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镇东酒肆的老板娘倚着门框嗑瓜子,斜眼瞥他腰间铁器,嗤笑一声:“客官这刀,杀鸡都嫌累赘。”
(1)风起时
暮色垂进山坳的时候,燕九正倚在一棵老槐树下磨刀。
刀是寻常的刀,铁锈斑驳,刃口钝得像块青石。
他的动作极慢,水珠从磨刀石上滚落,混着暗红的血渍渗入泥土。
远处有乌鸦掠过枯枝,叫声撕开寂静,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已是第七日。
七日前,他带着这把刀走进无名镇。
镇东酒肆的老板娘倚着门框嗑瓜子,斜眼瞥他腰间铁器,嗤笑一声:“客官这刀,杀鸡都嫌累赘。”
檐角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燕九的拇指摩挲过刀柄裂纹,只说:“能装酒。”
此刻刀鞘里确实灌了三斤烧刀子。
酒香混着铁腥气漫上来,他仰头灌下一口,喉结滚动时,余光瞥见山道上飘来一片灰影。
灰影走得极慢,像被风吹散的雾,可每一步都踩在落叶最脆弱的筋脉上。
燕九的脊背绷紧了——他认得这种步法。
三年前洛阳城外,有个戴斗笠的跛脚乞丐也曾这样走,三丈外便能震碎人喉骨。
“小友的酒,分我半壶如何?”灰影停在五步外,嗓音沙哑如裂帛。
月光这时才照亮他的脸:左颊一道疤从眉骨劈到嘴角,右眼却清亮如少年。
燕九握刀的手垂在身侧,酒壶轻轻晃:“酒烈,怕呛了前辈的肺。”
那人笑了,笑声里带着铁器相撞的铿锵:“肺早烂透了。倒是你这把刀……”
他忽然向前半步,枯枝般的食指划过刀背,“刀未开刃,杀气却比血还浓。”
风突然停了。
槐叶悬在半空,燕九看见对方袖口露出一截铁链,链头雕着双头蛇。
三更梆子恰在此时敲响,第一声未落,刀已出鞘。
没有寒光。
钝刃割开夜风的刹那,灰影袖中铁链毒蛇般蹿起,却在触到刀身时骤然凝滞——刀锋离他咽喉仅剩半寸,铁链却像被冻住的蛇,软软垂落。
“好刀。”灰衣人喉结抵着刀刃,右眼泛起血丝,“刀未开刃,是因杀人不用刃?”
燕九收刀入鞘,酒壶抛过去:“杀人用刃,诛心用鞘。”
远处传来犬吠,灰衣人仰头饮尽残酒,铁链哗啦一响:“往北三十里,有座庙。”
他转身踏入黑暗,声音散在风里,“庙里菩萨的莲花座下,埋着你要的答案。”
燕九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指腹擦过刀鞘裂痕。
裂痕深处,隐约透出半枚朱砂印,形如滴血残月。
他忽然想起离家那夜,父亲将刀掷在他脚下。
青铜香炉青烟缭绕,遮住老人半张脸:“刀钝了,就沾点血磨。”
山雾漫过脚踝时,他解下刀鞘,将最后一口酒洒在槐树根下。
酒渗进泥土,泛起细碎泡沫,像无数张开的嘴。
北风卷起枯叶,掠过他颈侧时,竟有金石相击之声。
(2)庙中血
雨是子时落的。
燕九踏进破庙门槛时,泥水顺着蓑衣淌成细线。
供桌上的残烛被风掐灭,他摸黑将刀鞘抵在香炉边,青铜与青砖相撞的脆响惊起梁上三只蝙蝠。
莲花座裂着三道缝,月光从瓦片缺口漏进来,照见菩萨低垂的眉眼。
那双眼本该慈悲,此刻却像在冷笑。
他蹲身敲击莲花瓣,空音回荡如骨裂——座下果然是空的。
刀鞘插入缝隙的刹那,身后传来木鱼声。
咚。
咚。
每一声都敲在两次心跳的间隙。
燕九的拇指按住刀柄凸起的朱砂印,转身时鞘中酒液晃出半滴。
“施主挖菩萨的座,不怕遭天谴?”
