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周雪梅,今年二十六岁,七三年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城一家印刷厂当会计。我们印刷厂坐落在城东,是省里有名的国营企业,厂区大门上方悬挂着鲜红的厂名,两旁种着整齐的法国梧桐。
订婚风波
"妈,你这是干什么?"我站在大厅中央,看着掀翻花瓶的母亲,全场一片寂静。
我叫周雪梅,今年二十六岁,七三年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城一家印刷厂当会计。我们印刷厂坐落在城东,是省里有名的国营企业,厂区大门上方悬挂着鲜红的厂名,两旁种着整齐的法国梧桐。
记得刚来厂里那会儿,我还是个懵懂的姑娘,每天骑着二八自行车,穿梭在厂区林荫道上。车铃"叮铃铃"地响,和着广播里的早间新闻,成了那个年代特有的音符。
去年春天,同事老李家办喜事,我去随了份子。席间她介绍了隔壁机械厂的技术员李国强给我认识。国强比我大两岁,个子高高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说话不多,但每句都中肯。
"雪梅同志,久仰大名,听说你是咱们印刷厂的会计能手。"国强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让我心里甜丝丝的。
那天吃完饭,国强主动提出送我回家。春夜微凉,他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只听见车轮碾过砖石路面的声音。路过公园时,有人在放露天电影,《英雄儿女》的主题曲飘了过来,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往来。有时是厂门口偶遇,一起等公共汽车;有时是约在新华书店,他喜欢翻机械类的书籍,我则爱看《青年文摘》。有一回,他买了两张电影票,是《庐山恋》,我至今记得散场后他略带羞涩地问我:"雪梅,你觉得男女主角的感情怎么样?"
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发现国强虽然不善言辞,却心思细腻。工厂组织义务劳动,他总会悄悄替我做最累的部分;下大雨时,他会冒雨送伞到厂门口;得知我喜欢听邓丽君的歌,他省吃俭用买了一盒磁带送我。
就在相处半年后的一个周末,国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带了一束野菊花来我家,正式向父母提亲。
父亲是中学老师,性格温和,为人开明。他细细询问了国强的家庭、工作和未来规划,最后点头说:"小伙子不错,实在。"
可母亲却从知道国强是工人后,就一直不太赞同。她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每天见的都是城里的阔太太和干部家属,早已被那种光鲜亮丽迷了眼。
"咱家好不容易熬出头,你爸是中学老师,我在百货公司,家里有楼上楼下两间房,你又念了大专,怎么能嫁给一个工人?"她总是这样念叨。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工人怎么了?工人是国家的主人!"我据理力争。
母亲撇嘴道:"什么主人不主人的,你看看咱百货公司那些干部家属,谁不是穿得体体面面的?你邻居家小丽,嫁给了轻工局的科长,分了两室一厅的楼房,多气派!"
"我不在乎这些,"我固执地说,"国强人好,将来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父亲倒是看得开:"孩子自己的终身大事,咱们做父母的只能给建议,不能包办。现在不比咱们那个年代了,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
经过反复争论,母亲最终勉强同意了订婚,但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不满。为了安抚她,国强答应在一年内考上夜大,争取将来能当上技术组长。
订婚宴安排在五七年菜馆,那是城里最有名的国营饭店,能在那里办宴席是很有面子的事。厚重的红木门,墙上贴着"为人民服务"的大红标语,大厅中央悬挂着水晶吊灯,角落里有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正播放着新闻联播。
一进门就能闻到红烧狮子头和清蒸鲈鱼的香味。我穿着嫂子借我的淡蓝色的确良连衣裙,头发在百货公司理发部烫了卷,还抹了一点国光牌口红。国强穿了新买的中山装,衣领上别着一枚工人先锋章,显得格外精神。
父亲提前一天骑自行车送来了两条上海产的三五牌香烟和几瓶汾酒,这在物资紧缺的年代,可是稀罕物。我们刚敬完第一轮酒,母亲突然站起来,脸色铁青:"这门亲事,我反对!"
她一挥手,桌上的花瓶被打翻,水溅了一桌,百合花散落一地。
"大姐,您这是何必呢?"国强的父亲李叔叔尴尬地站起来,他是机械厂的老工人,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妈,您答应过不会这样的!"我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邻座的客人都停下了筷子,投来好奇的目光。服务员阿姨也探头张望,后厨的师傅们走出来看热闹。
嫂子王秀芳坐在我旁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急,我来处理。"她是我哥的媳妇,比我大三岁,在百货公司跟我妈同事,为人处事很有一套。她穿着时髦的喇叭裤和花格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条丁丁钟的项链,一看就是城里姑娘。
"婶子,"嫂子站起来,从织锦缎面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我有样东西想给大家看看。"
母亲一见那信封,脸色突变,像是见了鬼一样:"秀芳,你敢!"她的声音都变了调,手指微微发抖。
嫂子不慌不忙,抿着口红鲜艳的嘴唇:"婶子,您要真为雪梅好,就该让她少走弯路。您知道我说的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着母亲急切的样子,心里突然没了底:"国强,是不是你有什么问题没告诉我?"
