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最近五年——也就是三十岁之后,蒋方舟才真正治愈了拖延症,可能是人生第一次达到所谓“work-life balance”的状态。
拖延症一直是个热议话题。它在哪个时代都是一种“日常”,如今更是和“MBTI”融为一体,成为人格诊断的一部分。
作家蒋方舟曾饱受拖延症之苦,她在自己的二十世代,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拖延症浪费了很多时间和机会,甚至酿成了一些事故。
直到最近五年——也就是三十岁之后,蒋方舟才真正治愈了拖延症,可能是人生第一次达到所谓“work-life balance”的状态。
01.
我是如何“患上”拖延症的?
我小时候一点也不拖延,十二岁到十六岁,是我人生中工作量最大的一段时间。
我十二岁开始给报纸写专栏,一周要交五篇专栏,一篇八百到一千字,写不完就要开天窗,属于媒体事故。我那几年都是每天早上三点多起来写作,写到七点多听到楼下的扫地声,就知道该上学了。
一般我到了上学时都能写完,实在写不完就在学校继续构思,一放学就冲回家加个结尾,然后交稿,晚上九点多睡觉。说到这里我得抱怨一下,我一直觉得我爸妈都不矮,但我只有1米59,就是小时候缺觉导致的。
现在回看我那时候多少有点不人道的工作量,我只有四个字的感慨——“幸亏年轻”。
幸亏年轻,不会去计算付出回报比,不患得患失,只知道闷头往前走,也幸亏年轻,对生活尚且没概念,分不清当时是属于“吃必要的苦”还是“没苦硬吃”,甚至并不觉得吃苦,只能感觉到一种每天又打怪成功的快乐,以及为家里挣钱了的自豪。
那段规律的专栏生活一直持续到我上高中。所以,我十几岁的时候一直不觉得自己会有拖延方面的问题。直到我上了大学,长达十年的拖延症噩梦开始了。
《百万元与苦虫女》
一切的元凶是从我的身材焦虑开始的。
我大学时开始减肥,经常下决心要断食一周,结果反而暴饮暴食。太撑了就去睡觉,太饿了也去睡觉,心情不好也去睡觉,整个作息都被打乱了,经常凌晨四点去楼下的自动贩卖机把里面能买的都买了,一口气吃完,然后因为撑和自我厌弃躺在床上流眼泪。
我在宿舍醒来的时候,经常已经中午十点、十一点了,错过了早上的课,我就想下午的课干脆也不去上,所以有的时候明明都收拾好书包,临出门又放弃了。那时候的我,几乎每天都在“下定决心重新做人”和“放弃重新做人”之间循环。
而且或许是出于对小时候过于勤奋的一种叛逆和反弹,我对写作也很倦怠,那时候我虽然已经在媒体工作,但是每次的稿子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完成。
坏就坏在,每次我都能在最后一刻完成,所以我就对自己“收拾残局”的能力有一种迷之自信,觉得反正最后稀里糊涂乱七八糟囫囵吞枣总会交代过去,没必要对自己太苛刻。
造成我拖延症的还有另一个“犯罪嫌疑人”,是社交网络的出现。
我记得我大概是12年左右接触到微博的,那对我来说太神奇了,当时的微博还限制140字以内的内容,我发现几句话就能很容易被看到,被共鸣,这对我是非常大的诱惑。所以,我那时候每天刷很长时间微博,自己也发得挺多。
后来,我发现社交网络对我来说最大的陷阱,并不是花费时间,而是稀释了我的表达欲。
之前,我有什么想法,会组织成至少一千字的文章,后来发现140字就能说明白,能传达,能获得点赞,那我写那么长文章干吗呢?久而久之,我本来还算旺盛的创作欲就这样不断被稀释掉。
我的整个二十世代都是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有人可能会问说,你那十年也出了三四本书,这也算有拖延症?
首先,当时有出版社一直推动和催促我完成出版计划,我以前还总觉得有人催着好烦,现在想想,真是不知感恩。
其次,因为心态上有很强的被动性,而且又往往拖到不能再拖才完成,所以我对那些作品的完成度并不满意,而我真的有野心和主动性的作品,我又没有写出来过。比如我成年之后到三十岁,至少有五六个半途而废的长篇小说,没有完成一部。
02.
