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浮(短篇小说)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4-11 12:00 1

摘要:到理城已近傍晚。下车后,透过两间斜顶住宅隔出的窄道,他一眼望到了岸堤。犹豫再三,他拉着行李箱快步进去。他一边走,一边抚摸两侧墙体,指尖掠过龟裂的缝沟,像富含情调的考古。尽头礁面上有把折椅,旁侧垂着蓝白绣球。他倚着栏杆,目光游离在水面,期间飞过几只海鸥。不远是码

到理城已近傍晚。下车后,透过两间斜顶住宅隔出的窄道,他一眼望到了岸堤。犹豫再三,他拉着行李箱快步进去。他一边走,一边抚摸两侧墙体,指尖掠过龟裂的缝沟,像富含情调的考古。尽头礁面上有把折椅,旁侧垂着蓝白绣球。他倚着栏杆,目光游离在水面,期间飞过几只海鸥。不远是码头,那座事先从网上见过的灯塔别无二致地静默着。一切的符合预想使他久违地感到不再活在虚构中,一股轻盈的感激之情顿时漫漶心间。他想,如果此刻必须作出感谢的话,首要对象只能是自己,其次才是这趟草率的出行。尽管侧身时右肘不小心划到一小撮痰渍,他的兴致并无削减,一股岁月炼就的兴奋将他托举着。

去客栈途中,他拐进一条上坡小道,顶端石桥上能眺见码头广场那尊标志性的和平鸽铁像。他左右挪步,黄昏在铁像的不同折射投到脸上。当那撇光弧快速划过鸽子翼梢在他瞳孔中引起亮点时,他忽然感到自己正身处巨大的光明中。但这种震感迅速被一种有迹可循的忧伤笼罩了,他一下觉得像陷入了虚空。当年那个烈日午后,也是在这样的光明中,他永远走出了那扇令人沮丧的哥特式大门——出于和画刊主编在选稿上的意见不合,那些人情层面的流动令他困惑不已,他认为那些大而无当的荣誉只会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他后来偶遇过主编,对方老练的凝视似乎让他生出了羞耻。他试着反省,情况更糟了,更多窘迫暴露无遗,仿佛预示着他将一直羞耻下去,遭受世俗的灼烧,生命中的踌躇和痛点因而失去托举,每一步仍同遁入虚空。

可很快,一如既往地,如受启示般,他想起了筱欣。回忆前妻时,他总无可避免地想到那片酒店泳池。两人浮出水面拥吻后,她忽然问他是否爱吃无花果。他被打湿的乳房吸引着,只想快点和她上床,但还是耐心回答了,她笑了,他们搂腰亲上了。稍后在床上累了,她又提及不少与当下割裂的话题,眼里流转着睿智和深刻——当初,他便是迷恋她浑身上下辐射出的这种具有凌驾性的飘逸气质,且随岁月流逝愈发锋锐,好比经抛光的牛角,这也导致让他们紧紧相连的不只是性。

实际上,两人在诸多问题看法上有着惊人的一致,譬如为使自己心安尽情寻乐、勇敢成为另类。不过就范围和实践而言,他显然审慎得多。当然,两人深知再肆意的行动也有着不可忽视的核心禁忌。她曾跟他说,如果觉得性太羞耻,那就排除性,人人皆可活成性之外的唐璜。但当他真正试图抹去生活的耻辱烙印时,却像个践踏团体秩序的刽子手,令他屡屡蒙羞且趔趄不前。就像告别沮丧地的当晚,他在关灯的客厅坐到凌晨,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件家具。但这并不代表悔意。他想起深陷道德风波的庞余导师和筱欣为其几近坚决的辩解,自己越来越站在“不端者”这边了。准确来说,他认为不存在“不端者”一说,妄图撬动神圣者不过是想被岁月的兴奋包裹得久一点,某种程度上,他们还独享占有少数一席之地的自乐。他再一次打心底对自己说道,是的,真正不该漠视的仅有灵魂的谴责。这种宽慰使他感到一阵惬意的纤柔刺激,他再次觉得自己在“突围”。他驻足在一家扎染作坊前,望着海岸交缠的小团灯光,那种电影镜头般的洁净令他涌起一抹兴奋的忧伤。