阴影里坐着个老僧,袈裟破得露出灰白皮肉,木鱼槌头包着人骨。
燕九嗅到血腥气,混着腐坏的檀香:“大师敲的木鱼,怕是装过舍利。”
老僧独眼迸出精光,木鱼槌忽如毒蝎刺向燕九咽喉。
刀鞘横格,金铁交鸣声里爆出火星,照亮对方腕间刺青——半轮残月,与刀鞘裂痕中的朱砂印一模一样。
“果然是你。”
老僧撤槌后退,独眼盯着刀鞘,“三年前洛阳大火,燕家七十二口灭门,唯独少了个嫡子。”
雨声骤急。
燕九的刀仍悬在腰间,鞘上酒痕未干:“大师的刺青,倒是比佛经念得熟。”
老僧撕开袈裟,胸膛赫然插着七枚透骨钉,钉尾锈迹斑驳如干涸的血:“当年你父亲铸这把刀,用的是漠北玄铁、南海蛟筋。刀成那夜,他亲手用朱砂印封了刃。”
风卷着雨扑进庙门,燕九的影子在菩萨脸上扭曲:“刀为何不能开刃?”
“因为刃开之日,便是持刀人死期。”
老僧突然咳嗽,透骨钉随剧震没入血肉半寸,“你爹……咳咳……他以为封了刃就能封住煞气,却不知这把刀饮的血,早够淹了半个江湖。”
刀鞘忽然发烫。
燕九低头看去,裂痕中的朱砂印竟渗出猩红液体,顺着纹路蜿蜒成月牙。
老僧暴起!
木鱼槌化作漫天虚影,每一击都直奔刀鞘裂痕。
燕九旋身避让,钝刀出鞘如钝雷劈空,却在触及老僧咽喉时陡然凝滞——七枚透骨钉同时爆射,钉尖淬着幽蓝毒光。
刀鞘横转如盾,毒钉嵌入木纹三寸。
老僧独眼瞪出血泪,枯掌抓向燕九心口:“你爹欠的债,该你还了!”
钝刀忽然发出龙吟。
没有刃的刀锋划过老僧手腕,整条手臂齐根而落,断口焦黑如遭雷殛。
“不可能……”
老僧踉跄跌坐莲花座下,盯着地上抽搐的断臂,“封刃刀……怎会有煞气外泄?”
燕九扯开衣襟,心口赫然印着半枚朱砂残月,与刀鞘裂痕严丝合缝:“刀未饮血。”
他踩住老僧断臂,月光照亮嘴角冷笑,“是我在饮血。”
菩萨的头颅突然崩裂。
碎石飞溅中,老僧狂笑着撞向莲花座。
机关齿轮咬合的巨响震耳欲聋,整座佛龛轰然塌陷,露出底下丈许深的血池。
池中浮着数十具白骨,每具骸骨心口都嵌着透骨钉。
“你爹造的孽……都在底下……”
老僧坠入血池前嘶吼,“下一个就是你!”
燕九站在池边,看血沫吞没那张狰狞的脸。
刀鞘朱砂印愈发明亮,心口残月却开始发冷。
远处传来马蹄声,如密鼓敲打雨夜。
他蘸了血池水抹在刀身,锈迹剥落处,隐约现出两个篆字:
无。
刃。
(3)雪上霜
马蹄声碎在雪地里,燕九的刀鞘已结了层薄霜。
北风刮过竹林时,他看见三丈外的青石上坐着个白衣人,指尖捏着片竹叶,吹的却是《十面埋伏》。
曲调刺破寂静,刀鞘里的酒忽然沸腾般冒泡。
“燕家的酒,还是这么烈。”
白衣人甩开竹叶,袖口滑出柄玉骨折扇。
扇骨透光,照出他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像未干的血。
燕九的拇指按住心口残月,冷意渗入骨髓:“你从血池来?”
“血池?”