拖延症酿成的事故
这中间有几件事让我印象深刻。
一件事是我写一本新书,出版社问我预计完成的时间,我估算出一个时间,打包票说一定可以完成,出版社就按照这个时间推进,安排出书后的线下推广。
但到了应该出版的时候,我的书根本没有完成,而且因为涉及到其他合作方,线下新书巡讲的时间不能延后。于是,我就开始了史上最诡异的新书巡讲:带着我只有书名和封面的新书做了十几场全国巡讲。
演讲完,有听众觉得挺好的,说买本书看看吧,我只好说,不好意思书还没写完,你先等个半年,或者,一年?
这件事带给我的羞愧程度,是我现在有时半夜想起来都会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力叹口气。
但即便这样,我都没有做出巨大的改变,后面再出书,我依然没有在规定时间完成。最糟糕的是,我甚至会出于愧疚和恐慌,谎报自己的工作进度,说“马上就写完了”之类的话,成为了精神上的老赖。
有一次编辑老师忍无可忍,发了很长的短信指责我。我现在还保留着那个短信截图,时刻警醒自己。
《百万元与苦虫女》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书最后都还是出版了,我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总归是糊弄过去了,所以都没有实质性地改变。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那是二十八岁的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我妈妈听到我又抱怨工作完不成,她很平静地说:“得亏你成名得早,要不然,像你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早就被淘汰了。你要是上班的人,早就被开除几百遍了。”
我彻底崩溃。一方面是因为我妈妈经常表扬、维护我,很少指责我,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她说得对。我的生活还能正常运转,纯粹因为早年的幸运,已经快三十岁的我,工作纪律比正常人要差很多。
在那之后,我痛定思痛,决定改变。
03.
治疗拖延症第一步:调整心态
一开始,我想学市面上那些“连续30天五点起床,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结果完全坚持不下来。我五点起床,整个人就像被殴打了一顿,一天都很想哭。
以下我要分享的一些治疗拖延症的方法,我觉得相对来说是痛苦度没有那么高的,所以也相对容易坚持。
但在分享之前,我想先强调两个前提,一个是首先要确保你的精神状态相对健康。现在回想我的大学阶段,其实陷入了轻微的抑郁状态,但并没有发展成需要就医服药的程度。
所以,如果你已经有一些比较严重的抑郁焦虑状态,首先需要的是接受专业的指导和治疗,而不是要治疗拖延症。
第二个前提是,我的方法更多针对像我一样的创作者,或者是从事艺术、文化相关工作的人,甚至是学生。
我所针对的“拖延症”,是那类你真的有期待、有兴趣的工作,你知道自己如果完成会得到很强的价值感和自信心。如果工作内容本身很痛苦,你一点也不喜欢,这类拖延症我也无能为力,因为最后的正反馈很有限。
所以,如果有一件你想做、你该做、你也知道自己擅长的事,但是已经拖了很久接近烂尾,甚至缺乏开始的勇气,那么,我希望自己的一些方法和经验对你有帮助。
《重版出来!》
首先,我治好拖延症,最关键是心态的调整。
第一,是从评价者到创作者的心态转变。
身处这个时代,评价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我们接触很多文艺作品之前,首先接触到的是对它的各种评价,就像很多人是先看豆瓣评分,或者听完播客才决定看不看一部电影。甚至,看完“五分钟看完xxx”和吐槽视频,就觉得已经看完了文艺作品。
我之前也很喜欢和朋友吐槽各种我认为不够好的作品,但是后来我发现生命中的快乐都有筹码,射出多年的箭又击中自己眉心。
