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和老张家隔着一条田埂,时常隔着麦子瞧见他弯着腰在向日葵地里忙活。七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他还戴着那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草帽,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向日葵根部轻轻摸索。
张老汉种向日葵的事儿,整个青山村都知道。今年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
我和老张家隔着一条田埂,时常隔着麦子瞧见他弯着腰在向日葵地里忙活。七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他还戴着那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草帽,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向日葵根部轻轻摸索。
“老张,中午收工了,喝点啤酒去!”我冲他喊道。
他抬起头,摘下草帽扇了扇风,笑容里带着丝神秘,“不去,得给娃儿们看着点花。”
那时候我只当他嘴硬,没往心里去。
我是回乡种地的,说出来有些人笑我是”逆城市化”,好好的城里工作不干,回乡下扛锄头。其实哪那么多大道理,不过是城里买不起房罢了。三十五岁那年,我和同事们一起被裁员,拿着不多的赔偿金,想着老家还有几亩地,就和媳妇商量着回来了。
青山村现在留守的多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人,张老汉今年七十出头,比我爹还大几岁。村里人都叫他”向日葵张”。
那四十亩地是他儿子给他留的。张老汉的儿子在县城办了个小厂,生活过得去,常年不回来看他。据说是年轻时候张老汉管教太严,父子关系闹得僵了。
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这四十亩向日葵他从不卖钱。每到收获季节,别人家的向日葵都拉到集市上卖了,他却只让那些花朵慢慢低下头,种子成熟,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村里人劝他:“卖了能挣不少钱呢。”他总是摇头:“不卖,不卖。”
老支书的二儿子忍不住问他打算干啥,他就呵呵笑着说:“留着明年种。”
可我们都知道,他用不了那么多种子。
去年秋天,我打理完自家的地,看见张老汉在屋后的小平台上摆弄一个木箱子。好奇心驱使我走过去:“老张,忙啥呢?”
他把木箱子往身后藏了藏:“没啥,收拾点老物件。”
那箱子有点眼熟,好像是以前村里照相馆用的暗箱,一个打开的小口能装镜头,还有个黑布套。
我正想再问,他老伴儿从屋里出来,招呼我进去吃饭。张老汉的老伴儿今年六十八,腿脚不太灵便,但一直坚持亲自做饭。他俩感情好,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
“来,尝尝这个茄子,老张自己种的。”她笑着给我夹菜。
桌上摆着几张照片,是些向日葵的特写,拍得很漂亮。光线打在花瓣上,像是披了层金色的薄纱。
“这谁拍的?挺好看。”我随口一问。
老伴儿看了老张一眼,笑道:“他拍的呗,老头子年轻时在照相馆干过。”
张老汉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别提了。”
碗里的饭突然不香了。年轻时在照相馆干过?我记得村里从来没有过照相馆。
那天晚上下了场雨,把我家后院刚晒的被子淋了个透。半夜里雨停了,我起来想把被子收进来,看见院子外面有个黑影晃过。
我家后门直接通向田间小路,顺着小路走不了多远就是张老汉的向日葵地。这半夜三更的,谁会往那边走?
好奇心再次害死猫,我踩着泥泞的小路跟了上去。
那人走得并不快,背影有些驼,背上还背着个大包。走近了一看,正是张老汉。他背上的东西才露了个轮廓,是那个老旧的暗箱相机。
我躲在一棵歪脖子柳树后面,看他走进向日葵地。这会儿雨刚停,田里一片泥泞,他却毫不在意地跪在地上,把相机架好。
不对劲,向日葵夜里都闭合了,能拍什么?