白衣人轻笑,扇面倏地展开,画着半轮残月被铁链绞碎,“那池子只装得下死人,我装的可是活人。”
扇沿忽如刀锋切向燕九咽喉,却在半空硬生生停住——钝刀横在两人之间,刀身“无刃”二字泛着血光。
扇面裂成两半,露出内侧密密麻麻的名字。
每个名字都划着红叉,唯独“燕九”二字墨迹未干。
“这把刀杀不了人。”
白衣人指尖拂过钝刃,血珠滚落竟不沾锋,“但能杀人心的,从来不是刀。”
风卷起积雪扑进竹林,燕九突然嗅到焦糊味——三日前血池中的腐臭,此刻竟混在这人衣襟间。
白衣人退后半步,折扇指向西北:“八十里外有座客栈,掌柜的养了条黑狗,见生人就咬。”
他转身踏雪而行,脚印深如刀刻,“但那狗昨夜死了,被自己的牙噎死的。”
最后一字出口时,人已消失在竹影深处。
燕九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刀鞘朱砂印烫得灼人——西北方向,正是他离家时父亲遥指过的方位。
子夜,客栈檐角挂着盏气死风灯。
燕九推开门,腐臭味扑面而来。
七张方桌拼成棺材状,上面躺着条丈长黑犬。
犬牙插进喉管,血凝成冰棱挂在嘴角。
柜台后传来拨算盘声,每一声都带着金石相击的脆响。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掌柜抬头,左眼蒙着黑绸,右眼瞳孔细如针尖。
燕九将刀鞘拍在柜台上,震落一层冰碴:“要间看得见月亮的房。”
“月亮?”
独眼掌柜咧嘴,露出满口铁牙,“月亮早被狗吃了。”
刀鞘突然颤动。
燕九反手握住刀柄的刹那,屋顶传来细碎脚步声,轻得像雪落竹梢。
独眼掌柜猛地掀翻柜台,暗格中射出九枚铁蒺藜,每枚都淬着蓝汪汪的毒。
钝刀横扫如狂风卷地,铁蒺藜尽数钉入梁柱。
燕九腾身跃起,刀鞘撞破瓦片,月光泼进来的瞬间,他看见檐角蹲着个黑衣人——正是日间的白衣人,只是衣襟染血,手中折扇裂痕处伸出三寸钢刺。
“等你两时辰了。”
钢刺点向燕九心口残月,“这印记再亮三分,你就该去血池陪你爹了。”
刀鞘格开钢刺,火星溅在雪地上竟不熄灭,反而烧出七个焦黑的孔洞,排列如北斗。
黑衣人暴退三丈,折扇展开时,扇面残月竟与刀鞘朱砂印完美重合。
“你以为老秃驴说的是真相?”
黑衣人笑声嘶哑,撕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里嵌着半枚透骨钉,与血池老僧所中一模一样,“当年你爹封的不是刀,是燕家七十二口的魂!”
雪突然停了。
燕九的刀僵在半空,黑衣人的钢刺已抵住他眉心:“刀名无刃,是因它本就是柄断刀。你怀里那把,不过是刀鞘。”
客栈轰然倒塌。
梁柱断裂声中,黑衣人甩出折扇直取燕九咽喉。
钝刀劈碎扇骨的刹那,西北天际亮起一道血光,隐约有马蹄声如闷雷滚来。
燕九低头看刀,“无刃”二字正在褪色,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
无。
刀。
(4)骨中火
雪崩压断山脊时,燕九正站在冰湖中央。
脚下冰面裂痕如蛛网蔓延,他却盯着湖底——十丈寒冰下封着具青铜棺,棺盖上刻满残月,每道刻痕都嵌着朱砂。
心口印记突然灼痛,仿佛有人拿火钳戳进肋骨。
“这棺木比你年纪还大。”
身后传来铁链拖地声,戴青铜面具的男人踏雪而来,左肩扛着柄九环大刀,刀柄缠着褪色的血衣,“燕家老祖宗铸棺时,用的可是活人血。”
燕九的刀鞘垂在冰面,霜花顺着裂痕爬上手腕:“你扛刀的样子,像条缺水的鱼。”
面具人狂笑,刀环相撞如鬼哭。
冰层在笑声中崩裂,燕九坠落的刹那,钝刀劈开冰水,刀身“无刀”二字竟泛起青光,照亮水底棺椁——棺内躺着个穿嫁衣的女人,面容与燕九有七分相似。
“认得她吗?”