他想起多年前和筱欣登上抚星岛的那个傍晚。在风铃桥边的茵草环抱中,两人在瞭望塔吻上了。之后,他们注意到不远处一家客栈,默契地相视一笑。是什么让他们临时放弃返回市区酒店留宿岛上?他能想到的只有快乐。他们在关灯的各个角落释放天性后,她又重归睿智。两人随后在凌空感十足的露台聊起了舍斯托夫。

庞余导师那通来电是去年六月一个晚上。他从浴室出来,裸立在客厅全身镜前。对方开口前,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镜中干瘪的阴茎、浓重的泪沟下颚泛紫的痤疮,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颓势。或许与欲望得不到释放有关。他脑中接连浮现出一些女人的画面,但旋即被那天碎裂的酒杯打乱了。可归根到底,他觉得自己并没错,只是比起庞余导师,短暂地得到了优待。

嗯?也许是想多了,他从庞余导师这一声里听出了诘问。

猫到了。没等他开口,庞余导师略显激动地说道。

他错愕了下,不一会儿才想起在网上帮对方挑的那只阿比猫,还有晶石挂饰。这是庞余导师的第二只猫,原先的简州猫死三年了。他从朋友圈得知对方把猫埋在了后院,附了张素描。两人住处相隔不远,他常坐在浴室腰窗鸟瞰对方在院子逗猫。出于此,他放弃了改造计划,为了鸟瞰。之后,他有些惊讶地发现对街小区一名男子经过楼下一家艺品店时,总在橱窗叠放的几个裸体假人前停留,手指虚描般快速翻转。此人与自己在该店前的相同举动让他感到一种纤毫毕现的慰藉,这么一来,他有理由相信对方也有着和自己在餐桌作画的相似习惯。他开始觉得,在自己住的济苑,在对街的明普苑,甚至在苏矜街那排老式瓦房里,都或许有着同类,他感到一股各自为营的、带有“突围”性质的力量在汇聚。他还留意到一位驼背者典雅的走姿,在他看来同样动人,他想起卢尔马兰的一位跛脚提琴手,在剧院屋顶朝向天空拉琴。他将这些“鸟瞰”视为一次次优待。

你来看看吗?庞余导师把猫抱近手机,传来婴儿般的咕噜声。

下次吧,在忙,一幅透纳的临摹。对方说了声“好”,隔几秒挂断,他听见猫爪摩擦。

花洒重新出水时,他又听见一记清脆的裂响。庞余导师不甘吗?如果先走的是对方……不,他想,只是一次优待。

当时,他看出庞余导师想走了,却执意让他多陪会儿自己。他们之后听见隔桌一人对女前台屁股的调侃,庞余导师瞪了那人一眼。不久,他接到筱欣电话,然后就想兴奋地跳上床。他离开时再度确认庞余导师相当清醒,那小杯白兰地喝不到一半。出门后,他在回望之际,一帧帧目睹了庞余导师举着酒杯离座,走几步后摔在了旁侧一位女士跟前。实际上,他当即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后来的舆论焦点:美院教授混迹青吧,实施“软侵犯”——的确,他觉得很难辩解,庞余导师确实在倒地前头碰到了对方胸部,令人费解的是,他起身后手居然伸向了乳房。最关键的是,他那时没醉。

至于“混迹”,他想庞余导师完全能表明经常现身此处的正当性,甚至可用“找寻灵感”的说辞搪塞过去。只是就“侵犯”,他认为无异于走火的判论,但如何解释呢?庞余导师当时又没醉。他以为对方会足够狡黠地替自己圆点儿场。直到庞余导师被撤职后的一次文字交流中,关于此事,对方只回了句:我那时候已经无聊很久了。接着是冷场,他倒认为这样的冷场很合宜。后来,他握向筱欣乳房时,常带有一种审慎的目光,他想庞余导师在拿起画笔后是否会以为握住了乳房,从而造成画布的冷场,一种巨幕般的茫白。这种冷场是一蹴而就、鲜有回旋余地的。

