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能记得的小学课本上的不多语句中,有这一句:“热爱学习,热爱劳动。”小时的我,对“热爱学习”是很不认可的,认识几个字有啥用?身上又多不出几把子力气;对“热爱劳动”是很以为然的。
在我能记得的小学课本上的不多语句中,有这一句:“热爱学习,热爱劳动。”小时的我,对“热爱学习”是很不认可的,认识几个字有啥用?身上又多不出几把子力气;对“热爱劳动”是很以为然的。
在山东省莒南县南部那片丘陵山地,小时的我见过太多的劳动。我见过烈日下锄地的男人;我见过热风中割麦的男人;我见过抱着孩子挑水的女人;我见过夏日趁孩子午睡时背着筐匆匆走出村拾草的女人。当然,我也见过挎个篮子拔草的女孩子,见过背个粪筐拾粪的男孩子。
那时劳动的方式五花八门,但目的只有一个:生存。
甚至直到现在,我还是相信:至少在曾经的年代,劳动是人活着的必须。这种必须在一代代的传承中,成为本能。
织布者的手。
一
有人说: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又有人说:农家少闲月。每个人都要劳动,每天都要劳动,曾经是不得不。不得不时间长了,劳动便成为一种习惯,继而成为一种美德。
在那片丘陵山地,“劳动”算是个新名词。我小的时候,没人说劳动,而是干活。两人田间相遇,匆匆擦肩而过,都会打个招呼。接近饭时,便说:“吃了没?”不在饭时,便说:“干什么活?”
认识了一些字后,我觉得就那片丘陵山地的人们而言,“劳动”不如“干活”形象。劳与动虽说都需要力气,但无关因果。干,才能活下去;不干,连活下去都难,这成了人人信守的法则。要饭的不用干活,拉根要饭棍,拿个破碗,挨门逐户讨口吃的,但也要走上门才行。
我小的时候,要饭的要么是年老体衰无儿无女的老人,要么是失去双亲年纪又小的孩子,要么是身有残疾没法靠双手养活自己的人。这些人上了门,叫声“大爷大娘,给口吃的吧”,人们可怜他们,便给口吃的。要是年轻体壮的人上门要饭,谁家会给?
一个男人不耕不种,挨饿的首先是自己和家人。一个女人不纺不织,受冻的首先是自己和家人。一家老少都不愿干活,一个家庭就难维持下去;一个社会大多数人不愿干活,整个社会就难维持下去。
历史上的大事儿不敢说,在那片丘陵山地,就我所熟识的众人中,家庭的兴,在于勤;家庭的败,在于懒。这是那片土地上曾经不变的规律。
在那片丘陵山地,曾经几乎都不识字的人们,在一代代为生存繁衍而辛苦劳作中,都明白这个道理。这个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
种棉者的手。
二
一个孩子,能自己离开家门了,父母便教他(她)干活。从扫帚上折下根短小的竹枝当作针,竹枝上绑条线,线底部拴根短小的木棍作挡头。这便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最早的干活工具。
孩子拿着这样的工具,走在村子里,看到大些的落叶便捡拾起来。用竹枝穿过叶子,叶子沿着线滑到底端,被小木棍挡住。在村里的大街小巷走上一圈,能捡拾到二三十片落叶。提着用线串起来的这些落叶走进家门时,父母会满脸笑意地夸一声:真能干。
一个孩子,能自己离开村子了,挎个小小的篮子,拿个小小的铲子或小小的耙子,到村边的田野里剜菜、搂菜。剜来的野菜,既可以供人吃用,也可以喂猪羊鸡鹅。在村边的田野里,一边玩耍一边剜菜或搂草。挎着小小的篮子走进家门时,虽然里面只有一大把菜或草,父母仍会满脸笑意地夸一声:真能干。
