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接一个刚出狱的贪污犯。但去年三月的那个清晨,我站在县城监狱大门外,手里攥着一条旧毛巾和一个塑料袋。塑料袋上印着”凤祥超市”的字样,已经褪色得只剩个轮廓,里面装着我早上从家带的两个鸡蛋灌饼和一瓶矿泉水。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接一个刚出狱的贪污犯。但去年三月的那个清晨,我站在县城监狱大门外,手里攥着一条旧毛巾和一个塑料袋。塑料袋上印着”凤祥超市”的字样,已经褪色得只剩个轮廓,里面装着我早上从家带的两个鸡蛋灌饼和一瓶矿泉水。
那天下着小雨,天阴沉沉的。监狱大门口的水泥地面被雨水打湿后,显出几道深浅不一的补丁痕迹。我记得门卫室窗台上搁着个泛黄的搪瓷缸,里面插着几根快枯萎的水仙。
老魏出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
八年前,他是我们向阳村的村主任。那时的他总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走路带着风,说话中气十足。村里人都叫他”魏主任”。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个头发花白、面色灰暗的老人,穿着套深蓝色的旧衣服。那衣服明显大了一号,显得他整个人都空落落的。
“老周,你怎么来了?”魏主任看到我的第一句话不是见到亲人的喜悦,而是疑惑。
我接过他手里那个塑料编织袋,袋子轻得几乎没有重量:“走,先吃点东西。”
雨越下越大,我撑开伞,却发现不够两个人用。最后还是他把伞往我这边偏了偏,自己半个肩膀都淋湿了。
“你家里没人来?”我在路边一家面馆找了个位置坐下。
老魏摇摇头,没说话。他的妻子早在他入狱第二年就跟人跑了,独生女儿在省城工作,听说已经把户口迁出去了。
面馆里放着老式电视机,正播着天气预报。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见我们进来,先是一愣,随后默默地擦了擦桌子。我注意到她围裙口袋里塞着副扑克牌,露出了一个红桃K的角。
“两碗牛肉面,多加肉。”
我们坐在角落里,桌子上方的电风扇叶片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老魏的目光在店里缓慢游移,像是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指甲剪得很短,但很干净。
“老周,你不该来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村里人会说闲话。”
我笑了笑:“让他们说去吧。谁还没个难处?”
老魏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这时面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我发现他吃面的样子很克制,咀嚼的动作很慢,和以前大口大口吃肉的样子完全不同。碗里的香菜被他小心翼翼地拨到一边。
我知道他不爱吃香菜,这习惯八年了还是没变。
“你儿子考上大学了?”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上个月刚考完,差了十分。准备复读。”
“复读好。”他点点头,然后又沉默了。
我不知道他这八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年的事情闹得很大,全县人都知道向阳村的村主任贪污了两百万的移民搬迁款。可我一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老魏是我发小,从小就聪明能干。九十年代末,他办了个砖厂,是村里最早富起来的人。后来他被推选为村主任,干得确实不错。村里的路修好了,自来水通了,小学也翻新了。那时候,村民们遇到什么难事都爱找他,他办事利索,从不拖拉。
2010年,县里要建水库,我们村是移民村之一。补偿款下来后不久,财务对账发现少了两百万。审计结果显示,是老魏挪用了这笔钱。村民们都不敢相信,但证据确凿。
判决下来那天,法庭上挤满了人。老魏站在被告席上,面无表情地听完宣判:八年。当法警给他戴上手铐时,他转头看了看旁听席上的村民们,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建水库前的一次村委会议。老魏拍着桌子跟县里来的官员争执:“移民款必须一次性全额发放给村民!不能克扣!”当时会议室的日光灯闪了几下,照在他涨红的脸上。
“老周,我能在你那住几天吗?”面馆里,老魏的问题把我拉回现实。
我早就想到他会这么问。出狱了,无家可归,能去哪呢?