国强茫然地摇头,显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无辜和担忧:"雪梅,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
大家都屏息凝神,等着事情的发展。远处收音机里传来《东方红》的旋律,显得格外突兀。
嫂子打开信封,拿出几张泛黄的老照片和几封信:"这是我上个月帮婶子整理旧物时发现的。"
照片上是年轻的母亲,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留着齐耳短发,穿着蓝色工装,站在车间里,身边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青年,两人笑得灿烂。照片背面用钢笔工整地写着"1958年5月1日留念"。
"这是老照片,有什么好看的?"父亲接过照片,忽然皱起眉头,"这……这不是我啊?"
母亲的脸色更加苍白,像是霜打的茄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嫂子轻声道:"照片上这位不是咱爸,是当年纺织厂的技术员张师傅。根据我在纺织厂的姐姐说,婶子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学就在一起。可外公嫌他是工人,是'臭老九'出身,硬是拆散了他们,为婶子找了个'体面'的工作。"
在场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母亲,连厨房里探头的师傅都忘了手中的活计。
我也呆住了,从小到大,在我眼里,母亲一直是那么强势,那么精明,对物质生活近乎苛求。我从未想过,在她严厉的外表下,竟然有这样一段尘封的往事。
母亲瘫坐在椅子上,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在石青色旗袍上洇出一片深色:"你怎么能翻我的东西?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要翻出这些往事?"她的声音里已没了刚才的怒气,只剩下无力和悲伤。
"妈,这是真的吗?"我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我第一次发现,母亲的手已经不再光滑,而是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母亲擦了擦眼泪,声音低沉得像在自言自语:"张向东比你爸早进纺织厂两年,那时候进国营厂多不容易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排队,排到脚都站麻了。他踏实肯干,不善言辞,可心里有股钻劲,自学了机械设计,是厂里的技术骨干。"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了婚约,还一起参加了五一劳动节的游行。可你外公觉得工人地位低,将来没出息,还带着封建思想,嫌弃他爹是右派,硬是把我嫁给了你爸。"
父亲叹了口气,掏出烟袋锅子,装了点烟丝,但没有点燃:"你妈从没跟我说过这事。我们是介绍认识的,见了两次面就定了亲。"
"不是你爸不好,"母亲急忙解释,"你爸待我很好,我们日子过得也不错。只是..."她顿了顿,眼泪又涌了出来,"张向东后来自学成才,成了总工程师,还去莫斯科进修了一年。现在听说都评上工程师了,住上了厂里的干部楼,家里添了电视机和电冰箱。"
国强的母亲,一个憨厚的农村妇女,插嘴道:"我听说过张工程师,他可是咱们厂学习的榜样呢!上个月还在厂报上登了照片。"
"所以您是担心国强没出息,会耽误我?"我恍然大悟,原来母亲一直生活在自己的遗憾里,把那段往事的痛苦投射到了我身上。
"我就是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辙!"母亲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肉里,"当年我犹豫不决,没能坚持自己的选择,结果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你外公拦的是张向东,我拦的却是你自己啊。"
宴会厅里鸦雀无声,连服务员递菜的脚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国强站起来,郑重地说:"阿姨,我虽然现在只是个普通技术员,但我报了夜校,正在学机械设计。我不敢保证将来能当上总工,但我一定会努力给雪梅幸福的生活。"
他的眼神坚定,像是闪烁着坚钢般的光芒:"我会用一辈子来证明您的选择没有错。"
李叔叔在旁边补充:"我儿子从小就爱琢磨机器,十四岁能拆装自行车,十八岁进厂就被师傅看中。厂里领导都说他有股子钻研劲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们家虽然条件不好,但绝不会亏待雪梅。"
我第一次看到国强的父亲说这么多话,平时他总是沉默寡言,像大多数老一辈工人那样,把心事藏在眉宇间的皱纹里。
"是啊,婶子,"嫂子接着说,"现在可不比五六十年代了。工人待遇好着呢,国家都在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国强这样有上进心的技术工人,将来肯定大有可为。"
母亲看着国强真诚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她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我不是看不起工人,我爸妈都是工人出身。我只是...怕历史重演。"
"妈,时代不同了。"我握住母亲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您和张叔叔的事是五十年代,现在都七十年代末了,工人怎么会没出息?国强有本事,我看得出来。再说了,我们这一代人,更在乎的是两个人能不能互相理解,能不能一起奋斗。"
父亲也劝道:"老伴,咱别把自己的遗憾强加给孩子。雪梅有自己的选择,国强这孩子人品好,踏实肯干,比那些只会花言巧语的强多了。再说了,你自己不也过得挺好?"