他又站到镜前凝视,惊觉真正让自己陷入颓势的其实是,一种内在的衰老。骨头远不及十年前硬朗了,意味着无法再得心应手享受生活偶尔的优待,将与多数惊心的冒险彻底告别,自己会变成一头温顺服帖的奶牛,即使心存不舍。不,他认为这些其实无关痛痒,最要紧的是那种骨头发出的羞耻的咔擦声。多年前一次采风,几名年轻人在瀑布前拍照,其中一人穿着单薄,一下勾起了他的欲念。他尽力移开羞耻的目光,后退几步蹲下,但仍不时回瞟。他蹲着往后挪步,听见了几声骨头折叠的清脆声响,正是这股回音,经年徘徊于欢乐的降临之中,犹如恶兆,时刻申饬自己学会拒绝。

庚铭送来两瓶苏打,问房间是否满意。他点头,想着对方电话里那种令人舒适的柔磁嗓音——这是选择此店的关键,他从不足二十秒的对话中感受到了某种温存,尽管可能是伪装。他希望对方多开点口,同眼前这位三十出头的男人沉默相视几秒后,对方微笑着离开了。

他原计划晚点出去,床边的全身镜让他打消了念头。因为他从镜中一眼窥透见了那根干瘪的阴茎。加之夜色已至,岛上传来的乐声、一间间点亮的民宿、码头人潮,在他心中形成了某种动人的力量,同时激起了一阵本能的原始骚动,筱欣、一些女人的画面开始浮现。

一周多前,同事向他介绍了一款同城交友软件。对方在上面谈了对象,不久便要见面。他见对方被俘获的样子,觉得有点儿沉沦,直到几乎确信对方侥幸地被真情眷顾,他涌出了生理层面的嫉妒。在此节点,他回忆起了筱欣和与在抚星岛相似的那些夜晚。不过,还有另一些夜晚——她来电分享人物奇闻、涌现的灵感,抑或一部刚看完的惊喜电影,两人望着天空相互倾诉,像远距离的隐秘会晤。她有时的锋利令他错愕,但教会了他“生活的意义一定程度上是虚度”,这么一来,就能心安地摒弃所谓的真理和忠告——真正的权利在于自己。他和她一样坚信,人生首要义务是让自己快乐。当然,他觉得自己算不上不端者,自己的快乐仅图心安。如果快乐必偿代价,自己也会毫不犹豫承担。

既然决定要快乐,一切就简单了。尤其当他认清那些耻辱的灼烧实际并非挫伤灵魂后,他觉得自己权利更大了,一切愈发正当、合理。他重新感受到那种生活给予的暴走于神圣准则边缘却不轻易僭越的惊险恩赐,于是决心抛掉这把老骨头。他又在镜子前走了几个来回。

下载那款软件后,他坐到了床沿。也许是一直想着女人的缘故,注册时不经意错选了性别。他本打算注销此号,一下却跳出许多消息,点开一看,不出所料,不少是富含性趣的隐晦话语。众多问候中有一则不同:你好,你也喜欢摄影,能否聊聊?他这才发现刚刚随意选择的爱好中有摄影。可惜对方标签为男,他有些失落。显示已读后,对方发来张海景图,地点是码头。他想了想,回:你是本地的?对方:嗯,平时爱拍照。又跟:你外地?他:是,第一次来。他这时划出聊天框,执意注销账号,一时却等待起回复。不足一分钟,对方发来一截文字,简介了周边景点,外加祝语,接着又传来几张景照。对方像在期待评论,他不断划退、返回聊天框。很快,他竟觉得自己有义务了结这种冷场。

