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冬子,你看见了,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啊。"桂兰嫂攥着我的手腕,眼神里带着恳求和不安。
桂兰嫂子的秘密
"小冬子,你看见了,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啊。"桂兰嫂攥着我的手腕,眼神里带着恳求和不安。
我点点头,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直跳。
那是1982年的盛夏,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像是要把积攒了一整个春天的声音全部释放出来。
我刚上初中一年级,个子还没窜,瘦瘦小小的,在学校里坐最前排。
咱们李家沟村,坐落在煤矿旁边的小山包上,全村三百多号人,都是实打实的土生土长的农民,就算去了矿上,也改不了庄稼人的根性。
房子都是青砖灰瓦,门前一条泥土小路蜿蜒通向村口的大槐树下。
我爹是村里的会计,虽说是个"笔杆子",但也常年穿着打满补丁的蓝布裤子,腰带勒得紧紧的,像是怕那点可怜的工分从腰间溜走似的。
我娘在生产队干活,晚上回来就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听着院子里传来的收音机里的评书《岳飞传》,时不时地抬手擦擦额头的汗。
他们常教育我,做人要本分,别管闲事,像脚下的泥土一样,踏实无声。
可这事偏偏撞到我眼前了,让我这个十三岁的娃娃难以忘怀。
我叫李冬生,因为是腊月里出生的,村里人都叫我小冬子。
我家住在村子西头,一排三间土坯房,门前有棵老槐树,夏天乘凉时,爹常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摇着蒲扇,跟左邻右舍拉家常。
我家隔壁就是王家。
王根生是矿上的装卸工,每天满脸煤灰回来,腰弯得像把犁,却总是笑呵呵的,一副知足常乐的样子。
他踏实肯干,吃苦耐劳,可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家里的收音机还是矿上评先进买的嘉奖品。
他媳妇桂兰嫂子,是五年前从县城嫁过来的,人长得清秀,眉眼间总带着一股子书香气,却不太爱说话。
她不像村里其他女人那样大嗓门地隔着几个院子喊话,也不会一边剥玉米一边嚼舌根子。
村里人都说她脑子有点傻,"县城来的假斯文,连鸡都不会喂",背后还有人叫她"闷葫芦"。
可根生对她倒是极好,从不让她干重活,晚上常给她端水洗脚,惹得村里汉子们直笑他"娘们唧唧"。
我家和王家共用一口井,水甜得很,汲上来的井水凉丝丝的,夏天喝一口,从喉咙到肚子都透着清凉。
我常看见桂兰嫂提水时,脸上带着一种与村妇们不同的安静,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又像是透过这口井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她总是独来独往,很少跟村里妇女们串门闲话。
赶集日,村里女人三五成群,手挽着手,笑闹着往村口去,唯独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在最后。
有时,我偷偷透过窗户纸上的小洞,看她在灯下缝补衣服,眼神专注得仿佛在做一项重要的工作,而不只是在补一件旧褂子。
那双手细细白白的,不像干惯了农活的手,拿针线时灵巧得很,总让我想起学校里教我们画画的周老师。
那天傍晚,天边还泛着一层薄薄的红霞,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飘进夏日的暮色里。
我去后山捡柴火,那是我的家务活儿,每周干两回,攒下的零花钱能买两块雪花膏给娘抹手。
远远地,我看见桂兰嫂从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出来,手里捧着几本书,神色慌张,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穿着那件发旧的蓝布褂子,脚上蹬着一双黑布鞋,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看见我时,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僵在原地,然后匆忙把书藏在篮子底下的野菜下面,脸上的表情由惊变恐,再由恐变哀。
"小冬子,你...怎么在这儿?"她声音发颤,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褂角。
"我来捡柴火。"我老实回答,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她的篮子。
篮子上面放着几把荠菜和蒲公英,边缘还搭着几根干树枝,看上去像是上山打了点野物回来。
"你...看见什么了吗?"她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祈求。
"没啥,就看见嫂子从山洞里出来。"我挠挠头,假装很随意。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马上绷紧了脸,抓住我的手腕,低声说:"小冬子,你看见了,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紧张。
在我们村,上山采野菜是很平常的事,就算进山洞纳凉也没啥稀奇的。
可桂兰嫂明显不想让人知道,这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我第二天趁她下地干活时,悄悄溜进了那个山洞。
小路崎岖难行,两旁的荆棘蹭得我小腿生疼,再加上心里的忐忑,走到洞口时,我差点打退堂鼓。
洞口不起眼,被几丛野草半遮半掩,若不是特意寻找,很难发现。
深吸一口气,我弯腰钻了进去。
洞里比想象中要大,起初有些黑,等眼睛适应了,我惊讶地发现,里面竟别有洞天——一盏煤油灯放在石头上,旁边是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整齐地摆着几本书和一个笔记本。
墙壁上挂着一只陈旧的搪瓷杯,角落里堆着几只装书的木箱,看样子已经在这里很久了。
最让我震惊的是,在洞壁上,桂兰嫂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上面清楚地写着"华东师范大学"和她的名字:秦桂兰。
1976年,那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
村里人口中的"傻子桂兰"竟然是个大学生?