对ta人的指摘最后都成了自己的枷锁,让我动笔变得困难,脑海里总有弹幕在批评,仿佛一个创作者的自己在辛苦建设,另一个吐槽的自己在拆砖掀瓦,房子永远建不起来。批评别人火力越盛,自己下笔时反而越怯懦。用大白话说,就是“眼高手低”。
我并不是说开始创作后,要放弃自己的审美判断,而是建议不要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吐槽和拆解一个水平很差的作品为何不行上,因为人的精力和热情是非常宝贵的。
聪明而轻佻的评论让人过瘾,但终究是死胡同,通向不了任何地方。没有严肃的初衷就不会产生严肃的意义。
马尔克斯讲他创作第一个长篇《枯枝败叶》前后,才开始像真正的小说家那样读书。他说,“不仅出于乐趣,还出于对聪明人如何进行文学创作的永不满足的好奇”,把作品从前往后、从后往前翻来覆去开肠破肚地看,从中挖掘最深的奥秘。
当你的阅读习惯,不是挑刺和抓虫,而是从好的作品中找到能为自己所用的工具和养分,你就开始具备了一个真正创作者的心态。
《重版出来!》
第二个重要的心态就是,所有的作品初稿都是狗屎。
这句话是海明威说的,它给我巨大的安慰和力量。因为我之前那些半途而废的长篇,都是我写了几万字再从头看,发现毫无意义,不忍卒读,就放弃了。
我们会给自己的放弃找各种理由,最趁手的理由,就是,作品不够好。我想,除了那些百年一遇的天才,没有人一出手就是精品。我们要放弃当一个完美主义者,要时刻默念“所有的作品初稿都是狗屎”,无论如何,先把狗屎写完。
所以,每次有写作新手问我建议,我总是说:千万别边写边改,你今天写了五千字,明天可能就只剩三千字,后天就只有五百字了,最后,一个自然段就能改一年。
最好的方式先眼一闭往下蹚,克制自己不断修改的冲动,有了修改的想法,怕忘的话就先记录下来,最后再统一改。
先完成,比什么都重要。
第三个心态,就是如果你在完成过程中感到困难,要勇于求助。
回看我的拖延症期间,我最后悔的就是不向编辑或工作伙伴说实话,或者说,我不向任何人说实话。
别人问我工作进度,我会出于耻感谎报进度,骗别人的同时也骗自己。几次后,工作伙伴会对我失去信任。Ta们也觉得,那为什么要尽全力帮你?
直到三十岁左右,我才学会求助。我会如实跟工作伙伴说我的真实情况和困难,有哪些主观或者客观原因,工作可能会延期,大家一起来想办法。开口之后才发现,很多对我来说痛苦到无法启齿的事情,对我的工作伙伴来说是能够解决的。
我自己在重度拖延症里最糟糕的心理体验,就像被关进了一个单人监狱,里面只有我和我的耻感、自我怀疑和失败感,我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工具离开这个监狱。
所以,我建议你在自己无力的时候,不妨向ta人求助,或者至少做到向ta人坦诚,从别人那里获取离开这个耻感监狱的力量。
04.
治疗拖延症第二步:工作方法实操
说完了心态调整,可以聊聊具体到每一天的工作方法。首先,规定工作时间,而不是工作量。
我们都听过村上春树的神话,他每天会写满十页400字的稿纸,然后换上跑鞋去跑马拉松。我之前和马伯庸聊,他也差不多,每天写4000字左右。
我曾经试过这种规定字数的写作,但后来发现不太适合我。因为他们本身写作纪律很好,习惯了规律产出。但我如果前一天没有完成,比如1500字,就会非常焦虑,想到第二天要累积写3000字更觉得天都要塌了。
所以我后来用的方法就是只规定写作时间,比如每天从上午十点工作到下午六点,可能我一天只看了书没有动笔,或者只写了500字,我也允许自己按时下班,就当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我虽然不用坐班,但会给自己一个上下班的仪式感。我写作是在咖啡厅,因为如果在家写作,我动不动就想躺在床上,而且对我而言,生活和工作需要一个明显的区分。
我最近每天从起床到洗漱、做早饭,再到去咖啡厅的路上都会听citypop,带着80年代的泡沫时期日本特有的生机和活力。到了咖啡厅,感觉自己帅气又利落地开始一天的工作,到了点就下班。
《东京爱情故事》
有人可能会问,可是我连有效工作时间都不能保证啊!我总是刷手机,看短视频刷社媒来逃避工作,怎么办?