你……他打字时,对方忽然说了句:你爱电影吗?很多摄影师是资深影迷。他意识到此话是一种冷场后的试探性搭讪,也是这时,他惊觉起自己的身份。再次冷场后,对方紧接:你知道贝拉塔尔吗?都灵之马,鲸鱼马戏团呢?就在这时,他因贝拉塔尔感到了一种扩散的欣喜。他曾在大学影视鉴赏选修课上认识了这位电影艺术大师,至今为其着迷,创作深受其单调美学构造的启发,这是他的秘密,但他并不赞成对方“日子越过越轻飘”的说法,他在画稿中尽量展现着“单调”的锋芒。关于那幅《焰火》油画,大概只有自己清楚,女人手里杯中类似橙汁的黄色液体其实是“阳光”——女人开窗,恰巧与楼下一位马夫相视,对方被那团金黄消除了倦意。多么俗套啊,他想,但就当他最后涂上那块笔头大小的金黄后,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岁月的托举,他对自己说,毕竟世上还有人为地中海的阳光而活。就如及时抓住了掉落的毛巾,独自在影厅等完长长的字幕,动车上遇见了提醒自己补票的乘客那样,一次次的托举使他重拾了热忱,一种对抗原始而又粗暴的秩序的勇气。他慢慢认定,自己有权搁置被赋予的使命,不必急于成为掌舵生活的多面手,“意义”本身不存在,重要的是当下,这样做是为了在即使对处境充满敌意之际,也不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件家具。

如今,时隔多年后,自己意外地以特殊身份撞上了这样一次托举,欲念混杂的交织让他想到庞余导师。会不会真如筱欣说的那样,对方只是一时兴起了一种纯粹的兴致?想到这儿,他有些难掩兴奋。此刻,他很难想象自己正在斟酌一些风情话语,给予暧昧的同时保持透明的疏离。但无论如何,一种扭曲的失落挫伤了兴致,他听到了诘问,意识到这样实在不配得到一些优待。于是,他放弃了精心的酝酿,犹豫下索性将相册里的《焰火》发了过去。

不足一分钟,对方回:车夫是奥斯多佛?又紧跟:你的画?他惊喜地“嗯”了一句。对方稍后注意到了奥斯多佛糟糕的面部,认为那些瘢痕是荨麻疹。实则是“损毁性痤疮”。这个词伴他至今,作为某种报复偶现于笔下。在那幅《坑》中,男孩听从医生建议刷酸时,被父亲警告后带走了。这是他的亲身经历,此后岁月深受困扰。一次面试,他在答问时注意到对方目光始终落在自己左颊那块凹凸上,他察觉到那分明是羞耻的扫射,不久径直离开了教室。反正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但这并不代表他拒绝怀念,相反,怀念时的某种奇怪心理鼓舞了他。所以当对方聚焦奥斯多佛那张淤青似的脸时,他又从心里对自己说道,管它呢,没什么大不了的。

卢尔马兰的那个夏夜是温顺的,他一直认为。当晚七点,筱欣在拉科斯特的集市买下一盏铜鎏台灯,两人吃着可丽饼,在村公所小广场散步。他们在闭店的兰波咖啡馆拍照,透过玻璃门无意瞥见旋梯口一个身影,因为光线黯淡,他凑近眯眼才看清那人将另一人压在墙上,两人白花花地赤裸着。他们接着向前挪步,调整姿势,马上又贴了墙,他觉得他们像两节接轨的车厢。他看向筱欣,她目光在他与两人间回弹,双方都体验到了一种狂狷气息。他突然想到艺术展上的那种巨型相框,如果相框出现在了类似夜间旋梯这样的隐秘处,他确信自己和她会毫不犹豫进入框中,定格欲火。现在,他们进行的正是羞耻的扫射。不一会儿,一批演奏者经过门前,那两人察觉动静,进了旁侧房间,门虚掩着。离开时,他有把握他们还会出现在旋梯口,再或是更靠近门外的地方。

回酒店途中,筱欣在一位普罗旺斯店家那儿挑可颂袜子,他在街边拍照。他注意到眼前一家超市旁一男子,跟前竖着画板,脚边是调色盘,对方正用力扭转手腕,看上去有些潦草。他小跑进超市,又走了出来。对视后,他露出老练的平静,迅速盯向画布,一幅宗教油画,奇怪的是,那位“神”的衣摆末梢是一串形式匕首的挂坠。他其实对该类题材缺乏兴致,并非出于鄙薄,就像比起“上帝”,他更爱用“宇宙”这类词一样,他认为前者会让自己陷入飘忽。但他仍问男子会不会英语,对方点头。

你是天主教徒?