一个孩子这样长大,便让他(她)知道,要干活。多干活父母才能高兴,多干活父母才会夸自己。等他(她)真长到能下地干活时,对每日的田间劳作,便不觉得这么苦这么累了。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她)每天都在身心上为这种苦累作准备。
父母脸上的笑意,曾经是绝大多数孩子干活的动力。等孩子长大成家,父母老了,迎接他笑意的是妻子儿女时,就变成了又一代人。
这便是习惯成自然。这种成自然,不分老少。很小的孩子干些剜菜拾草的活,再大点干些放羊割草的活,然后是挑水做饭、喂羊喂猪,再然后便是日复一日的田间劳作。老了,田间的活干不动了,放个牛羊,种点青菜,打扫院落,能干动啥就干啥,直到什么都干不动了。
果园管理者的手。
三
勤于劳,在那片丘陵山地,叫勤快。手脚勤,爱干活,曾经既是一种美德,也是一种评价。爱干活,便能挣来更多的粮食,让家人过得更好些;还能接济一下亲戚邻居,哪怕这种接济只是三五斤粮食,可在那些年代已经足以让人感恩戴德了。
勤快,事关后代繁衍。家里有了更多的粮食,孩子不用半饥半饱,个子便长得更高,身子长得更壮,能干更多的活。能干更多的活,便能更好地养育后代。
媒人上门,为青年男女说亲。在说对方家境好、做人厚道后,说得更多的是青年男女的勤快,往往比说男的如何高、女的如何俊都要多。无论男女,要是让人说出个不勤快,在谈婚论嫁时,身价都要低很多。
娶个媳妇,饭不做、猪不喂、衣不补、地不扫,那日子过得能如意?嫁个男人,田不下、菜不种,整天蹲墙根聊闲天,那日子能过下去?
收花生的妇女。
我小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一现象。男孩子到了十六七岁,该说媳妇了,便表现得格外勤快。扫院子时,不仅院内扫,门口也要扫,并且扫门口的时间要比扫院子的长,这样经过的人都会看见。挑水,选在进出村人多的时候,从村里到小河边,一个来回,总有不少的人会看见。这么做,就为了赚个勤快的好名声,好说个媳妇,说个好媳妇。
我在村里生活的那些时间,几乎全是生产队时期。在我眼里,无论男女,在生产队干活时,很少有偷懒的。只能说,有人干得更多些。
春耕前,同样推车子送粪到田地里,别人都是满满的两筐子,你却只是大半筐,晚上记工分时,也是半筐的工分;春雨稀少,点播插秧需要挑水,别人是满满的两桶,你却只是大半桶,晚上记工分时,也是半桶的工分。诸如此类。
即便合在一起干活也不能懒,懒了日子就很难过。但总有人不勤快,日子当然过不好了。我小时候,见过断粮的人家,虽然那时瘠薄的土地上产不了多少粮食,但只要勤快些,一家人总能填饱肚子;见过没柴草做饭的人家,虽然那时地里能收集的柴草,几乎都被人带回庭院了,但只要一年到头不闲着,还是不太缺用来烧水做饭柴草的。
打铁者的手。
四
我小的时候,正是大力宣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代,我也因此看了好几遍电影《朝阳沟》。这部电影写的是有个高中毕业的城里姑娘,上山下乡到了农村,在城里长大,到农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她什么都要学,包括锄地、挑水、喂猪。
男朋友教她锄地时,是这样唱的:“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把脚步放稳劲儿使匀……”孩子们看热闹,年年锄地的大人们看着电影里的女青年拿着锄头,就像拿根烧火棍一样,便在打麦场里发出一片笑声。
那时种地全靠人工,耕、种、管、收,都是活,是活都要学。在农村的那些岁月,我干过很多活,可庄稼地里的活会得并不多,一个原因是年龄还不算大,一个原因是我有哥哥姐姐,地里的活有他们干,我也不用急着学。
