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门铃响起时,我正加班写稿。开门便见表姨张世芬站在楼道口,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手里提着两个硕大的冬瓜,却怎么也不肯进屋。
夏日冬瓜
门铃响起时,我正加班写稿。开门便见表姨张世芬站在楼道口,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手里提着两个硕大的冬瓜,却怎么也不肯进屋。
"表姨,这大热天的,您快进来坐会儿吧,喝口凉白开。"我一边接过沉甸甸的冬瓜,一边邀请。
"不了不了,我这浑身是汗,怪不好意思的。"表姨擦了擦脸上的汗,目光却不停地往屋里瞟,支支吾吾地说,"晓芳啊,我今儿来是有事想和你商量。"
那是1992年的夏天,八月的太阳像个铁炉子,把整个城市烤得发烫。老天爷仿佛忘了关火,连着半个月,温度都在三十三度以上,电风扇昼夜不停地转,可还是赶不走那股黏腻的热气。
我刚从省报调到市里工作不久,分了单位的一居室。十七平方米的小屋子,虽然简陋,却是我的一方天地。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桌,一台二十一寸的黑白电视机,墙上挂着几幅从杂志上裁下来的风景画。窗台上放着个粗瓷花盆,里面种着几棵半死不活的吊兰,那是我搬来时隔壁王大婶送的。
"屋里清净,人心就静。"王大婶笑着说,"吊兰招财进宝,寓意好。"
我知道这只是老一辈人的说法,但还是将吊兰好生伺候着,盼着它能给我带来些好运气。如今我的日子过得清贫却也踏实,每月七十八元工资,除去生活开销,还能剩下十来块钱买几本杂志和小说。
表姨家住在郊区的小村子里,丈夫李国柱早些年在国营厂子里当钳工,是远近闻名的技术能手。八十年代末,国家提出企业改革,厂里效益不好,开始精简人员。李叔趁机拿了遣散费,跟着朋友下海经商。那时候下海经商的人不少,谁都想趁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发财致富。
可惜李叔命运不济,投资赔了个精光。表姨便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种地、做小买卖,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儿子结婚后住在县城,开了个小副食店,日子也不算宽裕,小夫妻俩工作都不稳定,留下孙女小芳跟老两口一起住。
"芳芳的事?"我问,把表姨让进了门。
从老式搪瓷茶杯里倒出半杯凉开水递给表姨,看着她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又赶紧给她倒上。表姨扯了扯褪了色的蓝格子衬衫,低头用袖子抹了抹嘴。
"是啊,芳芳要上初中了。"她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犹豫,"老师都夸她聪明,期末考试语文98分呢,全班最高。可是..."
她欲言又止,粗糙的手指不停地在杯子边缘摩挲。
"表姨,您有啥事就直说,咱们是亲戚。"我坐到她对面的小板凳上。
屋里太热,电风扇呼呼地转着,却只是搅动热气。我从冰箱里取出两片西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推到表姨面前。
"你这孩子,太客气了。"表姨连忙摆手,眼里却露出一丝渴望。
"吃吧,消消暑气。"我笑着说,拿起一块自己先吃了起来。
表姨这才拿起一小块,小口地咬着,仿佛那西瓜是什么珍贵的宝贝。
"我是这么想的,芳芳读书用功,成绩又好,"表姨吃完西瓜,擦了擦手,神色认真起来,"我想让她来你这儿住几天,跟你学学习。你是大学生,又在报社工作,有文化,能给她指点指点。反正你这不是一个人住吗?"
