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只记得从小学一年级起,那辆被刷成青色的三轮车就停在学校后门的槐树下。车厢两侧用铁丝绑着几块黑乎乎的木板,上面钉着塑料布,风一吹,“啪啪”作响。木板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包子2元3个”“豆浆1元一碗”,那字迹每天都会被雨水或露水洗掉一点,第二天又会重新写上。
没人知道刘叔的摊子具体开了多少年。
我只记得从小学一年级起,那辆被刷成青色的三轮车就停在学校后门的槐树下。车厢两侧用铁丝绑着几块黑乎乎的木板,上面钉着塑料布,风一吹,“啪啪”作响。木板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包子2元3个”“豆浆1元一碗”,那字迹每天都会被雨水或露水洗掉一点,第二天又会重新写上。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刘叔的摊子能开这么久。学校后门那条街上的小店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刘叔的三轮车雷打不动,像一棵另类的”校树”,和那棵老槐树一起见证着一届又一届学生的成长。
后来才知道,刘叔有个宝贝女儿叫小云,比我大五岁,是县里有名的”学霸”。
“刘叔,来碗豆浆。”
“好嘞,马上。”刘叔抬头,露出满是褶皱的脸,眼睛却亮得像星星。他的动作总是很快,手指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藏着洗不掉的黑色。
那天是周五,我放学晚了,天空阴沉沉的,好像随时会下雨。刘叔见我是最后一个顾客,顺手多加了半个油条。
“多了半个,不用给钱。”他指了指那个歪歪扭扭的半截油条,笑得像刚偷了糖的孩子。
摊位上放着一个老式收音机,天线用铝箔纸包着,底部绑着橡皮筋。收音机里说着什么”十年高考状元去向”的话题,刘叔一边擦桌子一边不停地往那边瞅。
“你闺女考上大学了吧?”我喝完最后一口豆浆。这是县城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嗯,北京的大学,”刘叔的眼里闪着光,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夹子,里面装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小云,漂亮吧?”
照片里是个扎着马尾的女孩,站在一栋教学楼前,脸上是羞涩中带着几分骄傲的笑容。照片右下角有点水渍,像是被什么东西打湿过。
“小云说城里的大学好,进去就能找到好工作,”刘叔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回夹子里,“到时候,她说要把我也接过去。”
话还没说完,天空突然落下豆大的雨点。刘叔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那个装照片的夹子却不小心掉在地上,被雨水溅湿了一角。他赶紧捡起来,用袖子擦了又擦,然后贴在胸口,好像那是什么无价之宝。
最近的雨水似乎特别多。
小云大学毕业后,据说在北京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刘叔的早餐摊照常营业,但每次提起女儿时,他的自豪感几乎要从破旧的蓝色工装里溢出来。
“我闺女在外企上班,”他会这样告诉每一个愿意听的人,“她说那工资,一个月顶我半年。”
刘叔摊位上的收音机换成了一个小电视,虽然也是旧的,天线上依然缠着铝箔纸,但屏幕闪烁的光让他的眼神更加明亮。屏幕上有新闻,有电视剧,但他最爱看的是那些谈论北京生活的节目。
“这里,我闺女说她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他会指着屏幕上某个地方说,即使画面只是个模糊的街景。
那时候,刘叔的摆摊时间渐渐延长了。以前只做早餐,后来中午也不收摊,甚至有时候傍晚还能看到他在学校门口卖些卤味和凉粉。
“多赚点钱,等小云回来了,我也能拿得出手不是?”他笑着对前来买卤鸡爪的我说。
我注意到他手上多了几道新的伤疤,应该是切菜时不小心弄的。那些伤疤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并不显眼,就像他这个人在县城的存在一样——不显眼,但固执地坚持着。
“小云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随口问道。
刘叔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然后继续熟练地包着鸡爪,“她工作忙,可能过年会回来吧。”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
那年过年,我在街上遇到了刘叔。他戴着一顶崭新的黑色棉帽,怀里抱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
“去接小云?”我问。
“嗯,火车晚点了,”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不碍事,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我没告诉他,我已经在火车站看见小云下车了,旁边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小云看起来变了很多,头发烫成了大波浪,穿着名牌,手上拎着看起来就很贵的包。最让我惊讶的是,当一个老同学热情地跟她打招呼,问她是不是来找刘叔时,她似乎有些尴尬,含糊地应了一声就匆匆离开了。