木箱里的书让我目瞪口呆——《红楼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教育学概论》《英语基础》《普通话语音学》,还有几本看起来像是教科书的厚本子。
我不敢碰任何东西,只是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桌上的笔记本。
那字迹工整秀丽,像是印刷出来的一样,跟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村里人的字都不一样。
笔记本里是她对《红楼梦》的感悟和对教育的看法,还有一些散落的诗句和感想。
有一段写道:"教育应当像春雨,润物无声;像阳光,温暖人心;像清风,吹去浮躁;像良药,治愈无知……"
我当时只觉得不可思议,这哪像是村里人说的"傻子"能写出来的?
这分明是个满腹经纶的知识分子!
"你怎么来了?"桂兰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我吓得差点摔倒。
她脸色发白,手里的铁锹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山洞里回荡。
"对...对不起,我只是好奇..."我结结巴巴地说,心虚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草鞋。
本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毕竟我擅自闯入了她的秘密之地,窥探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谁知她只是叹了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石头上,双手捂住脸。
"你看见了,也没用瞒着了。"她的声音闷闷的,透着疲惫和无奈。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听桂兰嫂说了那么多话。
太阳透过洞口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脸在明暗交替中显得格外柔和。
她原是县城中学的尖子生,从小就爱读书,家里人虽是普通工人,但很支持她的学业。
高考那年,她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全家人都为她骄傲。
可是,她还没读完大一,父亲就突发脑溢血,家里一贫如洗。
"那时候没有医保,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借了一屁股债。"她说着,眼神黯淡下来,"我不得不辍学回家,照顾瘫痪的父亲。"
后来父亲去世,母亲又因操劳过度病倒,家里债台高筑。
"我只能在县城找了份工作,一边照顾母亲,一边还债,连谈了两年的对象都吹了。"她苦笑着,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泛黄的录取通知书,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宝贝。
她二十四岁那年,母亲也去世了,她孤身一人,房子也因还债卖了。
经人介绍,她嫁给了实心眼的王根生,来到了李家沟村。
"根生对我好,从不嫌弃我没有嫁妆,也不在乎我不会干农活。"她眼里含着泪光,"可是村里没有一个人能跟我说说书本上的事,十年来,真的很孤独。"
她说,刚嫁过来那会儿,她试图跟村里人聊些文化知识,却被当成卖弄,后来就渐渐不说话了,村里人也就以为她有点傻。
"与其解释,不如沉默。"她苦笑着说,"我每天干完农活,就偷偷到这里看书学习,总想着有一天..."
"有一天什么?"我追问,被她的故事深深吸引。
"有一天能重返讲台,做个老师,或是别的什么工作,只要能用上我学的知识。"她擦了擦眼角,"哪怕是个图书管理员也好。"
她告诉我,县里化肥厂下个月要招文员,要求高中学历,懂点英语和打字,她准备去试试。
"十年没碰过英语了,有点生疏,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复习。"她从木箱底下拿出一本发黄的英语书,小心翼翼地翻开,"你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我郑重地点头:"嫂子,我一定不说。"
"谢谢你,小冬子。"她笑了,那种笑容我在村里任何女人脸上都没见过,温暖而知性。
从那以后,我常偷偷来山洞,向桂兰嫂讨教功课,成了她唯一的"学生"。
她的教法和学校老师完全不同,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引导思考,让我理解为什么。
语文课上,她教我如何欣赏诗词的意境;数学题目,她总能找出最简单的解法;就连我最头疼的英语,在她的指导下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我则帮她练习打字和算术,把学校里学到的新知识告诉她,还从县城的二哥那借来打字机让她练手。
村里人见我和"傻子桂兰"走得近,都笑话我,说"近墨者黑,傻子带傻子"。
隔壁的张大娘还专门来我家告状,说我成天跟着桂兰嫂不学好,让我爹管管我。
我爹没说啥,只是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我娘却在背地里嘀咕:"那个秦桂兰怪怪的,别跟她走太近。"
可我不在乎,反而更加珍视和桂兰嫂的相处时光。
在那个山洞里,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充满知识和梦想的世界。
考试前一周,桂兰嫂的紧张几乎溢出来,她把复习资料翻来覆去地看,生怕漏掉什么。
"嫂子,你这么聪明,肯定能考上。"我给她鼓劲。
"十年没考试了,手都生了。"她苦笑着说,"怕到时候脑子一片空白。"
"那嫂子考上了,是不是就要去县城了?"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分别。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是啊,可能要去县城住了。"
"那根生哥咋办?"我脱口而出。
"他...他说支持我。"她低下头,"虽然他可能不太明白我为什么非要去上班,但他说,只要我高兴就好。"
那一刻,我对老实巴交的王根生肃然起敬。
考试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悄悄溜到王家门口。