表姨搓着粗糙的双手,眼神有些躲闪,"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就从地里摘了两个冬瓜,你别嫌弃。这冬瓜可是我掐着日子种的,水灵着呢。"
我怎么会嫌弃。那两个冬瓜绿莹莹的,带着泥土的芬芳,是表姨地里最好的收成。
"表姨,您太见外了。芳芳来我这住,那是给我添欢喜呢,我一个人住怪孤单的。"
表姨点点头,眼睛却湿润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我这才注意到她额头上的皱纹比去年深了不少,眼角的鱼尾纹也多了起来。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看着《读者文摘》,忽然想起表姨今天的表情。她似乎有话要说却没说出口,也许这次让小芳来,另有原因。算了,等小芳来了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窗外传来公共自行车的铃声,伴随着早市小贩的吆喝声。我刚做好早饭,门铃就响了。开门一看,小芳早已站在门口,背着一个旧书包,里面装着几本作业本和一套换洗衣服。
小姑娘瘦瘦小小,梳着两个麻花辫,眼睛却黑白分明,闪着聪慧的光。见到我,她怯生生地喊了声:"晓芳阿姨好。"
"真乖,快进来。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小芳低声回答,乖巧地换上拖鞋。
我给小芳收拾出书桌,陪她做作业。她的字写得工整漂亮,解题思路也清晰。我翻看她的作业本,几乎每页都有老师的表扬和红色的对勾。那工整漂亮的小字,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排列得整整齐齐。
"小芳,你的成绩这么好,初中有什么打算吗?"我一边给她讲解题目,一边问道。
小芳低着头,小声说:"我喜欢语文,想考师范。"
"那很好啊,当老师多好。教书育人,工作稳定,而且受人尊敬。"
小芳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做题。我注意到她的铅笔头已经很短,写字时不得不用三个手指头捏着。橡皮也用得很旧了,边缘都磨圆了。
"小芳,阿姨这里有新铅笔和橡皮,你用吧。"我从抽屉里拿出几支铅笔和一块新橡皮。
"不用了,阿姨,我这个还能用。"小芳急忙摇头。
我没有勉强,只是默默记在心里,打算明天去文具店买些学习用品给她。
晚上整理房间时,我无意中在她书包夹层里发现了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奖状。我没有拆开看,但能想象那是她骄傲的成绩单,却因为某种原因不敢拿出来炫耀。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煮了小米粥,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又煎了两个小饼子。小芳见了连声说"太丰盛了",却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我假装没看见,只是问她还想吃点什么。
"阿姨,够了够了,我平时在家早上就是一个馒头。"小芳不好意思地说。
我心里一酸,但脸上不动声色:"那明天阿姨给你蒸馒头,加个鸡蛋。"
小芳在我这里住了三天,每天都早早起床,帮我收拾屋子,然后安安静静地学习。我发现她的习惯极好,每次用完东西都会放回原处,从不乱翻我的物品。每天晚上她都会把第二天要做的作业整理好,放在书包里。
夜里,我们挤在小床上,窗外蝉鸣阵阵。我讲一些报社见闻,小芳听得入神,不时发出赞叹。当我问起她在家的生活,她却变得沉默。
"爷爷整天叹气,说生意赔了钱。奶奶眼睛不好,但还是每天下地干活。"小芳低声说,"我想帮忙,但奶奶说我要好好学习。"
我摸了摸她的头:"奶奶说得对,你这个年纪,学习是最重要的。"
"可是..."小芳欲言又止。
我正想追问,却听见门铃急促地响起。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打开门一看,表姨站在门口,眼圈有些发红。
"芳芳,收拾东西,咱们回家。"表姨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芳抬起头,眼里满是不舍:"奶奶,我能不能再多住几天?晓芳阿姨教了我好多知识。"
表姨没说话,转身走到阳台,背对着我们。我跟了过去,站在她身旁,看着楼下昏黄的路灯。
"表姨,出什么事了?您看起来不太好。"我轻声问道。
表姨深吸一口气,目光盯着远处的黑暗:"你李叔又要折腾了。"
"怎么了?"
"他的老朋友王建军又来找他合伙做生意,说县里要建商场,投资开个小卖部准赚钱。"表姨手指紧紧抓着阳台的栏杆,"国柱就像着了魔似的,非说这次不一样,是个好机会。"
"那李叔有资金吗?"
"我们把积蓄都拿出来了,连小芳的学费都..."表姨的声音哽咽了。
"那小芳..."
"我想让她先不上学了,在家帮我干活,或者去镇上的小厂子打工。"表姨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知道她喜欢读书,成绩也好,可是家里实在是..."
几滴泪珠顺着表姨的脸颊滑落,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
"你李叔这些年,一门心思想发财。咱农村人,老老实实种地不好吗?非要学人家做生意。"表姨擦了擦眼泪,"上次赔了钱,家里的积蓄没了,我还安慰他,没关系,咱再攒。可这次连小芳的学费都拿去了,我...我实在没脸看着孩子。"
。她想通过我,让小芳明白家里的难处,不要怪她不让上学。
"表姨,您先别着急。小芳这么聪明,不能辍学。"我急忙说,"我刚工作,积蓄不多,但能先帮着垫付学费。等您家情况好了再还也不迟。"
表姨摇摇头:"不能总麻烦你。再说了,光有学费也不够,还有书本费、杂费,冬天还得添置新衣服...芳芳现在个子长得快,去年的棉袄都穿不下了。"
"表姨,芳芳是咱家的希望啊。"我握住她的手,"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吗?我爸走得早,全靠我妈一个人拉扯我。要不是您时常接济,给我送些自家种的菜和米,我能念完高中考上大学吗?"
表姨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疲惫。
"您先回去吧,让小芳再住两天。我找单位的领导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我说,"您放心,我一定会帮您想办法的。"
表姨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送走表姨,我回到房间,发现小芳正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芳芳,别担心,阿姨不会让你辍学的。"我坐到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奶奶是不是不想让我上学了?"小芳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
"不是的,奶奶最希望你好好学习。只是家里暂时有些困难。"
"我知道。"小芳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露出一叠零钱,"这是我攒的压岁钱,一共二十三块四毛。可以交学费吗?"