要进城上学的那年夏天,姐姐说:你没锄过地,不算个农民,进城前要锄次地。我扛着个小些的锄头,跟着姐姐出了村,过了河,在河边一块还算松软的地里锄草。太阳太毒,混合了汗水和泥土的身上太痒,锄地太累。锄不死草、反而经常锄到苗,我锄了不到20分钟便开始头痛,姐姐只好让我到地头的大树下坐着休息。
带着孩子在地里干活的妇女。
学会干农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是半劳力了,要下地学活。虽然长到这个岁数,用锄头也是经常的事儿,可与真正锄地却是不一样的。队长边锄地,边用眼光看学锄地的大孩子。
大孩子锄完了一趟庄稼,队长放下锄头,叼着烟袋,领着他(她)往回走。太阳底下,被锄掉的苗很快蔫了,队长用脚一一踢过蔫了的苗,一句话也不用说。
完全学会用锄头,做到草死苗全,没有三四年的工夫,做不到。这个时间,现在足够一个孩子读完大学了。
即使勤快,即使用心去学,有的人还是学不好一些活。比如扬场,把粮、草、土分离开;比如搂地,把一小块地整平,好种蔬菜。
在生产队时期,干活有分工,这类的活有专人去干,学不好也没关系。地分到户后,开始的十多年里,耕种方式变化不大,一些自己干不好的活,便只能靠亲戚邻居了。
室内装修者的手。
五
我小学上了好多年,课堂和书本上的东西,能记着的却不多;记住更多的是劳动课。
那时的劳动课不在课程表里,也不会把打扫卫生叫劳动课。为勤工俭学,学校里养着羊和兔。羊和兔吃的草,靠学生们一早一晚从田间割来,这也不叫劳动课。
真正的劳动课,是由老师领着,到地里捡麦穗、拔杂草、拾花生。那时的老师,基本全是上过初中甚至没上过初中的村里人。那时上学,除了寒暑假,还放麦假和秋假。放麦假秋假,是因为老师和学生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我记忆最深刻的,是麦收时往田间送水。两个孩子抬着大半桶大锅烧出来的茶水,送到指定的田里。那里,年轻力壮的村里人正在挥汗割麦,割完一趟麦子,要在地头喝些水。
一个大人走近我们抬来的水桶,舀起半瓢水,咚咚地喝着。喝完水的大人对我们笑笑,然后走进地里,继续割麦。这些大人,包括我的父亲和叔叔。我看着一个个走过来喝水的大人,很有成就感,心里便高兴。
带着孩子挖野菜的妇女。
那时的秋假很长。孩子们要帮着家里收秋,还有更重要的一项任务,仍然是勤工俭学。老师用的课本和纸墨、粉笔等,都要花钱,上边不给钱,村里没有钱,只能靠上学的孩子们。
放秋假时,老师会告诉每个年级的孩子们:地瓜要交多少斤,花生要交多少斤。不同的年级数量不同,年级越高交得越多。
交给学校的地瓜和花生,别想从家里拿,只能靠自己,这便要去倒。倒,有些地方叫揽,复收的意思,就是把收获时落在地里的地瓜、花生等通过翻土的办法收回来。
倒地瓜花生,除了篮筐,还有专门的工具,铁制四齿,装着木柄,当地叫zhao(一声)子,手头的辞书上没查到这个字怎么写,姑且写作“爪子”,因为这东西看起来,有点像鸟儿带着长腿的爪子。
秋季,只要上了学的孩子,每天都会用“爪子”背着篮或筐,走出村子,走进收获过的地瓜或花生地里。用“爪子”不停地刨土,把落在里面的地瓜或花生翻出来。秋日当空,一身的汗和土。收获的地瓜和花生,交给学校里,用作教学费用。
不是累了,不知道闲着时的舒坦;不是浑身是汗,不知树荫下微风的清凉;不在小河里洗去满身的泥土,不知道浑身的轻松。我在秋日下倒地瓜、花生时,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种田者的手。
六
