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骑着电动车从县城回来,远远看见刘大伯的平房前晾晒着几件洗褪了色的旧衣服。那件蓝白条纹的衬衫我再熟悉不过,记得刘大伯穿着它在我小学毕业照上露过脸。
村口那株老槐树今年又开花了,浓郁的香味飘得老远。
我骑着电动车从县城回来,远远看见刘大伯的平房前晾晒着几件洗褪了色的旧衣服。那件蓝白条纹的衬衫我再熟悉不过,记得刘大伯穿着它在我小学毕业照上露过脸。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件衬衫依然被洗得干干净净。
刘大伯今年七十有八了,下半身瘫痪已有十五年。村里人都说他命苦,年轻时是村里出了名的能人,带头成立了村办砖厂,日子红火得很。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五十出头就得了怪病,一年之内就从一个壮汉变成了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
更让人唏嘘的是,就在他病倒的第三年,刘大娘被诊断出了老年痴呆。
村里人心里都有数:刘大伯这辈子算是完了。
谁知刘大伯还真是个犟脾气,硬是不同意儿女们把刘大娘送去敬老院。“老婆是我的,我自己能照顾。”他倔强地说。
有天我正好去他家送鸡蛋,从窗户缝里看到刘大伯趴在床沿,用强壮的上半身支撑着,一点一点挪到轮椅上,双手握着老伴的手,一遍一遍教她认自己的名字。
“我是谁?我是你老刘啊!”
刘大娘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嘴里念叨着”回家,我要回家”。
我不忍心看下去,轻手轻脚地放下鸡蛋就走了。
大伯家墙上的日历还停留在2016年。那一年刘大娘的病情突然恶化,认不得任何人,连自己儿子来都拿棍子打。只有在刘大伯面前,她才会安静一些。
村里的闲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要我说,刘老四就是犟,把老伴送去敬老院多好,有专业人士照顾。”
“就是,何必遭这罪呢?他自己还是个瘫子呢!”
刘大伯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每天早上,他会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摇着轮椅去厨房,艰难地为老伴做饭。
有次我去送馒头,恰好撞见刘大伯扶着墙试图够到高处的碗柜。整个过程像是一场酷刑,他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水滴答滴答往下掉。
“大伯,我来帮您吧!”我连忙上前。
他却固执地摇头:“自己的事自己做。”
那天他用了将近半小时才拿到碗,又花了四十分钟做了一碗面条。当他艰难地把面条端到床前时,刘大娘已经睡着了。
我看到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把面条端回厨房,自己吃了。
村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瘫痪的人怎么能照顾一个痴呆的人?可刘大伯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坚持着。
他们的儿子刘强在城里做生意,隔三差五会回来看看,但每次来都劝大伯把大娘送去专业机构。
“爸,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您也七十多岁的人了…”
“我答应过你妈,这辈子不会丢下她。”刘大伯的语气里透着倔强。
刘强只好作罢,每月按时打钱回来,又请了村里的王婶每天来帮忙做饭洗衣。
王婶有次和我闲聊:“老刘家那老头儿,我活这么大岁数,还真没见过这么痴情的人。”
那个下雨天,我路过刘大伯家时,看见他正坐在轮椅上,一只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拿着晾衣杆,试图把雨中的衣服收进来。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赶紧过去帮忙。他看见我,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收完衣服,他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前两天你妈送来的红薯饼,我给你留了两个。”
塑料袋上印着”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字样,已经褪色发黄,但被洗得很干净。
“谢谢大伯。”我接过袋子,看了一眼里面——那哪是什么红薯饼,分明是大伯自己做的,还做得歪歪扭扭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问妈妈:“大伯为什么这么执着地照顾大娘?”
