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我从省农校毕业。那时候,国家还保留着大中专毕业生的统一分配制度,能分到一个体面的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站在台上,我的脚尖悄悄一垫,却还是让话筒离我的嘴足足有一寸远。
台下一阵窃笑,我听到有人嘀咕:"瞧,小不点去做大干部了!"
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我从省农校毕业。那时候,国家还保留着大中专毕业生的统一分配制度,能分到一个体面的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分配大会在农校那间贴着标语的大礼堂举行,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里,历届优秀毕业生正襟危坐。我被叫到主席台,手里紧攥着那张分配通知书,身高一米六的我在台上如同一个晃动的小豆丁。
通知书上写着我被分配到柳河乡政府当农业技术员。我们那一届,除了成绩最顶尖的几个被分到了县里和市里,大多数同学都去了乡镇。但至少,我没有像上届有些同学那样,被分到更偏远的村办企业或农场。
那天晚上,舍友老张开了瓶二锅头,几个人围坐在宿舍的铁架床边上,用搪瓷缸子碰杯。"小李啊,你可有福了,进了乡政府,以后就是坐办公室的人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坐办公室,还不是要跑田间地头。"
"总比我去砖厂好啊!"老张灌了口酒,"以后你小子当上领导,可别忘了哥几个!"
柳河乡政府的大门口有棵老槐树,据说有五十多年的树龄,夏天能遮得住小半个院子。
我到报到那天,树下一群干部正喝茶纳凉,竹板凳摆得七零八落,几个人围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听着京剧《智取威虎山》。有人远远看我背着帆布包和铺盖卷走来,打趣道:"哟,是来采访的小记者吧?"
"是新来的农技员,李明。"我规规矩矩地站好,从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报到信。
坐在藤椅上的刘科长——一个五十来岁、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啜了口茶,上下打量我一眼:"农业技术员?你够得着玉米穗子吗?"
周围人哄堂大笑,我的脸唰地红了,感觉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顶。
"行了行了,别笑了,"乡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伸手接过我的报到信,"来得正好,最近农忙,你先跟着刘科长熟悉一下情况。"
刘科长摆摆手:"哎哟,带个娃娃,我可没这闲工夫。"
办公室里给我安排了张桌子,在最靠墙的角落,一张老式的木桌,上面的漆已经斑驳脱落,抽屉把手还缺了一个。桌子腿有些高,我坐着时脚尖总够不到地,只好悄悄在下面垫了块砖头。
王大姐是办公室的勤杂工,五十多岁了,每天负责打扫卫生、倒茶水。她打扫卫生时发现了那块砖头,第二天全办公室都知道了"小李同志脚够不着地"的新闻。
"小李同志啊,要不给你找个小板凳?"会计老李笑眯眯地问我。
"用我闺女的小板凳不?粉红色的,可漂亮了!"文书小张也起哄。
我只能装作没听见,低头继续研究桌上的农作物病虫害防治手册。
往村里跑才是最难的。头两个月,我每天骑着乡政府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走遍了乡里的十几个村子。
记得头一回去刘家坡,村口的石碾子上坐满了纳凉的老人。看见我骑车过来,村支书拄着烟袋锅子,老远就高声喊:"谁家孩子走丢了?到这儿来了!"
"你找谁啊,小同志?"等我停下车,他又问。
我拿出工作证:"我是乡里新来的农技员,来了解一下你们的小麦苗情。"
老支书一怔,随即咧嘴大笑,露出半口黄牙:"瞧我这眼神,以为是哪家孩子呢!走走走,去看地!"
坐在拖拉机后斗上颠簸着去田间,我心里发苦:这种笑话,什么时候是个头?
乡政府的伙食很简单,一个大铁锅,几个菜,大家排队打饭。我总是最后一个,盛饭时常常够不着锅底,食堂阿姨笑着说:"小同志,要不我给你添把长勺子?"
每次回到办公室,我都悄悄把凳子垫高一点,但总是被人发现,成了新的笑料。
五月的一天下午,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我正在刘家坡东头的棉田里检查病虫害情况,突然接到电话,西边王家湾的棉田大面积发现棉铃虫,情况危急。
当时乡村通讯还不发达,电话是打到村委会的,村里广播员扯着嗓子在大喇叭里喊:"李技术员,有你电话!紧急电话!"