等了大约十分钟,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一辆旅游大巴缓缓停在村口的田间公路上。车门打开,下来了二十几个小孩子,穿着统一的黄色雨衣,像一群小鸭子一样涌进了向日葵地。
一个年轻女人拿着小喇叭走在最前面:“孩子们,小声点,别惊动村民。来,都站好,看向这边。”
张老汉连忙躲到向日葵丛后面,我看见他把相机镜头对准了那群孩子。
“想象一下,这些向日葵虽然现在闭着,但明天太阳出来时,它们会全部转向太阳,就像你们一样,永远充满希望。”女老师温柔地说着。
孩子们安静地听着,有几个踮起脚尖试图碰触那些低垂的花朵。
雨后的夜晚格外清凉,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洒下一片银光。张老汉的相机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时,一个小男孩突然转头看向张老汉藏身的地方:“那里有人!”
张老汉吓得一抖,差点把相机掉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准备逃走。
女老师赶紧安抚孩子们:“别怕,可能是村里的爷爷奶奶。我们打扰到他们了,该回去了。”
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回到大巴上,车灯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我等到确定大巴走远了,才从树后走出来:“老张!”
他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转过身,看到是我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老李,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干啥?”
我走到他跟前:“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大半夜的,拿着相机躲在地里,偷拍那些孩子?”
张老汉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家那个棉被,看样子是淋湿了,明天太阳出来还能晒干。”
我坚持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回屋再说吧,这儿风大。”
回到他家,老伴儿已经睡了。他给我泡了杯茶,茶叶是散装的,泡出来的水有些浑浊,杯子边缘还有个小缺口。
他的老手掏出一本陈旧的相册,硬纸壳的封面已经有些发霉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
“看看。”
里面全是照片,黑白的居多,有些已经发黄。照片上全是各种各样的孩子,站在向日葵地里,笑容灿烂。最早的照片看上去有二十年前了,孩子们穿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衣服,背景是那片向日葵地,只不过那时地里的向日葵没有现在这么多。
“你知道这些是谁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
“都是来这里参观的城里孩子。第一批是1996年,那时候我儿子刚在镇上开了家小照相馆,村里开始种向日葵尝试着做旅游。”
我更迷惑了:“可我们村从来没搞过什么旅游啊。”
“是啊,没成功。后来村里人都不种了,改种玉米和小麦。但我看见那些孩子们来参观时的样子,特别开心…”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茶几上放着个铁皮罐子,里面装满了向日葵籽。我这才明白,他原来是留着这些种子,年复一年地种下这片向日葵。
“最开始是镇上组织的小学生春游,后来有旅行社看到这里风景好,就把这一站加到了行程里。”张老汉继续讲道,“孩子们只在晚上来,白天要上学。傍晚来的拍不到向日葵朝着太阳的样子,所以老师会让他们想象。”
我翻看着相册,越到后面,照片的画质越好,也从黑白变成了彩色。最新的一页,是去年拍的,孩子们穿着校服,举着小旗子站在向日葵地里。地里的向日葵长得比孩子们还高。
“他们知道你拍他们吗?”我问。
张老汉笑了:“知道啊,早些年我是明着拍的,还给他们洗照片。后来学校换了领导,不让拍了,怕有安全问题。但旅行社还是会带孩子来,我就…只能偷偷拍了。”
我注意到相册的最后几页是空白的,还有很多位置没有填满。
“老张,这四十亩地,就是为了给这些孩子拍照?你为啥不卖葵花?”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迷离:“你还记得我女儿吗?”
我一愣。我回村才几年,根本不知道他有个女儿。
“村里人可能都忘了,我有个女儿,她小时候最喜欢向日葵。”张老汉从相册最后面小心地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她六岁那年,在向日葵地里的样子。”
照片上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扎着两条小辫子,站在并不茂密的向日葵中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她七岁那年得了白血病,没挺过来。临走前,她说想看向日葵,可那时候不是季节,找不到。”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她走后,我就想,以后得把向日葵种好,不能再让孩子们失望。”
茶杯里的水已经凉了,我却感到一阵热气涌上眼眶。
那晚之后,我经常帮张老汉照看向日葵地。渐渐地,也认识了那位带孩子们来的女老师。她叫林老师,是县城实验小学的教导主任。
“张爷爷的事情,我们学校老师都知道。”林老师告诉我,“每年我们都会组织孩子们来这里,算是个传统了。现在市里的旅行社也加入了,变成一个自然教育活动。”
她还给我看了她手机里存的照片,是历年来孩子们在向日葵地的合影。
“最早是张爷爷给我们寄照片,现在我们自己也会拍。其实我们知道他一直在偷拍,但没揭穿。”林老师笑着说,“那些照片在学校的墙上挂了一排,每一届都有。”
“为什么要晚上来?”我问。
“白天孩子们要上课啊,而且现在家长都很紧张,只有在组织活动时才放心让孩子出来。晚上来,可以避开游客,也能让孩子们感受大自然的宁静。”
我突然想起那些从不出售的向日葵籽:“那些种子呢?他留那么多干什么?”