到我开始正儿八经每天去上课时,村小学只剩下四年级,一个老师,十个学生。那时,村里人的日子已经比以前好过太多了,村里也不再斤斤计较每一小块土地。为了表示支持教育,村里拿出离学校最近的两亩多山坡地,让我们种着。这种地当时叫校地。
我们只种花生。村里帮助把地耕耙好了,洋槐花开满山村时,老师带着我们种花生。男生和长得壮些的女生到村西的小河里抬水,老师挖坑,剩下的女生浇水点种。
花生地里长草了,我们一遍遍地用手拔,因为我们还用不了锄头。收获花生时,老师用镢头刨,我们把一个个的花生果从秧上摘下来,抬到学校的空地上晾晒。
冬季放学后,老师组织我们扒花生。两张课桌对在一起,上面堆满花生果,桌边坐着一个老师、十个学生,共扒花生。
靠两亩多地的花生,我们不用交课本费,还会发作业本。小学毕业时,老师领着我们来到县城,我们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看了场电影,第一次坐在饭店里吃了顿饭。看的是什么电影,完全记不得了;吃的是每人一碗羊肉汤,外加“朝牌”(一种烧烤的饼)。
我小学毕业到乡镇读书时,地分到户。家里有了余粮,也不再计较学校向孩子要的那点花生地瓜。再后来,有人提出教育要市场化,不但笔墨之类的费用要学生们负担,民办教师的工资也主要由学生们出。如果家里有两个孩子上学,当爹的要用独轮车推着花生和地瓜干去交学费。
上学费用变得太高,有些家庭实在承受不了。那时一些孩子上到小学三四年级,便因为不爱学习、因为父母实在不愿交那些学费辍学了,去干些放羊拔草之类的活儿。
没过多少年,义务教育实行,那片丘陵山地的父母们不再为上小学、初中的孩子的学费而犯愁了。
感谢伟大的时代。那个小山村此后长大的孩子,都是识些字的。
初春时节,一位老人在田间倒粪。
七
一个还能放羊、种菜的老人,抗过了一场大病后,虽然还能在村里走动,身体却大不如以前,便会说:“老了,干不动了。”
老人的这句话里,有不相信和不甘心,有抱怨和愧疚。不相信、不甘心,是觉得啥都能干的自己,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以前想着自己老得啥也干不了,是很久以后的事儿,谁知道一下子就来到眼前。对自己心有抱怨和愧疚,是觉得还没有为这个家庭尽到力,儿女虽然成家立业了,但日子过得艰辛;孙辈还小,长大的路上还需要更多的呵护。
不能为家庭做一点事了,可还活着,便需要儿女供养,这是老人们心里最大的愧疚。这样熬上几年,还在继续活着,一些老人更觉得心里不是味。
“我怎么还不死?”我小的时候,听到多位老人说过这句话。他们说这句话,主要原因不是病痛的折磨,不是儿女的不孝,而是他们觉得自己成了儿女的累赘。
在那片丘陵山地,曾经的人们虽然日子过得苦,除极个别人之外,还是很讲究孝心的。大多数老得不能动的老人,是单独吃饭的。让老人单独吃饭,不是嫌老人不干净,而是老人吃的饭是单做的,比家里人吃得好。
如果让老人同桌吃饭,老人碗里是鸡蛋或豆腐,四五岁的孙子孙女碗里是地瓜或地瓜干,孙子、孙女眼巴巴地看着老人的碗,老人能下动筷子?
等不再说“老了,干不动了”,等不再说“我怎么还不死”,老人躺在床上,离他(她)辛劳一生的结束,便不远了。
编筐的老人。
人在土里劳作一生,死了要入土为安。一个老人死了,被抬着离开村子时,全村人都会站在街边为其送行。为老人送行的话语中,最多的是这两句:“干了一辈子活。”“受了一辈子累。”
“干了一辈子活。”“受了一辈子累。”在曾经的农村,这两句话是一个意思。能得到这样评价的人,都是让人敬重的人——他们为家庭干了一辈子的活,他们为儿女受了一辈子的累。
来源:农村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