后来听说,小云确实回家了,但只待了一晚就走了,连摊子都没去看一眼。
摊位上的电视不知何时没有了。刘叔说是坏了,但大家都知道,是因为小云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忙,”他总是这样替女儿解释,“北京那么远,来回不容易。”
但县城就这么大,流言还是像油条下锅时的气泡一样,噗噗地往上冒。有人说小云嫁给了一个有钱人,不愿认这个卖早点的老爹了;也有人说小云其实在国外,根本不在北京;还有人说刘叔的摊子太寒酸,小云怕朋友看见笑话她。
我不知道哪个传言是真的,只知道刘叔的头发白得更快了,腰也弯了不少。但他的三轮车依然每天准时出现在学校后门,就算下雨天,他也只是多撑一把破旧的黑伞。
有一次我问他:“刘叔,你就不能换个大点的摊子吗?这么多年了。”
他摇摇头,“这摊子小云认得,要是她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刘叔的摊子能开这么久。不是因为生意好,不是因为位置佳,而是因为这里承载着一个父亲全部的希望和等待。
2005年的夏天特别热。
刘叔的身体开始不太好了,有时候会咳嗽得停不下来。他的三轮车上多了一个塑料瓶,里面装着颜色深得像酱油的中药。每隔一会儿,他就会倒出一小杯,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去医院看看吧,刘叔,”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没事,老毛病了,”他擦了擦嘴角,手里还拿着那个油渍斑斑的塑料夹,“等小云回来了,她懂这些,到时候她带我去北京的大医院。”
我想告诉他实话,告诉他县医院前两天来了一位从北京回乡的医生,那医生在一家咖啡馆里跟人聊天,提到了一个从县里考出去的女孩,现在嫁给了一个企业高管,早已经不愿提起自己的家乡和家人。
但看着刘叔期待的眼神,我什么都没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刘叔的摊子还在,但他的身影却越来越单薄。有时候他会在豆浆锅旁边打盹,直到客人的喊声才惊醒过来。
“刘叔,你要不要休息几天?”
“不行啊,”他揉揉眼睛,把豆浆舀进碗里,“这一休息,小云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父爱。它不需要豪言壮语,不需要感人肺腑的表白,它只是一个老人坚持守在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为了在女儿回头的那一刻,能让她一眼就看到自己。
2008年的某一天,刘叔的摊子没有出现。
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还是没有。
大家都以为他终于认命了,决定歇业了。直到第四天,县医院的一个护士来学校买文具,才带来了消息——刘叔住院了,肺部感染,情况不太好。
我抽空去看他。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几台老旧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刘叔躺在床上,比我上次见他时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床边的小桌上放着那个熟悉的塑料夹,里面的照片已经泛黄模糊,但依然被保存得很好。
“医生说他一直在叫一个名字,”护士小声对我说,“好像是在叫他女儿。”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
第二天晚上,刘叔的病情突然恶化。医院匆忙通知了县里能联系到的所有可能认识小云的人。但谁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最后,是一个意外。刘叔裤兜里的一个破旧钱包夹层中,藏着一张早已泛黄的名片,上面有一个北京的电话号码。
医院打了过去。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是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我马上回来”。
三天后,小云回来了。
她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手上的戒指在病房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但此刻,她看起来就像那个曾经站在教学楼前拍照的女孩一样无助。
刘叔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睛。
“爸…”小云的声音在颤抖。
“小云,”刘叔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什么美梦,“你…回来了。”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对不起,爸,”小云最终开口,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我…我不该这么久不回来。”
刘叔摇摇头,用尽全力抬起手,想要擦去女儿的眼泪,却没有力气。小云赶紧握住父亲的手,跪在床边。