林老师笑了:“每年来的孩子,离开前都会拿到一小袋向日葵种子作为纪念。张爷爷的要求是,希望他们带回去种在家里的阳台上。”
今年春天,张老汉的儿子回来了。他刚停好车,看到向日葵地里的老人就愣住了。
“爸,你怎么又在种这个?卖又不卖。”
张老汉没吭声,只是低头继续忙活。他儿子转向我:“李兄弟,你劝劝我爸,这么大年纪了,别再折腾了。”
我把张老汉拍孩子们的事告诉了他。他先是一脸不可思议,然后仔细看了我给他的照片,眼圈一下子红了。
“爸从没说过这些…”他声音哽咽,“我一直以为他是固执…”
当天晚上,父子俩聊了很久。第二天,我看见他们在地里一起干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时传来笑声。
张老汉的儿子临走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李兄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帮爸爸做点事,你有空来镇上找我。”
三个月后,村口立了个牌子:《向日葵童话乐园》。张老汉的儿子把那片地正式改成了一个小型农业体验园,不仅有向日葵,还有各种蔬菜水果。村里的年轻人回来了几个,帮忙经营。
最特别的是,园区的展览厅里,挂满了张老汉二十多年来拍的孩子们的照片。每张照片下面都标注着年份和简单的故事。
今年夏天,来参观的人特别多。我常常看见张老汉穿着干净的蓝色衬衫,戴着他那顶旧草帽,给孩子们讲向日葵的故事。他不再需要偷偷摸摸地拍照了,园区入口处就有专门的拍照点。
上个月,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来找张老汉。他自称是二十年前来过这里的孩子,现在在城里开了家设计公司。
“张爷爷,当年您给我的那袋种子,我一直留着。前些年我妈妈帮我种在阳台上,每到夏天,那些向日葵开花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里。”他激动地说,“这次回来,是想请您允许我把您的故事写出来。”
张老汉笑着摆摆手:“有啥好写的,不过是个老头子种花的事。”
男人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您看,这是我收集的照片,有四百多个孩子。他们都记得这片向日葵地,记得您。”
原来,这些年来参观过向日葵地的孩子们,有不少人通过各种方式联系上了彼此,建立了一个网上群组。他们把自己保存的照片、种子和回忆都分享出来,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向日葵联盟”。
昨天下午,我去向日葵地帮忙,发现张老汉正坐在一张旧木凳上,看着满地的向日葵。花开得正盛,一朵朵向着天空,像无数个小太阳。
“累了?”我问他。
他摇摇头,指了指远处:“你看那边,那几棵长得多好。”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几棵向日葵格外高大健壮。
“知道为啥吗?”他眯着眼睛笑道,“那是今年春天,我让儿媳妇从城里接我女儿的骨灰回来,撒在那片地里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接着说:“她喜欢向日葵,现在她回家了。”
此时,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洒在那片向日葵上。每一朵花都像在微笑,静静地凝视着远方。
村口的广播喇叭响起来,明天又有一批孩子要来参观。张老汉把那顶草帽重新戴回头上,站起身来:“走,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得给娃儿们种子,包好了送给他们。”
我扶着他的手臂,一步步走在向日葵花海中的小路上。夏蝉在鸣叫,蛙声阵阵,夜幕渐渐降临,但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向日葵们会转过头来,迎接新的一天。
来源:村庄全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