不,我不信教。男子放下笔,挥摆双手说,语气充溢着一种否决的敬虔。对方回到画中,他在旁边凝视,对方开始不耐烦,他望向超市装作等人。也就在这时,男人放下笔,皱眉说了几句聱牙的英语,他听出大意是问自己是否为当地一所俱乐部会员,那儿有很多华裔、摩洛哥裔、瑞士裔画师。他说不是。对方问,你信教吗?他说不。对方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稍显激动地称自己也是,然后继续给那串“匕链”上色,落笔相当恣肆。忽然,对方转过头,双手像敞开了拥抱,笑着说道:Feelings of Gods are meaningless to me,of course,including you.

他没反应过来,盯着对方递来的笑意。这时,筱欣出了店,她买的一双蓝色短袜上织有贞德,自由尊严的女神。当然,他对此并不知晓。当他看向女神头像时,感到的只是一个飘忽的象征。尤其当此类神体频繁现身时,一股不可名状的割裂便横亘而出,他觉得心里装着一座座滑稽的神邸。不出意外的话,自己永远会是神邸的主人。就像实习时提前超额完成任务,布置会场擦伤额头,为志愿活动通宵暴走那样,被某种“幸运儿”般的生活赐予了泾渭分明的前程,但也让他认清,一个人顶着粉色头发出现在病房可能是会被处决的,这样的感觉如同生活跟自己失了约。可他想起了刚才那个古怪男子的话,是呀,对方后面又跟了一句“包括你”,意味着他们应该被某些相同的东西塞满过怀抱,一双湿润的眼睛、一套吊带、一扇鸟瞰的腰窗,他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疲于供奉明天,又对眼前的神谕掷以审慎的轻蔑,只想被当下的兴奋包裹得久一些。他再次感受到了那股庞大的托举。他倏然断定,即使一个心里装着神邸的人,也会对生活持有足够的恶意。

穿越红砖房旁的窄道时,一盏壁灯的下方落了张海报,图中一对男女吻上了。几秒后,他转身扶住筱欣的腰,双手慢慢在背后交叉,她的袜袋顺势掉在了长椅上。她勾住他脖子,他们贴在了墙上,她碰到黏稠的青苔,但这不重要。他握住了那对紧致的乳房,两瓣嘴唇正被潮水浸透,在夜晚的无人巷,这种潮湿带给他一种醍醐灌顶般的快感。

酒店大厅薰香萦绕,筱欣去前台领羊角面包时,他留意到弧形餐区一位身着绯色中裙的女人。这样的发现相当普遍,令他觊觎的是对方侧身与自己的相视,这也相当普遍,关键是他捕捉到的对方一时递来的某类笑意,这并非出于自妄,而是源于他生命经验中一类几经审验后无需结构的警觉。对视持续了十多秒,直至筱欣赶来。对方再次露出那类轻微的笑意,望向筱欣。上楼时,筱欣饶有兴致地讲述了一则拉封丹寓言。

稍后筱欣要他去大厅买水,他再度体验到了那种惊险的恩赐。他出门时,她正进浴室,这预支了他心中莫大的兴奋。但他深知一切不会越轨,整个过程无非如此:一个妻子派去买水的古怪男人,受某种特权的鼓舞,突然渴望起对人生中同一类经验的结构,然后再了无痕迹地回到浴室门前,凝视水淋淋的裸像。