这里就要讲到我的第二个工作方法。这个方法特别常见,就是番茄钟工作法。
工作二十五分钟到半小时,休息五到十分钟,然后再循环。在休息的时间里,我才可以刷手机,甚至我工作的半小时是不上厕所的,休息的时候才允许自己上厕所。
虽然手机上现在有很多番茄钟的app,但是我还是用的实体钟,因为我想尽量减少自己看手机的频率。推荐小学生专用的静音时钟。
一般而言,前几个番茄钟比较艰难,很难一下子进入状态,所以我前几个小时都会先手写,因为纸笔是干扰最少的一种介质,写顺了,再誊写到电脑上,然后接着写下去。
“番茄钟工作法”的原理是一种“痛苦管理”,一口气工作八小时其实是根本做不到的,人的注意力有限,但是“不被打断的半小时”好像没那么难坚持,而且半小时能做的工作其实比想象得要多得多。
工作的时候,我就把手机倒扣或者放在包里,完全不看。一开始,一“下课”我就迫不及待玩手机,但是现在习惯了,我休息的时间也经常不看手机,而是站起来拉伸一下,发个呆。
我之前看作家李翊云的采访,讲到疫情是很多人都心浮气躁的一年,她却很高产,每天保持阅读十个小时的习惯,中间也会看社交网络休息,但是头脑不怎么跟着转,纯放空。
现在的我也是,偶尔看社交网络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容易被调动情绪或者沉迷,而是始终隔着一层。
05.
治疗拖延症第三步:短期任务
下面,我们要根据不同情况做一个区分,那就是面对短期任务(比如一周到一个月的)和长期任务(比如长篇写作从构思到最终改定基本都需要一年以上),分别需要怎么样的工作方式?
因为两种工作我都经历过,我的方法也不尽相同,所以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来取舍。
首先,我们来看看短期工作。比如你需要在一周或者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一个高质量的创造性的工作该怎么办?
我的工作方法第一条是,无论时间有多紧张,我都会在开始,用一半左右的工期大量看资料,看完原著,再看相关的研究专著。
这是最不能偷懒的步骤。而且不能看AI帮你总结的,不能在社媒上搜别的短评或长评,这些都是预制菜或者代餐,营养价值非常有限,必须老老实实看原文和专著。
虽然一开始入口没那么丝滑,但是只有这些能给你带来真正有原创性和启发性的思考,让你在读的时候就不断涌出想法和灵感。想得足够充分,就会写得足够快。
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不用AI呢?它的出现不就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的吗?
我很认同科幻作家特德·姜的说法——他应该是我目前最喜欢的科幻作家,也是电影《降临》的原著作者。他说,大语言模型是网上所有文本的模糊图像。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AI生成的文本感觉是那种原始图片被压缩过之后,丧失了精确度的受损图片。
这也是我的感觉,AI的总结和概括看似简练,而且很像那么回事,但是始终缺乏一种精准。那种精准是我们读原创作品中会被突如其来地一击命中,心头一颤,发现自己模糊的感受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被传递出来,并且自己也有了表达的冲动。
比如我这几天一直在读保罗·策兰,读到一首非常简单的小诗,叫《数杏仁》,最后一句是“把我变苦,把我当杏仁来数。”我的心猛跳了好几下。至少目前,AI生成的文字从来没有给过我这种心头重击的感觉。
所以,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想从事文艺创作,与其去读模糊的概括,不如去读精准的原著,为了学习,也为了磨砺自己的感受力。
我记得第一次看林奕含的小说非常惊艳,好奇这位年轻作家怎么一出手就如此老道,我就去搜了她部落格的日志,她每天也是坐地铁去咖啡厅写。
有个细节令我印象深刻,她说自己每天先细读两百页小说,练笔,再听王德威的线上讲座,花四五个小时的时间把两个小时的讲座逐字抄写。
我当时看到特别感动,她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中文系的学生都勤勉虔诚,走大路,不走捷径。虽然大路漫长,又是无数人走过的,但是它能把你带到更远的地方。
第二,如果我要短时间完成一个高质量的工作,那我会在短时间内“不做任何有企图心”的事情,屏蔽一切侵入性信息。
这是作家唐诺分享的。他说很多作家一旦写作,就会像在孤岛上一样,连那么爱热闹的海明威,在创作的时候也不看报,不做任何有企图心的事,让自己的世界维持“干净”。
《老人日记》
我们也听过维克多·雨果的故事,雨果也非常爱热闹,是听到一点声音就要上街去看的那种人。