妈妈叹了口气,告诉我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原来,刘大伯和刘大娘年轻时并不是包办婚姻,而是刘大伯一见钟情追来的。当年刘大伯去邻村办事,看见刘大娘在井边洗衣服,一下子就被她的美貌吸引。回来后,他天天想方设法往邻村跑,硬是用一百天的时间打动了刘大娘的心。
婚后两人感情很好,但好景不长。大饥荒那年,刘大娘怀着刘强,家里断了粮。刘大伯为了让媳妇有口吃的,悄悄把自己的口粮都省下来给她。结果自己饿得晕倒在地里,醒来后失去了记忆,甚至不认识刘大娘了。
那时候刘大娘已经临产,她强忍着剧痛,一边照顾刘大伯,一边挺着大肚子去地里刨野菜。村里人都劝她改嫁,她硬是咬着牙熬了下来。
三个月后,刘大伯的记忆慢慢恢复了。当他得知这三个月发生的事后,跪在刘大娘面前痛哭流涕,发誓这辈子都要好好待她。
“所以…”妈妈说,“你大伯一直觉得欠大娘的,这些年来都在还那份情。”
我听完这个故事,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些晾晒的褪色衣服、过期的日历、洗得发白的塑料袋,突然都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去年冬天特别冷。刘大伯的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盖的,墙壁早已开裂,风从缝隙里呼呼地灌进来。村委会几次想帮他修缮房子,但他都婉拒了,只同意修补了几处漏雨的屋顶。
“够住就行了。”他总是这么说。
我注意到他家的煤球少了很多,就问他是不是缺煤。
“不缺不缺,你大娘怕冷,我把煤都给她用了。”他笑呵呵地说,身上只穿着两件薄毛衣。
那个冬天,村里有个谁家的狗半夜跑丢了,主人沿着村道找,意外地看见刘大伯居然在夜里十一点多还坐在轮椅上,在院子里捡拾柴火。月光下,他那瘦弱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刘大娘的情况越来越差,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大喊大叫,说有人要害她。刘大伯就守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没事的,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有时候,刘大娘会突然暴怒,掀翻饭碗,打翻水杯。刘大伯总是耐心地收拾好一切,然后重新做饭端水。
村里老张家的大黄狗特别喜欢往刘大伯家跑。有一天,我看见刘大伯把吃剩的肉骨头包在报纸里,小心翼翼地喂给大黄狗。狗儿摇着尾巴,蹭着他的轮椅。
那张报纸是2017年的,已经发黄了,但折叠得很整齐。
今年清明刚过,刘大娘的病情突然恶化。医生说可能撑不了多久了。消息一传开,刘强匆忙从城里赶回来,要把母亲送去县医院。
刘大伯却说:“让她在家里走吧,熟悉的地方,她不会害怕。”
医生只好在家里给刘大娘打上了吊瓶,说随时可能离开。
那几天,我经常去刘大伯家帮忙。每次去,都看见他坐在床边,握着刘大娘的手,轻声说着话。
“记得我们年轻时候,你最爱吃的是炒鸡蛋…”
“儿子考上大学那年,你高兴得一晚上没睡…”
“去年冬天那场雪可真大,你说想出去看看,我没能带你去…”
刘大娘始终双眼紧闭,对一切浑然不觉。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这样离开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那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去送饭。一进门就听见刘大伯压抑的啜泣声。
“大伯,您怎么了?”我急忙问道。
刘大伯抬起头,满脸是泪,但嘴角却挂着笑容:“你大娘…她认出我来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走到床前。只见刘大娘虚弱地睁着眼睛,目光却出奇地清澈。
“老刘…”她用沙哑的声音轻唤着大伯的名字。
刘大伯握着她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刘大娘艰难地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却没力气。刘大伯赶紧凑过去,让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我知道…这些年…都是你在照顾我…”刘大娘断断续续地说。
“别说话,好好休息。”刘大伯劝道。
刘大娘却摇摇头:“我…我记得…你在饥荒那年…为了我…饿晕过去…”
刘大伯愣住了:“你…你还记得?”
“我一直记得…只是…说不出来…”刘大娘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老刘…这一生…嫁给你…值了…”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转过身,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泪水。
外面,村口的老槐树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一场无声的雪。
三天后,刘大娘平静地走了。走的那天,她一直握着刘大伯的手,嘴角带着微笑。
出殡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连那些曾经说过闲话的人也主动来帮忙。大家看向刘大伯的眼神里,再没有半点怜悯,只有深深的敬意。
刘强想带父亲去城里住,刘大伯却执意留在村里:“我和你妈在这住了一辈子,这里有我们的回忆。”
昨天,我又去看刘大伯。他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膝盖上放着一本相册。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翻开一看,全是刘大伯和刘大娘的合影。
最让我意外的是,相册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刘大娘的笔迹:“老刘,若有来世,我还嫁给你。”
纸条已经泛黄,写满了指纹的痕迹,像是被人反复拿出来看过。
我问刘大伯:“这纸条是什么时候写的?”
“你大娘刚开始得病那会儿,有一天突然清醒了一会儿,写下了这个。”刘大伯的手轻轻抚摸着纸条,“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病魔夺走了她表达的能力。”
此时,院子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放一首老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等待》。刘大伯的手指随着节奏轻轻敲打着轮椅扶手。
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大伯,您家收音机里的电池是不是该换了?声音有点小。”
刘大伯笑了笑:“不着急,等用完了再换也不迟。”
我注意到收音机旁边放着一个发黄的塑料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节新电池。盒子上贴着一张小纸条:“老刘的收音机电池”,是刘大娘的字迹。
夕阳西下,刘大伯推着轮椅回屋去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缓慢而坚定的背影,突然理解了什么叫”爱情”。
那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不是花前月下的缠绵,而是平凡日子里的陪伴,是困难时刻的不离不弃,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深情与守候。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村口的老槐树,发现树干上刻着两个早已模糊的名字,旁边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不知怎的,我忽然鼻子一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我知道,那是年轻时的刘大伯和刘大娘留下的痕迹,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而今,老槐树依然挺立,见证着一段跨越时光、战胜疾病的深情。
树下,一只花斑猫正懒洋洋地晒太阳。那是刘大娘生前最喜欢的猫,如今成了刘大伯的伴儿。它冲我”喵”了一声,然后慢悠悠地走向刘大伯的院子。
村子里的广播响起了,宣布下周村委会要来给老人体检。声音断断续续的,伴随着电流的杂音,但足以传遍每个角落。
我想起刘大伯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苦点累点不怕,怕的是没人陪着一起苦一起累。”
是啊,生命中最珍贵的,不正是这相濡以沫的情深吗?
明天,我要给刘大伯送去新换的收音机电池,再陪他一起听听那些老歌。
来源:大州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