女人还在那儿,那抹绯红印入眼帘。他去前台时,放慢了脚步,目光游离在餐厅。在他几乎是回到先前望见对方的位置时,两人撞上了目光。不同的是,对方明显露出一丝错愕。她看向楼道口,像在确认还有没有其他人。他这时转身径直去往前台,在等候取水的几分钟里始终背朝餐厅,他觉得如此一来便能在透明性中得心应手地同暗昧斡旋,尽管在他看来同样滑稽。终于,快到自己时,他还是回望了对方,她正低头,手指快速划动平板。他感到沮丧,以至于买水后将瓶子放在身边圆桌上,掏出手机,站着像等人。女人侧脸时,山根一片印记让他想起了大学时代一位素描教授,对方鼻根右侧有大块黑色胎印。长久以来,令他想摆脱对方组会的并非其凌人的姿态,而是那团胎记上密布的硬化毳毛,每一根都带有剑拔弩张的气焰,加之肥阔鼻翼两侧渗漏的脂粒,整个鼻子像被油垢腌透的探照灯,时刻向他辐射不适。所以当女人又望向他时,他仍感到沮丧。不过,他恍然间意识到了某种更为生动、告别窘况的永逸之计。

当年在露营地的最后一夜,他们在草地拍起了照。几人经艺术社团认识,彼此算不上熟悉,此次野炊是一时兴起。活动结束进入帐篷后不久,他听见一阵连续的喘息,紧接急促的低语,向外张望,发现其他人也探出了头,默契对视后一致锁定到稍远处一顶亮灯帐篷。就在这时,音动倏然消失,很快灯熄了,几人相视后各自回了帐篷。直至凌晨,他听见几下走动,还有拉链迅速开合。他坐起仔细辨别,确认声响来自近处。几分钟后,他清晰听到右侧传出的几声轻微喘息,像憋足了气艰难从水下探出,出于几经审验的警觉,他断定那顶帐篷里正进行着隐秘的贴合,且根据奇特的声势,他甚至相当有把握一人被捂住了嘴,这让他立马联想到某类沸腾的痉挛场面,莫大的兴奋令他不禁凑近侧方,以僵硬的半蹲姿势实施羞耻的窥探。次日返程途中,他,或许还有人,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其中有人变得缄默了,像被某种无法挽回的舛失噤声了。在这场只有三个男人(均处于已婚或交往状态)参与的旅途中,他清楚凌晨的动静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心安。他慢慢复盘着当时情景:自己在窥探之际再次听到了骨头的咔擦声,于是安静躺下,待响动再次传来,梦呓般嘟囔自语。想到这儿,他笑了出来,舒心地望向车窗外。

现在,女人与他的对视将近十秒,他又捕捉到对方一时流露的笑意。但他只是复盘着露营之夜那次利落的躺下,并打算于此重现。他转身提上水瓶,径直走向楼道,快到时瞥见对方仍在张望,于是,加快步伐迈上台阶。回去后,筱欣还在浴室,除了有点累之外,他心存感激地凝视起半透玻璃后那副水汽缠绕的裸像。

令他意外的是,竟与对方聊到现在,且维持不衰的热诚。对方称自己是舒默,在第二天早上发来客厅的三幅莫奈装饰画,然后说准备去码头拍照。随后两天,这名舒默都在一早发来问候,他醒来也是首先打开那款被移到隐藏页的软件。一次,对方表示马上发来些景照,几小时仍无后续,他焦躁地连发消息,得知其在海滩划伤了脚,可他毫无反应,甚至不屑赐慰,仅感到某种扭曲的情调。舒默发来包扎的脚踝时,他注意力在青筋凸显的脚背,上面有暗痂,靠近后跟的外缘有层翻褶的碎皮,最主要的是,趾骨上几撮弯瘪的毳毛唤起了不适。也就在这时,对方撤回图片,接着是冷场。直至对方发来风铃桥照,他搁置了会儿,才问道,脚好点没?