我跑到村委会的办公室,拿起那个黑色的手摇电话。"小李啊,西边王家湾棉田出了问题,棉铃虫严重,你看看能不能过去一趟,"电话那头是刘科长急促的声音,"不过天看着要下雨,你要不先回来吧,明天再说。"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科长,再等一天,棉花就毁了。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门外已经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我背起装着农药和喷雾器的背包就往西走。
雨越下越大,泥泞的田间小路几乎难以辨认。我穿着单薄的蓝色工装,裤腿很快就湿透了,解放鞋里灌满了水。背包越来越重,雨水顺着脖子往衣服里钻。
"后生,下这么大雨干啥去啊?"路过一个村子时,屋檐下避雨的老人喊住我。
"去王家湾,棉田里有虫害。"我顶着雨喊道。
"进来避避雨吧,这哪走得动啊!"
"谢谢大爷,我赶时间!"
就这样走了约摸一个多小时,远远看见王家湾的村口灯光。我的腿几乎灌了铅,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背包里的药剂和器械仿佛有千斤重。
"谁呀?这大雨天的!"村口一位撑着雨伞的老农诧异地望着我,他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蓝布棉袄,手里提着一盏马灯。
"乡里的……农技员……"我气喘吁吁地回答,"棉田……药……"
"快进来,快进来!"老农二话不说,把我拉进他的土坯房,屋里点着煤油灯,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剪纸和一张"全家福"老照片。他倒了杯开水递给我:"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不一会儿村支书也闻讯赶来,看着我浑身湿透的样子,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小伙子,这么大雨跑来,这是何苦啊!"
"棉铃虫不等人,"我脱下湿透的外套,挂在屋里的木桩上,"这一批药要是不及时打上,损失就大了。"
雨中的田地更加泥泞,我们打着手电筒和马灯,几个人踩着泥浆给棉田打药。雨水不停地冲刷着我们刚喷上的药液,我们就一遍又一遍地补喷。
"小伙子劲头不小啊!"一个老农踩着泥水,向我竖起大拇指。
"再认真点,药都往你自己身上喷了!"另一个人打趣道。
一直忙到深夜,药全部打完,我整个人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嗓子也哑了。村支书硬是留我在他家住下,给我借了套干衣服——他儿子的衣服,对我来说还是大了一号。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从村里搭拖拉机回乡政府时,浑身还是湿漉漉的。办公室里,刘科长看着我红肿的脸和满是泥点的裤子,少有地没开玩笑,只是默默递给我一条干毛巾。
"小李,你这是要拿命拼啊?"他难得严肃地说,"你年轻,吃得消,但农活这东西,急不得,来日方长。"
那场雨后的半个月,我发起了高烧,一度烧到三十九度,在乡卫生院躺了三天。小小的卫生院只有一位老医生和两个护士,设备简陋,却也算干净。
出院那天,刘科长来接我,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绑了个软垫。路上他少有地沉默,只是时不时问我:"好点没?还难受不?"
到乡政府门口的槐树下时,他突然停下车,掏出一包"红塔山",递给我一支:"抽烟不?"
我摇摇头:"不会。"
他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一口:"小李,有些话我得对你说。"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有些模糊:"你别看我平时爱开你玩笑,但我知道,个子高矮不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那天晚上,下着那么大的雨,换了别人,早回家了。"
我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他竟然有点不好意思,搓了搓手:"那片棉田保住了,村里人都说,小个子有大能耐。"
七月底,乡里要选一个人主持新推广的水稻高产示范项目。乡党委会议室里,橱窗里摆着几个奖状和一面锦旗,墙上贴着的宣传画已经有些褪色。
乡长提议让我来负责:"小李这半年表现不错,又有专业知识,让他去做这个项目吧。"
会议上,刘科长突然表示反对,他猛地一拍桌子:"让这小娃娃出面,谁会听他的?"
我心里一沉,刚才还以为他对我改观了,看来那天的话只是客套。
"刘科长,小李同志虽然年轻,但专业知识扎实,又肯吃苦..."乡长皱眉道。
"正因为我了解他,才更不能让他去!"刘科长打断乡长,用力捋了把头发,"这活太累了,村民们又不好打交道。再说,技术推广要有人服气才行啊。"
几位村民代表也面露难色。大李村的村支书摇摇头:"我们那些老把式,服谁不服啊?再说了,种地这活,是看天吃饭,万一失败了,谁担责任?"
