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的沥青味格外浓,县政府决定拓宽东城区的主干道。城管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清理路边的小摊。老刘的烤红薯没了着落,只好蹲在我家修车铺的屋檐下抽闷烟。他那件老式尼龙外套上,满是去年冬天烤红薯时留下的黑色碎屑。
县城的春天和别处不一样,满街飘的不是花香,而是修路的沥青味。
今年的沥青味格外浓,县政府决定拓宽东城区的主干道。城管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清理路边的小摊。老刘的烤红薯没了着落,只好蹲在我家修车铺的屋檐下抽闷烟。他那件老式尼龙外套上,满是去年冬天烤红薯时留下的黑色碎屑。
“侄子,你舅舅回来了没?”老刘没话找话。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继续修着自行车链条。从五一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个人问我这事了。
昨晚舅舅突然打电话让我去接他。接,就接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接,就接回来一大堆麻烦。
舅舅站在汽车站门口,身边只有一个塑料编织袋,那种进城打工的人拿来装棉被的蓝白格子袋。他的右脸有块青紫,眼睛下面两个黑眼圈,显得整个人既憔悴又狼狈。
我骑着摩托车载他回来的路上,他只说了一句话:“侄子,借我一万块钱应个急,下周就还你。”
舅舅住进了我店后面的小房间。房间不大,床、桌子、一个旧电视机就挤满了。我之前用来存货的,临时收拾了一下。床单是两年前我结婚用剩的,上面印着两个红色的”囍”字,已经洗得发白,但拿出来时还是能闻到一股霉味。
“凑合住几天。”我说。
舅舅点点头,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
窗外是一片老旧的民房。前几年城里建了不少高楼,但东城区这一片,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低矮的两三层小楼,院子里晾着衣服。有几户人家在院子里种了菜,这会儿刚抽芽,一片嫩绿。
我爸走得早,妈妈是几年前改嫁的。这些年,我跟舅舅的来往不多。他常年在广东那边做生意,家里只有姥姥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那个,姥姥不是住在老家吗?你怎么不回去?”我试探着问。
舅舅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眼神闪烁,他拿起床头的旧烟灰缸,没来由地说:“这个还是当年你姥爷用的吧?”
我知道他是在岔开话题,也就不再问了。
晚上我正准备关店,一个中年妇女推开门,大声嚷嚷:“你舅舅在不在这?”
门外跟着几个陌生男人,个个凶神恶煞的。
我赶紧护住店里刚修好的自行车,生怕他们一言不合就砸了我的店。“您是……”
“少装蒜!我是云南过来的,你舅舅欠我们75万,整整75万!”中年妇女边说边往店里闯。
“您别急,我这就去叫他,您先坐。”我赶紧拦住她,心想:75万?舅舅哪来那么多钱?
舅舅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了。他出来时还是那件皱巴巴的衬衫,但明显刚洗过脸,头发用水抹过,显得精神了一点。
“梅姐……”舅舅的声音有点颤抖。
“别梅姐我了!我给你最后一周时间,要是拿不出钱来,你自己知道后果!”
看那架势,要不是我店里还有几个熟客在,估计她当场就要动手。
等那伙人走后,我把舅舅拉到后屋,质问他怎么回事。
“就是……”舅舅犹豫了一会儿,“生意上的事,亏了点。”
“亏了点?75万叫亏了点?”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舅舅坐在床上,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实话跟你说吧,我赌钱输了,欠了高利贷。”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自言自语。
“你疯了吧?赌75万?就你那小生意,一年能赚多少?”
舅舅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啊,我疯了。”
他说,一开始只是朋友聚会玩几把,后来慢慢上瘾,越输越多,最后借了高利贷。输了钱想翻本,结果越陷越深。
舅舅没有直接要我还钱,只是说:“侄子,能不能借我五万,我去跟他们谈谈,先还一部分,争取宽限一下。”
五万对我来说不是小数目。修车铺一个月也就赚个七八千,还要还房贷。但看着舅舅这样,我也不忍心拒绝。第二天我去银行取了钱,默默地递给了他。
没想到,第三天姥姥就找上门来了。
她一进门就开始哭,那种村里老太太特有的声调,拖长了尾音,听得人心里难受。
“你舅舅啊,他把我那套老房子都抵押了,现在赌债人天天上门,说要抢走我住的房子!”姥姥抹着眼泪说,“我就你舅舅这么一个儿子,你爸早没了,你妈改嫁了,现在就指望你了!”