他为了强迫自己写作,就买了一件灰色的毛衣把自己从头到脚全部裹起来 ,让妻子把自己锁在房间,坐牢一样呆了五个月,飞快地写完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巨著《巴黎圣母院》。
诺奖得主石黑一雄写成名作《长日将尽》只用了四周,每天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十点半,中间不看邮件不接电话。
前段时间,我和法国作家杜波瓦,有了一次对谈,他是法国最重要两个文学奖费米娜奖和龚古尔奖的双料得主,小说也很畅销。
他跟我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忽然有个天启式的顿悟,他发现除了睡觉工作交通,人真正用来生活的时间只有四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他觉得这时间实在太短暂了,他需要尽可能地去感受,而不是把人生浪费在对世俗标准的追求上。
所以他每年的十一个月都是玩、体验、毫无节制地感受生活,然后每年从三月开始写作,写到四月结束,31天之内写完。
他每天从早上八点工作到凌晨三点,把自己完全浸泡在意识中,没有任何现实的干扰,每次写完,他就会大哭一场。他就靠每年工作一个月,一共完成了二十多本书。
这样的工作方法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让你达到一种非常神奇的精神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你觉得你的精神世界,你脑海中虚构出的那个宇宙,比现实生活甚至更真实,更坚固。
非常遗憾的是,我目前还没有体验过这种如痴如醉的精神状态,这种如梦似幻的真空体验,这种绝对“干净”的世界。
但我已经尽量在让自己的生活减少侵入性信息,比如我现在手机里没有短视频app或社交媒体app,如果我需要搜什么看什么,我就会现下载,看完了再删掉。
久而久之,我就因为麻烦和流量费太贵而选择不下载了。
06.
治疗拖延症第四步:长期任务
不过,我觉得这种完全沉浸式的工作方法只适用于短期工作,比如一个阶段性项目,或者学习上的一次短期冲刺等等,时间长的话很难坚持。那么一年以上的长期工作该怎么中途不放弃呢?
我是去年年底完成了自己成年之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个作品对我来说很重要,不是因为写得有多好,是因为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之前每一次写长篇半途而废的精力都成为我的一种阻力和心理阴影,这次我要是还完不成,可能我一辈子就没有操控一部长篇的能力和勇气了。
而我又深信一个成熟的作家还是需要长篇作品,就像是纳博科夫说他认为每个作家都有个数字,这个数字代表了他能完成的最长篇幅。所以,这一关我必须要过。
我最早有关于这个长篇的想法是21年的六月,完成最后一版,也就是第五版的修改是今年2025年一月,经历了差不多三年半的时间。
在这三年半的时间,我也终于摸索出适合自己的长期工作方法论。
《重版出来!》
首先,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不要灯枯油尽,涸泽而渔。
具体到每一天的工作,我都是在写到最顺手,最流畅的时候停下来,第二天从这个顺畅的部分接着写。如果我放任自己顺手的时候一直无节制地写,写不下去才停,那第二天再写的时候,面对的困难度和痛苦感就会太强,让我产生强烈的逃避心理。
所以,在写长篇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在写得最顺的时候强迫自己停下,收拾东西下班。回家后我经常电脑都不打开,每天晚上八点准时到附近公园跑步或者遛弯一个小时,十点看个电影、看看书睡觉。
哪怕我在运动或者休息的时候,灵感也会不受控制地跑出来,但我依然强迫自己不打开电脑,而是把这些想法通过微信上的“文件传输助手”发给自己,第二天开工之后再写。
到大的工作规划上也是如此,不要过于消耗自己。可以给自己安排休息日,放空日,甚至三五天的短途旅行。
我非常喜欢的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有本很好的小说叫《流俗地》。我当时读完觉得,抛开题材和写法,完成度上是我这几年看的华语小说里最高的。
完成度是什么呢?对我来说是节奏非常沉稳,一直以不急不缓的速度推进,不会觉得哪里写飞了或写垮了。作者笔力不逮,读者就会觉得深一脚浅一脚。
我读到小说后记,黎紫书说自己上一部长篇还是十几年前的小说首作,当时因为缺乏经验,入戏太深,写着写着身体出现了严重问题。
后来写《流俗地》吸取教训,每天只让自己写千来字,而且特地让自己每日搁笔后做点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放松心情。做饭,听音乐,看电影,读书,练瑜伽,散步,偶尔也短途旅行。不过她后来又写自己还是病了三个月,老是半夜狂吐。