“当然可以,我家就我一个人住,地方大得很。”我家老婆因为受不了农村生活,五年前就搬去县城陪儿子上学了。
老魏沉默地点点头,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抽出一支递给我。我摆摆手:“戒了。”
他笑了笑,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他周围缭绕,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
“我不会打扰你太久。”他说,“找到工作就搬出去。”
我没接话。在这个小县城,谁会雇佣一个刚出狱的贪污犯?何况他已经五十八岁了。
回村的路上,我骑摩托车,他坐在后面,手里还拿着那个轻飘飘的编织袋。一路上,他几乎没说话,只是看着路两边不断后退的田野和村庄。
经过村口的时候,几个打牌的老人抬头看了看我们,然后低声议论起来。我感觉到老魏的身体僵了一下。
“别理他们。”我头也不回地说。
到家后,我把堂屋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他住。那是我儿子以前的房间,书桌上还放着几本发黄的高中课本,墙上贴着褪色的篮球明星海报。我从柜子里翻出几件干净衣服给他:“先将就着穿,明天去镇上给你买新的。”
老魏接过衣服,忽然说:“老周,有烟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想起刚才在面馆他抽的是自己的烟。我翻出家里仅剩的半包”黄鹤楼”递给他。他掏出一支,看了看烟身上印着的”致敬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字样,笑了笑:“这烟都停产多少年了。”
当晚,我听见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声音,一直到很晚。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修好了那个松动的水龙头。
“早起睡不着。”他只是这样解释。
接下来的日子,老魏似乎刻意避开村民们的目光。他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院子里。他帮我整理菜园,修缮房屋,有时还做饭。我发现他做饭很有一套,尤其是他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口感特别好。
“监狱食堂做了五年饭。”他解释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忍不住问他:“那两百万,是你拿的吗?”
他正在削土豆皮,听到我的问题,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动作,眼睛盯着那个被削得坑坑洼洼的土豆:“法院都判了,不是我还能是谁?”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慢慢地,村里人开始习惯了老魏的存在。最初的窃窃私语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礼貌的点头和偶尔的问候。尤其是当老魏帮着修理了村里的抽水机,解决了灌溉问题后,态度就更友好了。
有一天,村里的李大爷摔断了腿。他儿子在外地工作,媳妇带着孙子也不在家。老魏二话不说,每天去他家帮忙做饭、洗衣、换药。李大爷原本是反对老魏最激烈的人之一,现在却成了他的朋友。
“魏主任心眼好啊。”李大爷对我说,“当年那事,谁知道呢,可能有什么隐情。”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但我注意到,村里人又开始叫他”魏主任”了。
老魏在我家住了三个月后,找到了一份工作。县城西边新开了个建材市场,老魏去应聘保安,居然被录用了。工资不高,每月两千五,但他看起来很满足。
“总算能靠自己了。”他收拾东西准备搬走时说。
我挽留他:“这么大房子,你住着也是住着,干嘛非要搬?”
他摇摇头:“打扰你太久了。而且,我想自己静静。”
他在建材市场附近租了间小房子,每周回来看我一次,总是带着些水果或者菜。有时候我去县城,也会去看他。他的小屋收拾得很整洁,床头放着本《水浒传》,书签夹在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那一章。
我注意到他桌上有个相框,是他女儿的照片,看起来是大学毕业时拍的。
“联系上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算了,她有自己的生活。”语气平静,但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落寞。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老魏从保安升为了市场管理员,工资涨到了三千八。我儿子高考复读成功,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我儿子开学前一周,老魏来我家吃饭,带了瓶白酒和几个菜。酒过三巡,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给我:“老周,这是给小辉的学费。”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红色的百元大钞,整整五万块。
“这…这是干什么?”我有些慌乱。
“不多,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他给我倒上酒,“你收下吧。”
我愣住了:“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工资才多少?”