我站在角落,感到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也许刘科长说得对,我这样的"小豆丁",确实难以服众。
会后,乡长还是决定由我负责。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倒了杯茶:"小李啊,别听他们瞎说。年轻人就该多历练,我相信你能行。"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什么底气。
第二天一早,我骑车去村里做动员。乡里给我配了一辆嘎吱作响的旧"飞鸽"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公文包,里面装着项目资料和几份农技手册。
刚到村口,几个老农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赵大爷——村里有名的老把式,直截了当:"小伙子,我种了四十年地,你娘肚子里都没你的时候,我就知道种啥好!"
"是啊,你才多大点?懂啥呀?"另一个老人附和道。
张婶子也撇嘴,她拍着晒得发黑的手臂:"农校念几年书有什么用?书上种出来的稻子能吃吗?"
村支书有些尴尬地打圆场:"大家先别急,听听人家怎么说嘛。"
我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各位叔叔阿姨,给我三天时间,在试验田里演示。不成功,我给你们赔不是。"
赵大爷哼了一声:"行啊,年轻人有志气。就给你三天,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接下来的三天,我带着自制的图表和种子样本,天不亮就到田边,一直忙到星星出来。白天太阳毒辣,我的脖子和手臂晒脱了皮;傍晚还要点着煤油灯在村委会给村民讲解。
我跪在泥地里,一点一点讲解插秧的行距、施肥的时机、水位的控制,尽量用最简单的话,配上手势和图示。
"你看,这水稻秧苗,要这么插,保持二十厘米的距离..."
"施肥有三次,第一次是基肥,第二次在分蘖期..."
膝盖磨破了,手上起了水泡,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有时候,我能感觉到村民们怀疑的目光,但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晚上回到宿舍,我瘫在床上,浑身酸痛。每天写一份详细的工作日记,记录每个试验田的数据和变化。
第三天傍晚,我正在收拾工具准备回去,忽然看见刘科长背着手站在田埂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他们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刘科长递给我一瓶水,"老百姓实在,不会说话罢了。"
我愣住了:"科长,您不是反对我来吗?"
刘科长摘下草帽,擦了把汗,摇摇头:"我是怕你吃不了这苦啊。你看看你,这几天跟什么似的,黑瘦黑瘦的。"
原来他不是看不起我,只是担心我。这认知让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科长,我没事,我能行。"我接过水瓶,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他拍拍我肩膀:"知道你能行。这几天我查了不少资料,有啥技术问题随时问我。别看我老,学新东西还不算太慢。"
我忍不住笑了:"科长,您什么时候偷偷来的?"
"来好几回了,"他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就躲那儿看着呢。怕你知道了,有压力。"
回乡政府的路上,他突然说:"你知道我为啥在会上反对你吗?"
我摇摇头。
"因为这活儿真不好干。要是你失败了,别人会说是我故意坑你;你要是成功了,那就是你的本事。"他笑着眨眨眼,"你小子有本事,我想看看到底有多大本事。"
"可您会上那么反对..."
"那是给你撑腰呢!"他叹口气,"你不懂,这乡里乡亲的,关系网错综复杂。越是大家伙儿都反对的事,成了,才越有面子。我要是一开始就支持你,反倒给你添麻烦。"
这番话我半懂不懂,但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秋收时节,试验田的收成比普通田高出三成多。曾经不信任我的农户,这时带着自家种出的特大稻穗,笑呵呵地来找我。
"小李啊,看来是我们眼拙了,"赵大爷摸着胡子笑道,"个子虽小,学问不小啊!"
"这种法子真行,我明年也要试试,"另一个农民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得常来指导啊!"
张婶捧着一个罐子:"给你送点自家做的辣酱,下饭可香了。"
看着他们真诚的笑脸,我百感交集。或许,获得尊重本就需要时间和证明。
回到办公室,乡长笑着送来红头文件:"小李,县里要表彰你这个项目,还要在全县推广呢!"
刘科长坐在一旁抽烟,嘴角挂着笑意:"小豆丁有出息了,以后谁还敢小瞧你?"