母亲沉默良久,最后抹了抹眼泪:"是我钻牛角尖了。那天看见国强穿着工装来家里,我就想起了张向东,心里难受。国强是个好孩子,比起那些油嘴滑舌的,踏实肯干的才是真金不怕火炼。"
她转向国强:"孩子,刚才是阿姨不好,你别放在心上。只要你真心对雪梅好,阿姨就放心了。"
国强认真地点点头:"阿姨,我一定会对雪梅好,不会让您后悔今天的决定。"
嫂子适时地举起酒杯:"来,咱们重新敬一杯,祝雪梅和国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对对对,"李叔笑着应和,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以后孩子生下来,我和他奶奶帮着带,让雪梅安心工作。"
国强的母亲拉着我的手,和蔼地说:"闺女,刚才的事别往心里去,你妈也是为你好。以后进了我们家,就是自家人了。咱家条件虽然不如你家,但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母亲主动给国强倒了一杯二锅头:"孩子,我这人脾气倔,说话直,你别介意。只要你对雪梅好,我这当妈的就放心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敢于坚持自己的选择。"
国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阿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看着大家重新热闹起来的笑脸,我忽然明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坚持,而爱,永远是跨越时代的纽带。或许多年后,我也会站在母亲的位置,为自己的孩子操心,但希望那时的我,能记得今天的领悟。
宴席散后,我和国强一起送父母回家。夜色渐深,街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像是点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
回到家,母亲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绸布包着的小盒子:"这是当年张向东送我的怀表,我一直舍不得丢。现在给你们当订婚礼物吧。"
怀表是上海产的,盖子上刻着"永恒"两个字,虽然已经不走了,但依然闪着温润的光泽。
"妈..."我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母亲摆摆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她顿了顿,"其实,我和你爸这些年也挺好的,只是有时会想,如果当初..."
父亲从报纸后面抬起头:"老伴,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咱们的结果不也挺好?有个好女儿,还有个好女婿。"
母亲破涕为笑:"是啊,我这是怎么了,尽想些没用的。"她转向国强,"孩子,阿姨今天失态了,你别放在心上。"
国强郑重地点头:"阿姨,我理解您的心情。我会好好对雪梅,也会努力工作,不辜负您的期望。"
"好孩子,"母亲拍了拍国强的肩膀,"你这孩子跟张向东还真有几分像,都是不善言辞,但心里有股劲儿。"
那晚,我和国强在小区花园里散步,初夏的风带着槐花的香气。远处传来收音机里的评弹声,路灯下老人们正在下象棋,孩子们追逐打闹,一派祥和的景象。
"国强,你怕不怕我妈以后总拿你和张叔叔比较?"我有些担忧地问。
国强笑了笑:"怕什么?我就是我,走我自己的路。再说了,张工程师不正是我学习的榜样吗?一个普通工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工程师,这不正是我的目标吗?"
我靠在国强肩上,感受着他坚实的臂膀:"你说得对,我们要走自己的路,不被过去的阴影束缚。"
国强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雪梅,这是我给你买的订婚戒指。不是金的,是银的,将来等我有出息了,一定给你换金的。"
盒子里是一枚简单的银戒指,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水晶。在路灯下,它闪烁着朴素而真挚的光芒。
"我不在乎是金是银,"我把戒指戴在手上,"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国强握住我的手:"雪梅,我知道我现在条件不好,但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努力工作,让你过上好日子。"
"傻瓜,"我笑着说,"我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
夜空中,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见证我们的誓言。
一年后,我和国强举行了简朴而温馨的婚礼。母亲全程笑容满面,再也没有提起那段往事。而更让我们惊喜的是,国强的夜校成绩优异,被推荐参加了技术比武,获得了厂里的嘉奖,还被提拔为技术组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国强的小家渐渐红火起来。八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全国,我们的生活也迎来了新的变化。
有一天,母亲来我家做客,带来了一封信:"这是张向东寄来的,他知道你们结婚的事,特意表示祝贺。"信中还附了一张照片,是张向东和他的家人在莫斯科红场前的合影。
母亲看着照片,眼里没有了当年的遗憾和苦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孩子,阿姨想通了,人生的路有千万条,每一条都会通向不同的风景。重要的不是走哪条路,而是和谁一起走,以及沿途你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
窗外,春风拂过杨柳,送来淡淡的花香。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照在我们的小院子里,金灿灿的,照亮了我们的未来。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