我有点懵:“姥姥,您说啥呢?”
“你必须帮你舅舅还债!他是你亲舅舅啊!我当年拉扯你长大,你爸走后,是谁照顾你?现在老了,你就这么对我?”姥姥情绪激动。
我沉默了。的确,爸爸去世后,姥姥帮衬了不少。妈妈改嫁前,姥姥隔三差五就来照顾我们。但这和舅舅赌博欠债是两码事啊。
“姥姥,我已经借给舅舅五万了,剩下的实在是没有啊。”
姥姥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小子现在有出息了是吧?嫌弃我们老了,没用了?你那套新房子不是挺值钱的吗?”
我一愣,才明白过来。原来舅舅告诉姥姥我在城西买了新房子,值六七十万。
事实上,那房子是我结婚时贷款买的,首付都是东拼西凑,每个月还贷款都紧巴巴的。
“姥姥,您听我解释……”
姥姥不听我解释,站起身就走:“行,我知道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追出去想解释,却被迎面进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李师傅,车修好了没?”是镇上开小卖部的王叔。
等我应付完客人,姥姥已经不见了。
当晚,舅舅喝醉了酒回来,醉醺醺地坐在我店门口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自言自语。我蹲在他旁边,闻到他身上浓重的二锅头味道。
“侄子,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是个赌徒。”舅舅的声音有点含糊,“我只是……太想翻身了。”
夜晚的风有点凉,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对面的楼里,一户人家的电视机声音很大,播放着某个选秀节目。
“我那点小生意,一辈子也发不了财。但赌场不一样,只要赢一次,就能改变命运。”舅舅抹了把脸,“可我就是赢不了那一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地陪他坐着。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舅舅突然笑了,笑得有点狰狞,“我其实有笔钱,真的有,但那是留给姥姥养老的,我不能动。”
我愣了一下:“什么钱?”
舅舅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对不起姥姥,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去后屋叫舅舅吃饭,发现他已经走了,只在桌上留了张字条:“侄子,对不起,借你的钱过几天就还。”
一周后,那个中年妇女又来了,带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时间到了,你舅舅人呢?”她冷着脸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走了。”
“你糊弄谁呢?他会不告诉你去哪?”其中一个男人上前揪住我的衣领。
正在这时,店门口停下了一辆警车。两名警察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
那几个人一看警察来了,立刻松开我,转身就要走。
“站住!”警察叫住他们,“有人举报这里有人讨债滋事。”
我这才知道,原来是隔壁修鞋的老张报的警。
警察询问了情况,警告那几个人不许再来滋事,如果有债务纠纷,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那几个人悻悻地离开了,临走时中年妇女还扔下一句:“你们警察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日子一天天过去,舅舅没再出现,姥姥倒是又来了几次,每次都是哭哭啼啼地要我还钱,说债主天天上门,她都不敢回家住了,寄居在远房亲戚家。
我心里也犯嘀咕,舅舅到底去哪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那75万债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昨天,事情才有了转机。
昨天下午,县里拆迁办的人来找我,说东城区要拆迁了,我店面所在的这片区域在拆迁范围内。
“这是拆迁补偿方案,你看一下。”工作人员递给我一份文件。
我打开一看,傻眼了。拆迁范围里,不仅有我的修车铺,还有姥姥的老房子。
更让我震惊的是,姥姥老房子的产权人,竟然不是姥姥,而是我爸!