面具人潜入水中,刀锋搅起暗流,“你娘下葬那夜,这棺材吞了三十六个抬棺匠的血。”
水灌进鼻腔的瞬间,燕九挥刀斩向嫁衣。
刀锋触及棺盖时,嫁衣突然睁开眼,苍白手指穿透冰层扣住他脚踝。
是具活尸!
钝刀回旋削断腐手,黑血喷涌染浑冰水。
面具人的九环刀已劈到后颈,燕九反手以刀鞘格挡,金铁交鸣震碎湖底寒冰,青铜棺轰然开启。
嫁衣女尸直挺挺立起,头顶凤冠垂下十二串人牙。
她开口时,冰湖沸腾如煮:“儿啊,刀还钝着?”
声音与记忆中的母亲重叠。
燕九暴退三丈,刀鞘朱砂印裂开细纹:“你不是她。”
“怎么不是?”
女尸腐烂的唇角扬起,“你七岁那晚,不是亲眼见我吞了朱砂印?”
记忆碎片扎进太阳穴。
那年中元夜,母亲坐在铜镜前梳头,镜中倒影却是个男人。
她转身将朱砂印按进胸口,血顺着梳妆台流到他鞋尖……
冰层再度合拢。
面具人刀环锁住燕九咽喉:“你以为刀鞘封的是煞气?封的分明是你娘吃掉的怨魂!”
嫁衣女尸凌空扑来,凤冠人牙化作毒钉。
燕九旋身避让,钝刀划过冰面激起雪雾,雾中陡然现出父亲虚影——老人双瞳流血,手中握着的正是棺中女尸断手。
“刀是鞘,鞘才是刀!”
虚影爆喝,残月印记从心口剥离,化作血刃劈开女尸胸膛。
青铜棺炸成碎片。
面具人的九环刀脱手飞出,钉入冰层时,湖底升起九尊青铜鼎。
鼎身刻满残月,鼎内燃着幽蓝磷火,每簇火中都浮着张人脸——正是血池中的那些白骨。
“当年你爹用这九鼎炼刀,鼎火七日不灭。”
面具人撕下面具,露出布满烫痕的脸,“知道烧的是什么吗?”
燕九的刀鞘开始融化,铁水混着朱砂滴落冰面。
女尸残躯在鼎火中重组,化作母亲生前模样:“是你呀,我的儿。”
她指尖抚过鼎沿,“你的生辰八字,你的三魂七魄,早被铸进这把刀了。”
冰湖突然塌陷。
燕九坠向鼎火时,看见自己倒影在幽蓝火焰中扭曲——那分明是刀的形状。
钝刀彻底融化,铁水裹住他右臂铸成新刃,刃口残缺如月蚀。
鼎中磷火汇聚成流,顺着血脉烧进心口,残月印记变得滚烫。
面具人在雪崩中狂笑:“现在你才是真正的刀!”