虽然听起来也不是特别正面的例子,但这至少说明一个有经验的小说家,是会张弛有度地把长篇看作一场马拉松,不急于短期冲刺。
说到这儿,不得不提作家里最会跑马拉松的村上春树。在全世界范围内,现在能像他一样,年过七十还在规律产出超长篇的作家屈指可数。
我研究过他的创作习惯,他基本是写完一部长篇之后就会写个短篇集,写写自己跑步的时候在想什么,写写自己的100件T恤,甚至还做《村上RADIO》当起电台DJ。
这样,他就能一直处在创作状态,每天都有东西写,不会一下子停下来好几年不写,再拿起笔来有种陌生和畏惧感,但同时,又不会一下子把自己消耗得太厉害。
《完美的日子》
而且,这样的工作会带来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我要讲的第二个原则。
第二个原则,就是保证自己一直能获得正向反馈。
这一点对我来说特别重要,因为我是个延迟满足能力极差的人。写长篇对我来说最大的挑战和困难,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不仅得不到别人的评价和称赞,甚至没有任何评价的坐标,你就像是在大海里漂流一样,完全无依无靠。
中国文学一直推崇曹雪芹那样十年磨一剑写《红楼梦》的例子,对我来说,那种孤身漂流十年的意志力是我无法想象的。
我认为网络文学经常能写得很长,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能经常获得反馈,有读者催更、夸夸,所以过程并不孤独,不知不觉就坚持下来了。
之前金宇澄老师告诉我,他的《繁花》初稿33万字五个月就写完了,我说怎么写这么快?他说他当时是在一个论坛上连载,更新一章,读者品评一番。他把这个叫“说书先生的传统”,说书人看台下人的反应,是聚精会神,还是哈欠连天,依此来修改自己的叙事。
我听了很受启发。我虽然不适应网络连载的方式,但金老师的方法也帮我克服了一部分的耻感。
以前我写了一半的小说是坚决不能示人的,不过现在我也会在写作过程中和朋友分享,从他们的反应中得到一些反馈,不管有没有用,至少是像面对深谷的一种呼救,“有人吗?”,能听到回应,说“有人啊!”
《枯叶》
我在写长篇到一半,大概去年年中的时候,遇到特别大的写作障碍,觉得怎么都写不下去,差点要放弃了。
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度过了写作危机。因为我长篇的题材和母女关系有关,所以我就开始研究我喜欢的女性作家真实人生中和作品中的母女关系,这个研究因为目的性很强,所以很顺利,而且工作难度和写长篇比简直像在休息。
我把研究的过程写下来,差不多有十万字,后来也成为了与看理想合作的一个十集的音频节目。
当我再回到长篇的创作里,就忽然觉得轻盈,下笔时也不艰难了。更重要的是,在通过播客和外界交流的过程中,我获得了一些正面反馈,就像是安装上了新的电池,让我能继续运转。
所以,如果你面对一个特别艰难的长期工作,不一定像我一样去写长篇,但这个长期工作是你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的、是你很想去完成的,我的建议是不妨同时做一个简单的,能快速获得正面反馈的工作,这样才不至于在孤独和自我怀疑中耗尽自己的心力。
这就是我如何治拖延症的全部方法,虽然是非常私人的经验,不一定能复制粘贴到每个人身上,但至少对我来说很有效,现在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大家。
尾声.
显得轻松,并不重要
最后,我想分享马尔克斯的一段采访,别人问他什么叫做好作家?
他引用了略萨的话,说一个人坐下来写第一行字,就知道他是不是好作家。
什么意思呢?马尔克斯说一个年轻作家曾经对他说:“像你这样有很多人关注和期待的作家才需要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品,像我这样的nobody随便糊弄一下就行了。”
马尔克斯内心在抗议,不,不是这样的。“好作家”不是佳作频出畅销榜的常客,而是能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自己每一部作品的创作者。
《重版出来!》
在这个时代,“轻佻”和“显得毫不费力”好像更为时髦,我们都怕吃力不讨好,所以很多时候不断拖延那件你想做,你也该做的事。
但进入三十世代,我发现“显得很聪明”,“显得很轻松”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一件生命中只属于你自己的作品,哪怕过程中手脚并用姿态笨拙,但这件作品是永久地、完整地属于你的。
最后的最后,我想引用我最爱的美剧《继承之战》里的话。剧里的媒体大亨Logan总对他的子女说,"You are not a serious person"。希望屏幕前的你,能成为一个serious person。
来源:看理想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