桂兰嫂穿着她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和一条黑布裤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王根生给她准备了两个煮鸡蛋和一个大馒头,裹在干净的手帕里。
我陪她走到村口,看着她戴上帽子,背着借来的挎包,踏上去县城的拖拉机。
她回头冲我笑笑:"小冬子,谢谢你守口如瓶。"
拖拉机突突地开走了,扬起一路黄土,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村口的大槐树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考试结果要等一个月才能知道,这一个月里,我每天放学后都会去山洞看看,仿佛那里有她留下的气息。
王根生下班后总是站在院子里张望,脸上的表情既期待又担忧。
村里人都在猜测"傻子桂兰"出门这么多天干啥去了,有人说她回娘家了,有人说她受不了农村生活跑了。
流言像野草一样疯长,我听着心里难受,却不能说出真相。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下午,广播里传来通知,说公社要开表彰大会,要求各村干部和先进个人参加。
随后,生产队长骑着自行车来到王家,告诉王根生,让他媳妇明天去参加大会,说是有好事。
当晚,桂兰嫂回来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王根生在院子里团团转,满脸的骄傲和不解。
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要开大会的事,不少人结伴去看热闹。
我和爹也去了,他是村会计,必须参加。
会场设在公社大院,人山人海,前排坐着各村干部,后面站着村民,热闹非凡。
大会上,公社书记讲了一通"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话,然后开始颁奖。
当主持人喊到"李家沟村,秦桂兰同志"时,全场都愣住了。
桂兰嫂从人群中走出来,稳稳地上了台,接过奖状和奖品——一本《新华字典》和两卷"蝴蝶牌"缝纫线。
主持人宣布,她在县化肥厂文员考试中考了全县第一,被录用为办公室文员,是全公社唯一的高材生。
台下一片哗然,我们村的人更是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被他们称为"傻子"的女人,竟然是个大学生,还考了全县第一!
下台后,村里人像是突然换了一副嘴脸,纷纷围上去道贺,连平日里最爱嚼舌根的张大娘也满脸堆笑。
回村的路上,桂兰嫂走在最前面,旁边是一脸憨厚笑容的王根生,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场面颇为壮观。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为她高兴,却也有点失落,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待了五年的村子。
两周后,桂兰嫂要去县城上班了,厂里分了一间十平米的宿舍,王根生周末去看她。
临走那天,她来找我,把她的秘密山洞交给了我:"这里的书你可以看,等你考上高中,就把它们都带走。"
她还送了我一个本子,扉页上写着:"给小冬子:知识改变命运,善良成就人生。"
那一年的秋天特别长,黄叶迟迟不肯离开树枝,仿佛在等待什么。
村里人渐渐习惯了没有桂兰嫂的日子,偶尔提起她,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尊敬。
我经常去山洞看书,那里成了我的秘密基地,陪伴我度过了初中和高中的学习时光。
就在那个山洞里,我立志要像桂兰嫂一样,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高考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院,桂兰嫂特意从县城回来祝贺,给我带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写着:"愿你如保尔一般,坚韧不拔,追求真理。"
大学四年,我们偶尔通信,她告诉我,她已经从文员升为厂办主任,还在县广播站做兼职播音员,生活充实而忙碌。
王根生也从矿上调到了县城一家工厂,做了班组长,两口子总算团聚了。
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县中任教,成了一名语文老师,实现了桂兰嫂当年未竟的梦想。
报到第一天,我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听到广播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正在播报县里的新闻。
循声望去,县广播站的牌子下站着桂兰嫂,依然清瘦,但眼神明亮如星,气质温婉大方。
她看见我,快步走过来,亲切地喊道:"小冬子,不,现在该叫李老师了。"
她笑着说,多亏了当年的山洞秘密和我的鼓励,她才能有今天。
我们在街边的小店坐下,她给我讲这十年来的故事——如何从一名普通文员成长为厂里的骨干,如何利用业余时间考取了电台播音员资格,如何在工作之余完成了大专学业。
"改革开放这些年,机会多了,人也有奔头了。"她感慨道,眼中闪烁着光芒,"小冬子,你能理解我当年为什么非要考那个工作吗?"
我点点头:"因为知识需要用武之地,因为梦想不该被生活打败。"
她欣慰地笑了:"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两件事,一是遇到了理解我的根生,二是遇到了理解我的你。"
临别时,她送给我一本精装的《红楼梦》,扉页上写着:"人生如梦,贵在坚持;命运多舛,贵在不屈。"
这么多年过去,李家沟村的面貌变了,电灯代替了煤油灯,水泥路代替了泥巴路,年轻人也纷纷外出打工。
老一辈的故事渐渐被人淡忘,那个山洞早已被山体滑坡掩埋,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每当我站在讲台上,望着下面认真听讲的学生,都会想起那个山洞里的煤油灯,和桂兰嫂专注读书的眼神。
每当有学生因家境贫寒想要放弃学业时,我就会讲起桂兰嫂的故事,告诉他们,知识的力量有多么强大,梦想的坚持有多么重要。
有些秘密,值得被永远珍藏;有些坚持,终将照亮人生的暗夜;有些相遇,注定改变彼此的命运。
那年在村子外边,我发现了桂兰嫂子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也成就了我的人生。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