老魏笑了笑:“攒了两年多了。再说,我一个人花不了多少。”
“可是…”
“老周。”他打断我,“当年要不是你,我出来后可能就流浪去了。这钱你必须收下。”
最后,在他的坚持下,我收下了这笔钱。说实话,这钱对我家确实是雪中送炭。村里这几年收成不好,我家经济状况一直紧张。
从那以后,每个月初,我都会收到老魏寄来的五千元钱。我多次拒绝,他却总是说:“钱不多,你先收着,等你家条件好了再还我也不迟。”
我很困惑,他的工资明显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开销。一次酒后,我直接问他:“老魏,你该不会又做什么违法的事了吧?”
他笑着摇摇头,拍拍我的肩膀:“做了八年牢,还敢乱来?你放心,钱来路正当。”
直到去年冬天,我才知道这些钱的真相。
那天,县里来了几个调查组的人,找到了老魏。我恰好那天去县城,看到他被几个人带走,心里一惊。难道又出什么事了?
但第二天,老魏就回来了,看起来心情不错。晚上,他请我去县城吃饭,点了几个好菜,还开了瓶茅台。
“怎么突然这么阔气?”我开玩笑地问。
他给我倒上酒:“老周,有个事,我得告诉你了。”
原来,那两百万根本不是他贪的。当年移民搬迁款到位后,县里某领导授意他挪用一部分资金投资一个项目,承诺事成后老魏能得到好处。但项目失败了,钱打了水漂。调查开始后,那位领导为了自保,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老魏。
“我当时就知道自己是替罪羊,但没办法。”老魏说,“那人势力太大,我斗不过他。”
我想起当年他在法庭上平静的表情,终于明白了那种释然从何而来。
“那你这两年给我的钱…”
“去年那位领导退休了。他良心发现,偷偷还了我三百万。”老魏喝了口酒,“说是补偿我这些年的损失。”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一切都有隐情。
“那现在调查组…”
“是反腐的。那位退休领导被查了,他把当年的事都交代了。”老魏笑了笑,“我可能会平反,甚至获得国家赔偿。但那都不重要了。”
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望着杯中的酒:“说了有用吗?谁信啊。再说,吃了八年牢饭,人看开了很多事。”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当时你换衣服,我发现…你后背有伤疤…”
老魏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进去第一年,有几个人欺负我。监狱里看不起贪官。”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很醉。回家的路上,老魏对我说:“老周,谢谢你当年来接我。八年了,就你一个人还相信我。”
我摇摇头:“我没做什么。”
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做的比你想象的多。”
后来,老魏真的获得了平反和赔偿。他没有选择回村里,而是在县城买了套房子。但他每周末都会回村里看看,给村里的老人送些东西,资助几个贫困学生。村里人都说他大度,不记仇。
有时候,我会去他家坐坐。他的新房子收拾得很温馨,客厅挂着他女儿全家福的照片。女儿知道真相后,主动联系了他。
有一天,我问他:“你恨那个领导吗?”
他摇摇头:“恨过,但后来想通了。他也是被逼的。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每个人都有难处。”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像他这样宽容。但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天在面馆里,他小心翼翼地把香菜拨到一边的样子,以及他深夜在房间踱步的声音。
八年牢狱,改变了他太多,但也让他看透了很多。
现在,老魏依然每月给我寄五千元,说是感谢我这些年的帮助。我知道他经济条件好了,不需要这钱,但他坚持要给。
上个月,我儿子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我决定把这些年老魏给的钱全部还给他。但他拒绝了,只是说:“用这钱做点好事吧。”
于是我拿这笔钱在村里办了个小型图书室,就叫”魏主任图书室”。开馆那天,老魏来了,看着欢快的村民们,笑得像个孩子。
最让我意外的是,村里每个人都来了,包括那些曾经说他坏话的人。他们热情地叫他”魏主任”,仿佛那八年从未存在过。
晚上,我和老魏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喝酒,看着远处的灯火。
“老周,”他突然说,“人这一辈子,最值钱的不是钱,是个明白人啊。”
我点点头,看着他被夕阳映照的侧脸,突然觉得他年轻了许多,仿佛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村主任时代。
只是这次,他眼中多了一份我们都没有的东西——宽容与智慧。
这或许就是他用八年时间和两百万换来的财富吧。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