“没事的,爸爸知道你忙,”刘叔的声音断断续续,“你过得好…爸爸就高兴。”
小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不是的,爸…我…我嫌你的摊子丢人,我嫌你…不识字…我怕同事知道我爸是个摆早餐摊的…”
刘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让我想起了多年前他偷偷多给我半个油条时的样子。
“傻孩子,爸爸知道的,”他轻声说,“但爸爸不在乎…爸爸只要你好好的。”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小云哭得像个孩子,她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爸,这些年我拍的照片,本来想寄给你的,但…但我一直没敢…”
刘叔看着照片,手指轻轻抚过每一张。那上面是小云在北京的生活,有她的工作照,有她的新家,有她的朋友聚会…唯独没有她父亲的身影。
“真好看,”刘叔说,眼睛亮得惊人,“我闺女真出息。”
然后,他把那个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塑料夹递给小云,“给,爸爸也一直留着你的照片呢。”
小云接过来,看到了那张自己大学时的照片,还有后面她完全不知道的几张——那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模糊不清,但能认出是她参加某次商业活动时被媒体拍到的照。照片经过了很多次折叠,留下了深深的折痕。
“爸爸让隔壁李婶的儿子从网上找的,”刘叔有些不好意思,“他说这叫…谷哥搜索?爸爸不认识那些字,就让他打印出来了。”
小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父亲的病床前失声痛哭。
“爸…对不起…我是个不孝女…”
刘叔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别这么说,你是爸爸的骄傲。”
刘叔最终还是离开了,在小云回来的第五天。
他走得很安详,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小云守在床边,一夜未眠。她说,父亲走前告诉她:“摊子的位置别换,那是咱家的根。”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几乎半个县城的人都来了。大家才发现,原来刘叔在这个小县城里,有这么多的朋友和熟人。
更让人意外的是,来了几个穿着考究的年轻人,说是小云曾经的同学。他们告诉小云,当年在北京读大学时,刘叔每个月都会寄一个破旧的包裹给小云,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小零食和几百块钱。后来小云不告诉父亲地址了,那些包裹就寄到了同学宿舍,托他们转交。
“你爸爸经常给我们打电话,问你过得好不好,”一个女孩说,“他说怕打扰你工作,所以才找我们打听。”
小云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任由泪水打湿了衣襟。
葬礼后,小云并没有马上回北京。她请了长假,重新开了刘叔的早餐摊。
三轮车还是那辆三轮车,位置还是那个位置。只是车厢两侧的木板换成了不锈钢的餐台,上面用彩色马克笔写着”刘记早餐”四个大字。
菜单也基本没变,包子豆浆油条,还是那几样。唯一的区别是,摊位上多了一个相框,里面是刘叔和小云的合影。那是在小云大学毕业那年拍的,刘叔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骄傲地站在女儿身边。
“刘小姐,你真的不回北京了吗?”我问她,“你在那边不是有很好的工作吗?”
小云摇摇头,递给我一碗豆浆,“我请了长假,打算在这边待一年。”
“一年?”
“嗯,我想…好好了解一下爸爸的生活,”她顿了顿,“然后,也许我可以在县城开个分公司,这样就能经常回来了。”
我喝了一口豆浆,味道和刘叔做的一模一样。
“你知道吗,”小云突然说,“爸爸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哪怕我…那么对他。”
她看着远处学校的大门,眼神有些迷离。
“有时候我在想,爸爸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嫌他丢人,但他还是坚持在这个地方等我回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喝着豆浆。
“人真的很奇怪,”小云继续说,“当你拥有父母的时候,总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等到失去了,才发现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
摊位上的收音机又换回来了,还是那个老式的,天线上依然缠着铝箔纸。现在它正播放着一首老歌,歌词讲述的是关于回家的故事。
“我爸说,”小云微笑着看向远方,“不管你飞得多高多远,总要记得回家的路。”
天空很蓝,阳光很暖。槐树下,三轮车旁,时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因为摆早餐摊而感到羞耻。
因为那不仅仅是一个摊位,那是一个父亲用一生的坚持和等待,为女儿点亮的一盏回家的灯。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