从那以后,我在村民们心里的分量重了许多。走村入户时,人们不再拿我的身高开玩笑,而是认真询问农技问题。有些老农甚至专门来乡政府找我,带着自家的作物样本,讨教种植方法。
办公室里的气氛也变了。王大姐总是在我的水杯里加满水,文书小张有问题时会征求我的意见,会计老李不再拿我的"小板凳"开玩笑。
!"虽然这话里还有点调侃的意思,但已经不再让我难堪了。
九五年春节前,乡里开年终总结会,乡长当众表扬了我:"小李同志虽然来乡里时间不长,但工作兢兢业业,尤其是水稻高产项目做得好,为乡里增收不少。这样的年轻同志,我们要好好培养。"
会后刘科长悄悄告诉我:"乡长说了,明年可能提拔你当技术组组长。"
我受宠若惊:"我才来多久啊,资历太浅了吧?"
刘科长拍拍我肩膀:"干得好就行,资历算什么?何况,你现在在村民心里的威信,比我们这些老家伙都高!"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渐渐融入了这个小乡镇,也学会了如何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村民不再因为我的身高而轻视我,同事们也开始真正尊重我的专业能力。
三年后的夏天,刘科长调离柳河乡。那时的农村正经历着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变,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刘科长被调去负责全县的农业产业化工作。
临走那天,办公室里摆了几桌简单的饭菜,大家围着他敬酒。喝到一半,他突然站起来,走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个东西回来。
那是一个木凳,不太高,但十分结实。凳子侧面刻着四个字:"站得高,看得远"。
"小李,这个送你,"刘科长神神秘秘地说,"我找木匠做了好久呢。"
办公室里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和那个木凳。
"个子不高没关系,站得高就行,"刘科长拍着我的肩膀,眼圈有些发红,"你小子有真本事,比我们强。以后坐到乡长那个位置上,可别忘了我这个老头子!"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他曾经的嘲笑或许只是一种别扭的关心方式。如今他要走了,终于能坦然表达这份情谊。
我接过木凳,一时语塞,只能用力点点头。
那天晚上,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坐在那个新木凳上,思绪万千。回想起刚来乡政府时的窘迫,下雨天跋涉的艰辛,试验田前村民们怀疑的目光,以及如今获得的尊重和认可,恍如隔世。
木凳上的四个字——"站得高,看得远",不正是刘科长对我的期望吗?不是身高决定一个人的高度,而是眼界和胸怀。
如今,我已坐上了乡政府的"高堂"。每当新来的年轻人到我办公室报到,我总会想起那个拄着拐杖打趣我的刘科长,想起那些泥泞的田间小路,想起雨夜里老农递来的那杯热水。
办公室里,我依然用着那个木凳,虽已有些陈旧,却比什么都珍贵。有人问起,我就讲起刘科长和那段故事。每每讲到动情处,总有年轻人感慨:"那个年代,真不容易啊。"
是啊,那个年代确实不容易。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农村,正经历着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物质条件艰苦,但人心却很温暖。乡亲们也许言语粗犷,但内心纯朴;同事之间也许明争暗斗,但关键时刻总会守望相助。
如今的农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泥路通到了每家每户,电视机、冰箱、洗衣机成了标配,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柳河乡政府后来也撤并了,并入了更大的镇区。
但我始终记得刘科长的那句话:"个子不高没关系,站得高就行。"这话伴随我走过了三十年的基层工作,成为我人生的座右铭。
每当遇到困难和挫折,我就会想起那个雨夜里的棉田,想起村民们从怀疑到信任的眼神,想起刘科长那句貌似调侃实则肯定的话语。这些回忆如同一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道路。
人生路漫漫,高处未必远,低处亦可行。重要的从来不是你站在哪里,而是你把心放在哪里。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老照片,是乡政府全体同事的合影。照片里,我站在最后一排,几乎被前面的人挡住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张笑脸。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都会感慨万千:人生就像这张照片,不是站在最前面的人才有价值,而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光发热,才能组成完整的画面。
而那个木凳,已经成了我办公室的"镇室之宝"。三十年过去,它依然结实如初,那四个字也依然清晰可见。它提醒我:在这人世间,不是站得高才能走得远,而是怀揣着知识与真心,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才能真正赢得尊重。
来源:倒转流年6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