最后一字被风雪吞没。
燕九挥动铁水凝成的残刃,斩断的却不是敌人咽喉——刀锋划过自己左腕,黑血溅上青铜鼎,鼎身残月刻痕竟开始剥落。
雪停了。
九鼎尽碎,冰湖底露出丈宽地穴。
穴中堆着数百具幼童骸骨,每具心口都钉着透骨钉。
嫁衣女尸瘫在骨堆上,腐烂皮肉褪去,露出底下青铜骨架——左胸位置凹陷的人形,正与燕九手中残刃严丝合缝。
“原来我真是把刀。”
燕九握紧残刃,看铁水在掌心凝固成鞘。
远处山巅亮起血月,风雪中传来金铁交击之声,如千万把刀同时出鞘。
(5)碑上血
血月悬在无字碑顶时,燕九的右臂已与残刃长在一处。
铁水凝固的刀鞘裂开蛛网状纹路,每道缝隙都渗出朱砂,滴在雪地上烧出焦痕。
碑是活的。
他每靠近一步,碑面就浮出几行血字,写的竟是燕家族谱——从高祖燕无咎到父亲燕承岳,每个名字都被划上红叉,唯独“燕九”二字嵌着透骨钉。
“这碑吃人。”
身后雪堆里钻出个驼背老头,十指缠着浸油麻绳,“吃的还是自家人。”
燕九的残刃斜指地面,雪片触及刀锋即化血水:“你指甲缝里的朱砂,和我刀鞘里的味道一样。”
老头咧嘴,露出满口铁牙:“三十年前替你爹刻族谱时,他给的定金就是这朱砂。”
麻绳突然燃起幽蓝火焰,火光照亮碑底——数百枚透骨钉排成北斗状,钉尾拴着青铜锁链,链头没入地底。
残刃劈向锁链的刹那,碑面血字突然蠕动,化作血手抓向燕九咽喉。
驼背老头暴退三丈,麻绳火团掷向碑顶:“快斩钉!北斗锁的是你娘魂魄!”
刀锋触及透骨钉时,燕九听见地底传来母亲惨叫。
那声音撕开裂冰,震得残刃几欲脱手——钉尾锁链另一端,竟连着他的心口残月。
“你爹铸刀那夜,用的是你三魂七魄。”
老头撕开衣襟,胸口赫然是反向北斗钉阵,“我被他锁在这里三十年,就为今日……”
话音未落,碑底窜出七条青铜链,将他四肢钉成大字。
燕九的刀僵在半空。
血月忽然淌下赤浆,浇在无字碑上显出一行篆文:无刀无我,方见真刃。
地动山摇。
数百具青铜棺破土而出,棺盖弹开的瞬间,燕家族人尸身直立而起。
他们心口皆嵌透骨钉,眼窝燃着朱砂火,喉间发出非人嘶吼:“还我命来!”
残刃发出悲鸣,刀鞘裂纹渗出黑血。
燕九挥刀斩断最近的尸骸,断口却喷出自己右臂的同色铁水——这些活尸,竟与他同源同煞。
驼背老头在锁链中狂笑:“你以为就你成了刀?燕家祖祖辈辈都是刀!”
他扯断右手掷向碑顶,断掌拍中血月时,所有活尸突然跪地,“现在你才是刀鞘,装的是燕家三百年的怨!”
燕九的左眼开始融化。
铁水顺着脸颊流到残刃,刀身“无刀”二字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无我。
活尸们突然合体,化作十丈青铜巨人。
巨人掌心托着嫁衣女尸,女尸手中握的正是燕九断落的左臂——那手臂正在生长,化作另一柄残刃。
“儿啊,娘教你怎么用刀。”
女尸挥臂斩落,刀气劈开雪原直达天际。
燕九横刃格挡,双刀相撞的轰鸣震碎三百青铜棺,朱砂火海吞没山峦。
火光中浮现父亲虚影。
老人脚踏九鼎,鼎中炼的竟是幼年燕九的魂魄:“刀本无刃,因执念成锋。鞘本无垢,因痴妄染尘。”
残刃突然软化,铁水逆流回燕九右臂。
他踏着火浪跃向青铜巨人,徒手插入女尸心口——那里嵌着半枚朱砂印,与刀鞘裂痕完美契合。
“我即无刃。”
燕九捏碎朱砂印,女尸连同青铜巨人轰然崩塌。
雪原归于死寂时,无字碑裂成两半,碑底露出青铜镜。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持刀人,而是柄锈迹斑斑的钝刀,刀身刻着:无。
驼背老头挣断锁链爬来,独眼盯着铜镜:“原来真刃是……”
话未说完,镜面突然伸出锈刀,贯穿他咽喉钉入雪地。
刀柄朱砂印渗出血珠,凝成最后两字:
无生。
(6)刃归尘
锈刀刺穿血月时,燕九的左眼已完全铁化。
瞳孔里映着无字碑残骸,碑底青铜镜碎成九片,每片都映着不同模样的他——或执刃狂笑,或跪地泣血,或与嫁衣女尸相拥成石。
“刀归尘,人归土。”
白衣人从血海尽头踏舟而来,手中竹篙点水成冰,“你爹当年铸刀用的青铜,是从周天子墓里挖的。”
冰舟撞碎浪涛,燕九的残刃劈开血水,却见舟上堆满孩童头骨。
头骨眼窝嵌着透骨钉,钉尾青铜链缠住白衣人脚踝,链上刻满“燕”字。
“这些孩子都姓燕。”
白衣人摘下面具,脸皮竟与青铜镜碎片中的燕九重合,“三百年前燕家先祖为炼刀,把嫡子活祭给九鼎——你以为自己真是第一个?”