“这…这怎么回事?”我结结巴巴地问。
拆迁办的人指着文件说:“根据我们查到的资料,这套房子是李志明的。李志明是你爸爸吧?他过世后,这房子应该由你继承。”
我盯着文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三十年前姥姥家盖新房时,因为舅舅还年轻,没有稳定工作,而我爸当时在县供销社上班,有固定收入,所以房子登记在了我爸名下,方便办理各种手续。后来我爸去世,这事就被忘了,房本一直放在姥姥家。
房子虽然登记在我爸名下,但实际上是姥姥一家出钱建的。我爸只是挂个名,大家心照不宣。这么多年过去,谁也没在意这个事情。
直到这次拆迁,政府部门调查产权时,才发现这个情况。
而就在拆迁方案出来前几个月,舅舅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是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姥姥。
我拿着拆迁方案,心情复杂地回到店里。
按照补偿标准,姥姥那套老房子能拿到将近60万的补偿款。加上我的修车铺,补偿金额接近90万。
突然,一切都明白了。
舅舅早就知道拆迁的事,知道那房子登记在我爸名下。但他又不能直接跟我说,因为那房子实际上是姥姥的,补偿款理应归姥姥。他可能是想通过借债的方式,让我意识到这笔钱的存在。
但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真相呢?是因为愧疚?还是有别的原因?
我坐在店里发呆,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翻出舅舅留下的那个塑料编织袋。在袋子最底层,我找到了一个旧信封,里面是姥姥老房子的房产证。
房产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爸的名字。
不对,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又仔细看了看拆迁方案,发现拆迁范围公示的时间是去年底,而舅舅赌博欠下的75万债务是三个月前的事。
如果他早就知道拆迁的事,为什么还要去赌博?为什么不直接等拆迁款?
我给姥姥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拆迁的事。电话那头的姥姥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说:“我知道。”
“什么?您知道?”我惊讶地问。
“你舅舅告诉我的,就在他离开前一天。”姥姥说,“他说房子是当年你姥爷和你爸商量好的,因为怕你舅舅败家,所以特意登记在你爸名下,作为对你爸的一份补偿。”
“补偿?为什么要补偿我爸?”
姥姥又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奶奶当年生病,是你姥爷偷偷给了医药费,但谁也不知道。你爸去世后,这事才被你舅舅无意中发现。”
我突然想起舅舅说过的那句话:“我其实有笔钱,但那是留给姥姥养老的,我不能动。”原来他说的就是这个。
第二天,我去银行查了姥姥的账户,发现舅舅这些年一直在给姥姥存钱,每个月固定三千。账户里积累了将近二十万。
“梅姐”那伙人又来了,我把拆迁方案给他们看,说等拆迁款下来就还钱。他们半信半疑地走了。
昨晚睡觉前,我收到一条短信:“侄子,对不起,替我照顾好姥姥。房子是你的,我不配拿那笔钱。”是舅舅发来的。
我盯着手机看了很久,心中百感交集。
今天一早,我就去找了拆迁办,申请把补偿款分成两份,一半给姥姥养老,一半用来还舅舅的债。
拆迁办的人告诉我,按照政策,补偿款应该归产权人所有,但考虑到特殊情况,可以签一份协议,由我作为产权继承人自愿把一部分补偿款给姥姥。
“您老说,这钱怎么分?”我问姥姥。
姥姥看着我,眼圈红红的:“你是个好孩子,比你舅舅强多了。钱都给你吧,我这把年纪,也用不了多少了。”
“那不行,这房子是您和姥爷的心血,怎么能全给我?”
最后,我们决定三七分。三成给我,七成给姥姥。姥姥坚持要拿出一部分去找舅舅,但我劝她先别着急,等舅舅自己回来。
舅舅欠的那75万债,我会想办法慢慢还。不管怎样,他毕竟是我的亲舅舅。
今天下午,我整理店里的东西,准备搬家。在柜台下面,我发现了一张旧照片,是爸爸和舅舅年轻时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但两个人的笑容还是那么清晰。
我把照片收好,准备过几天带去给姥姥看。
窗外,拆迁的铲车声已经隐约可闻。东城区即将面目一新,而我们的生活,也将翻开新的一页。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