返程前日下午,他洗了澡,站在浴室镜前,很快又裹着浴巾将窗帘拉上来到床边全身镜前。他关了灯,脱下浴巾,开始朝镜中长久审视。老实讲,他依旧被一股无可比拟的生机震慑了,黑暗中流动的线条,包罗了太多激动人心的意象,这需要动用生活中最微妙而又危险的经验反复涉足,因为他深知,一旦稍有不慎便会沦为不端者,这么一来,即使达成心安,那类“需大胆又谨慎行动”的程序化口号仍会使量力而行的偏执蒙羞,“突围”进而遭受诘难。他想到舒默,对方果真在酝酿一场羞耻吗——先与你温和地在共同话题周旋,在某个节点,不经意抛出富含异趣的邀约。但又如何呢?他觉得对方不过是想着另一种生活,毕竟在既有的前程中,谁又能保证谁永远是幸运儿?几天里,他收到大量搭话,无不是耻辱的交锋,他认为这种僭越有时反倒是真挚的,其彰显出一种凌驾精神,凭此特权甚至能让惊险塞满怀抱,且在决堤之际告诉自己:一切舛失皆有回旋余地。这即是对生活的全部恶意。

不久,他下定了决心。该念头酝酿已久,之所以选择今晚是一时兴起,另外就是出于他在陌生之地体验到的某种刺激性的别样生动。快傍晚时,他又照起镜子,用湿巾擦脸,喷了口腔清新剂。就是这时,他不知道算不算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庞余导师,对方的那次伸手现在竟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鼓舞。但归根到底,他还是提醒自己足够警惕,任何微不足道的疏忽都可能招致审判。他在仍举棋不定时起身,那种灾祸临头般的隐隐心悸拉锯着神经,犹如恶兆浮现。尽管如此,他一直说服自己甘愿为切实的快乐冒险。他在廊道撞面了庚铭,对方提着挎包上楼,招呼了自己。

那家酒馆在码头附近的一截坡道,楼上坠着葡萄藤,他在昨天路过时见门口写有免费入内俯瞰小镇全景,便径直来到二楼那个凌空感十足的阳台。他一眼望见了远处的抚星岛,阳光强射下,岛中央拱桥两侧的风铃在瞳孔中引起了叠叠亮点。由于方位缘故,他踮脚也找不到那处瞭望台,只看到了那家客栈,他又接连想起一些那个夜晚两人紧贴水边落地窗的画面。不久,他注意到一对男女进了前方杂物间,尤其是男人裤包露出的粉色盒套一角加深了他的判断,仅因为此,他有了再次光临的动机。他出店时打量了下老板,一个中年长发男人,对方投来的温郁目光似乎带有某种启示性,替这座在他看来真正意义上是神邸的建筑发出了邀约。

进店前,他经过几名巡警,总有被叫的错觉。踟躇之际,他放慢脚步,掏出手机低头划动,好让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些。他再次思忖起一切是否正当。不,他想,既然决心快乐,甚至也无需动机了,紧要的只有一点,面对灼烧时尽可能地鼓足勇气。在烈日下的光明之中,他渐渐被一阵巨大的慰藉笼罩了,口腔的持久清新也让他感到一番别样的体面。

长发男人不在柜台。一楼人比昨天多,他要了杯白兰地,在墙角落座。不一会儿,旁桌几位男女开始笑个不停,其中那个戴冰袖的男人让他有些不耐烦,因为从其看似老练的滑稽运作中体会到了一种落俗的狡黠。他听清几人在谈论烤肉,如何安置烤架,腌制食材,又如何驱赶摇蚊,几人间的微妙空隙都被“烤肉”占据了,尤其当他看见冰袖男人和身旁女人短暂牵手后,又同另一人交换了富含意味的目光,他几乎确信整场交谈无疑是欲盖弥彰的铺垫,就跟当年露营之夜后的沉默一样。不久,有人开始唱歌,有人扭来扭去,他看不懂在跳什么,闪灯扫射时,他只感到有些晃脑。实际上,自从骨头疲软后,他从未这么切实地接近并尝试拥抱过这种本能引发的兴奋。他尽量展露着老练的平静,审视着整个大厅,当看见一位女士帮保洁捡起果盘后,心中泛涌的耻感居然一时消退了。然而,正是随着此类同柔磁嗓音般让他体会到温存的刺激在心中的份额慢慢扩大,他很快认清自己身陷于割裂的对峙,当初那些挤入怀抱的惊险似乎让决心发生了动摇。是的,他仍旧自我宽慰道,管它呢,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同时感受到了一股原始的粗暴敌意,这种并非真正的心安使他僵持住了,他觉得自己正无限接近变成一件家具的那个时刻,不幸的话,还会从高空仓皇坠落。也就在这个节点,他产生了即刻动身离开的念头。