锈刀突然震颤,刃口剥落铁屑如泪。
燕九的右臂铁壳龟裂,露出底下森森白骨——那骨头刻着与孩童头骨相同的符咒。
白衣人竹篙横扫,血海掀起十丈高墙:“每代燕家人都要活祭一子,你爹舍不得你,就用七十二口旁支的血替你填了鼎!”
记忆如刀剜心。
七岁那夜,父亲带他走进地窖,七十二具棺材排成北斗。
每具棺盖推开时,都有人喊他名字,声音从稚童到老叟,与他血脉同频。
“现在轮到你了。”
白衣人指尖点向血月,孩童头骨齐声尖啸,“活祭了你自己,燕家煞气才能归鞘!”
残刃脱手飞出,钉入冰舟桅杆。
燕九踉跄跪倒,铁化的左眼滚出赤浆,落地凝成朱砂印——正是刀鞘裂痕中的残月形状。
血海突然沸腾,九鼎虚影浮出水面,鼎中炼着历代燕家活祭子的魂魄。
他们伸手抓向燕九,指尖离他心口残月仅差毫厘。
“刀本无刃。”
白衣人踏浪迫近,面容渐化为父亲模样,“鞘本无我。”
最后一字化作雷霆,震得燕九右臂白骨尽碎。
他仰头嘶吼,铁化的左眼炸成粉末,朱砂混着铁水灌入九鼎。
鼎火骤熄。
血月崩裂成星雨,孩童头骨尽数沉海。
白衣人面具脱落,露出底下空无一物的脸——那竟是面青铜镜,映着锈刀最后的模样。
“原来你才是鞘。”
燕九握紧无刃刀柄,看铁水从掌心流向刀身,“装了三百年燕家怨魂的鞘。”
锈刀彻底融化,铁水裹住青铜镜,凝成一柄三尺长的薄刃。
刃身透明如冰,中心一道血线游走如活蛇——那是燕家三百年的煞气。
白衣人虚影在刃中轻笑:“现在你有了真刃,可还能杀人?”
燕九挥刃斩向血海。
没有刀光,没有风声,血水却自中央分开,露出海底万丈深渊。
渊底堆着燕家历代活祭子的骸骨,每具骸骨心口都插着柄无刃刀。
“原来我杀的都是自己。”
薄刃脱手坠渊,燕九跟着跃下,“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无刃刀。”
渊底骸骨同时睁眼,三百柄刀齐鸣如泣。
薄刃贯穿燕九心口的刹那,朱砂印、残月痕、铁水壳尽数剥离,化作血蝶纷飞。
白衣人在血蝶中消散,最后一丝声音缠住燕九耳畔:“刃归尘,人归尘,执念归尘……”
海天倒转。
燕九坠回无字碑前,手中空无一物。
碑底裂隙生出野草,草叶挂着晨露,映出他完好无损的双眼——左眼漆黑如墨,右眼清澈如泉。
远处山道上,驼背老头赶着牛车缓缓而行,车板堆着锈刀残片,在朝阳下泛着温柔的光。
(终)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