
“对不起,爸……”她的声音哽咽着,“对不起……”
老李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的右手颤抖着想摸宋美玲的头,却因为疼痛而缩了回去。
我和我爸默默地退到了一边。有些场景,不需要外人的存在。
过了很久,宋美玲才站起来,轻轻擦掉脸上的泪水,转向护士站:“我是病人的女儿,需要办什么手续?”
病房里,老李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显得那么瘦小。宋美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地拿纸巾擦拭着他额头上的汗水。
“爸,您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帮您办住院手续。”宋美玲轻声说。
老李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不用住院,花那冤枉钱干啥……我明天还得去卖豆腐呢……”
“您别担心钱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伤养好。”宋美玲说,“等您好了,我接您去省城住,我那里有两室一厅,阳台朝南,采光特别好。”
老李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不用了,我就在这挺好。我走了,谁给菜场的人做豆腐啊?”
宋美玲咬了咬嘴唇,眼泪又涌了出来:“爸,都是我不好……这么多年,连个电话都没给您打过……”
老李忽然笑了,那笑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暖:“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咱爷俩聊聊,你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有没有找对象?”
宋美玲低下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她握着父亲的手上:“爸,我有很多话想跟您说……”
我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那时候,我觉得特别丢人,同学们都知道我爸爸是卖豆腐的…”
“…高中毕业那年,我偷偷把您寄来的钱退回去了,跟同学说我爸在国外…”
“…后来工作了,觉得更没脸见您,就一直…”
“…去年在医院看到您,我认出来了,但是不敢相认…”
老李的声音我听不太清,只能隐约听到一些”没事”、“理解”之类的词语。
过了一会儿,宋美玲从病房里出来,眼睛红肿,脸上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她走到我面前,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这些年对我爸的照顾。”
我有些不好意思:“李叔人好,大家都喜欢他。”
宋美玲擦了擦眼角:“我爸跟我说了,这些年您家一直照顾他,有时候还给他送饭。”
我摆摆手:“没什么,就是邻居之间的小事。”
宋美玲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联系我。”
我接过名片,看到上面印着”宋美玲 高级建筑设计师”的字样,还有省城一家知名设计院的标志。
“李叔说他不想去省城住,说是舍不得他的豆腐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宋美玲点点头,眼里又有了泪光:“我知道。他总是这样,从来不为自己考虑。”
那天晚上,我路过医院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宋美玲坐在病房窗前,正在给老李削苹果。窗户开着,能听见老李断断续续的笑声,和收音机里传来的戏曲声。月光照在那扇窗户上,显得格外明亮。
两周后,老李出院了。让大家意外的是,他没有重新支起豆腐摊,而是把工具和配方都交给了想学做豆腐的小王。
“我女儿接我去省城住一段时间,”老李收拾着简单的行李,脸上的笑容比以往更加灿烂,“她说要带我去看看那些她设计的大楼。”
“那你的瓦房怎么办?”我爸问。
老李摸了摸墙上他女儿的那张旧照片:“留着呗,等我哪天想卖豆腐了,还得回来住呢。”
菜场里的人都来送他,有人塞给他家乡特产,有人帮他提行李。老李一一谢过,最后站在他的瓦房前,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身上了宋美玲开来的车。
车子启动时,老李摇下车窗,向大家挥手:“别担心,过年我肯定回来,给大家做一回豆腐!”
宋美玲坐在驾驶座上,转头看了一眼父亲,嘴角挂着微笑,眼里却闪着泪光。她伸手轻轻握住了老李的手。
阳光照在两人身上,车子缓缓驶离了菜场,驶向更远的地方。
去年春节,老李果然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大堆礼物。他说,宋美玲在省城给他租了套一居室的公寓,就在她家附近。每天早上,她会来接他去她家吃早饭,晚上再送他回去。
“她现在可忙了,”老李一边包豆腐一边自豪地说,“设计什么大桥大楼的,电视上都有她呢。”
“那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有人问。
老李笑了笑:“她说怕我见她男朋友紧张,等订婚了再带回来见我。那小伙子听说也是学设计的,挺有出息。”
小吃店的电视上,正在播放省城的新闻,说是要建一座什么文化中心。镜头一转,宋美玲出现在屏幕上,正在介绍她的设计理念。
“这就是我女儿!”老李指着电视兴奋地喊道,完全忘记了手上还在切的豆腐。
电视里的宋美玲说:“在这个设计中,我特别注入了家乡的元素,因为我认为,无论我们走得多远,都不应该忘记自己的根……”
“这是我教她的,”老李骄傲地说,“做豆腐也是这个道理,不忘本。”
大家都笑了,笑声在菜场上空回荡。老李低头继续切他的豆腐,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幸福。阳光透过菜场的玻璃顶洒在他身上,照得他浑身发亮,仿佛年轻了许多。
昨天,我又在医院门口遇见了老李和宋美玲。老李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色中山装,宋美玲挽着他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地从医院走出来。
“小马啊,”老李笑呵呵地喊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闺女美玲。”
我点点头:“李叔好,宋设计师好。”
宋美玲温和地笑了:“别那么客气,叫我美玲就行。”
“你们来医院做检查啊?”我问。
老李摆摆手:“没啥大事,就是例行体检。美玲要结婚了,怕我身体不好,非要拉我来检查一下。”
宋美玲轻轻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爸,医生怎么说的?要少吃油腻的,多吃蔬菜水果。”
老李笑着应下:“知道了知道了,闺女说啥就是啥。”
两人说笑着走向停车场,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也明白了什么是”落叶归根”的美好。
那天晚上,我路过老李的瓦房,发现灯还亮着。透过窗户,我看见老李正坐在桌前,翻看着一本相册。桌上放着一部新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宋美玲发来的信息。
老李抬头望向窗外的星空,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安详笑容。
菜场的灯已经熄了,街上只剩下零星的几个行人。风吹过,带来远处的笑声和饭菜香。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平凡而又珍贵。
来源:农夫与神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