起身后,几乎就在离开之际,他又决定再去楼上露台看看,重点实则是杂物间。他慢慢穿过人群,像憋足了气艰难从水下探出,目光落在一个个高脚杯上。幸运的是,他在上楼前恢复了平静。他推开隔音门,望见露台时,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她应该还在职工运动会上,他想。他昨天看见她那则预告今晚毽球比赛的动态,亮了三个鼓励表情。

你在哪?母亲问。

思忖片刻,他还是说了,出差。

在哪出差?

理城。他坦明时感觉有种潜在风险。

开会吗?顺道逛逛吧,海景不错,又是夏天,除了热什么都好。他意识到出于易汗体质及个人因素,母亲是反感夏天的。去年七月末他回去时,她都在乞求入秋,去苏矜街,其实不过是工业园区一截种有梧桐的短道。

我拍了海鸥,还上了岛。他说话时检查着隔音门是否禁闭,周围静得出奇,能听见母亲的回声。他去往露台时瞥见那个杂物间,门敞开着,进去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摆放,他觉得至少该有面镜子。

我刚才到你家了,你不说被房东骗了吗?漏水不严重,管道没问题,就是接口有点破,我准备找人来修。哦,对了,你没跟我说原来这扇腰窗这么大,还有,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前天刷到的,哦,记起来了,蓝调时刻,从这望出去和网上一样好看。他愣了下,纠正了调的发音,接着又是母亲的接连感叹。这么一来,他确实称不上被骗,况且年近七旬的房东太太还时而送来煲粥,提醒客厅橱柜下层有樟脑丸,好几次还给房费减去零头,最重要的是,腰窗留了下来。

可以坐在窗边,千万要扶墙,腿别伸出去。他提起兴致说道。

好。母亲利落地应答。和“除了热什么都好”一样,他从这声里听出一种被托举的兴奋,仿佛仅仅因为蓝调时刻,母亲就爱上了夏天。

现在,他倚着露台,眺向码头,海岸交缠着大片灯光,天空呈现饱和的黯蓝。也在这时,一个念头倏然诞生了,露台与腰窗就像是两个对称的锚点,自己能在两点的任意连线来回跃梭,好比一颗微小的粒子。但他认为这颗粒子得具备某种湿润且灵活的动人特质,譬如凌驾精神,以便在跌宕时刻和冷场之际躲过天空伸出的枪口,安全降落在画布上,整个过程宛如透穿一面无光棱镜后掉入调色盘中喜爱的方格。想到这儿,一阵庞大的惬意浸渗了全身。这夏夜的晚风包裹着令他振奋的凉意,仿佛流动的昭示。

巡警还在,他经过时仍有被叫的错觉。他放慢脚步,掏出手机低头划动,然后惊觉般打开那个软件。舒默已发近三十则消息,大部分为照片,最后一条是问他多久返程,如果可以,能否见个面。他没回复,一直走到码头,停在铁鸽像前,望向抚星岛,四处人潮涌动。他慢慢踩着沙滩,忽然瞥见前方登船口一个举着相机的背包男子,他感觉认识对方,小跑向前后笑了出来。他目送对方登船,离岸后船身颠曳了几下,接着轻盈地上浮。这时,他想起自己上周给筱欣发出的书展邀请,时间就在后天,一切顺利的话,他们晚上还会去到庞余导师的院子逗猫。

来源:半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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