看着那一叠皱巴巴的票子,我的眼眶湿润了。这个小姑娘,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只为了能继续上学。
"够的,芳芳,一定够的。"我把她搂在怀里,感受到她瘦小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夜里,我辗转反侧,想起小芳渴望知识的眼神,想起表姨那两个沉甸甸的冬瓜。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不是面对困难,而是在困难面前保持希望。表姨和小芳,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而我,能为她们做些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我拨通了单位王主任的电话。王主任是个热心人,五十出头,在单位里颇有威望。电话里,我简单说明了情况。
"晓芳啊,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当面说。"王主任说。
到了办公室,我详细讲了表姨家的情况。王主任听完,沉思片刻,突然眼前一亮:
"我爱人在纺织厂管后勤,正缺个勤快人手。你表姨能吃苦,又会持家,正合适。工资虽然不高,但稳定,还有福利。"
"真的吗?太好了!"我激动地说。
"别高兴太早,得先去见见我爱人,看她满不满意。"王主任笑着摆摆手,"明天你带着表姨去厂里,我跟我爱人说一声。"
"谢谢王主任,太感谢了!"
"客气啥,单位就是个大家庭。再说了,帮助别人,也是在帮助自己。"王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要是每个孩子都能好好上学,咱们国家的未来才有希望啊。"
回家路上,我买了一斤猪肉,两条鲫鱼,还有几个青椒和茄子。虽然工资不高,但今天值得庆祝一下。
小芳见我买了这么多菜,吓了一跳:"阿姨,这...这也太奢侈了吧?"
"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吃顿好的。"我笑着说,"来,帮阿姨择菜。"
晚饭后,我把王主任的话告诉了小芳。小芳先是惊讶,然后是狂喜,最后又有些担心。
"奶奶上班了,谁来照顾爷爷?"
"你爷爷身体还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再说了,你奶奶又不是不回家,只是白天去上班。"
"那...那我的学费..."
"你的学费不用担心,阿姨先垫上。等你奶奶工作稳定了,慢慢还也不迟。"
小芳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我:"谢谢阿姨,谢谢阿姨!"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带着表姨去了纺织厂。王主任的爱人是个和蔼的中年妇女,看起来很精明,但也很好说话。她详细询问了表姨的情况,对表姨的勤劳和踏实印象深刻。
"行,就这么定了。下周一来上班,先试用一个月,月工资一百二,包两顿饭。"
表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点头。走出厂门,她握着我的手,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晓芳,谢谢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包含了无尽的感激和感动。
一周后,表姨进了纺织厂。虽然只是做些打扫清洁的活儿,但有了固定工资,再加上她农闲时种的菜,家里的日子总算能过得去了。李叔的生意依然不见起色,但表姨已经不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还是得靠自己。"表姨常这么说。
开学那天,我去学校接小芳。她穿着新买的校服,站在校门口朝我招手。阳光下,她的笑容比夏花还灿烂。
"晓芳阿姨,我考了班级第一!"她骄傲地说,"语文老师说我写的作文是全班最好的,要推荐去参加全县比赛呢!"
"真棒!"我摸了摸她的头,"一定要好好准备,争取拿个好名次。"
回家路上,表姨站在小区门口等我们,手里又提着一个冬瓜。她的脸上有了血色,虽然依然瘦削,但精神好了很多。
"今年地里最后一个了,特意留给你的。"她笑着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盛开的向日葵。
接过冬瓜,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这小小的果实,承载着沉甸甸的亲情,也见证了一个家庭的坚韧与希望。
"阿姨,我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赚很多很多钱,让奶奶不用这么辛苦。"小芳握紧拳头,信誓旦旦地说。
"傻孩子,奶奶不图你赚钱,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有出息就行。"表姨轻轻抚摸着小芳的头发,眼里满是慈爱。
当晚,我们三人挤在我的小屋里,吃着表姨带来的自家种的蔬菜,喝着冬瓜汤。屋外,蝉声渐歇,秋风送来一丝凉意。表姨说起了厂里的趣事,小芳讲述了新学校的见闻,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候,楼下的广播站开始播放《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悠扬的旋律飘进窗户。表姨放下碗筷,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国家在变好,日子在变好。"她轻声说,"我小时候,哪敢想现在这样的生活啊。"
我点点头:"是啊,只要我们不放弃希望,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我们三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那一刻,我明白了生活的真谛: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如何在挫折中找到前行的力量,如何在平凡中守护彼此的温暖。
三年后,小芳以全县前十的成绩考入市重点高中。表姨已经成了纺织厂的班组长,工资也涨到了两百多。李叔的小生意虽然起起落落,但也渐渐走上了正轨。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两个沉甸甸的冬瓜,成了我们共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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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世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钱和名利,而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情深义重的记忆。如今每当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该何去何从时,我就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表姨额头上的汗珠,想起小芳渴望知识的眼神,然后,我就有了继续前行的力量。
生活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我们心中有爱,手中有力,再难的坎也能跨过去。就像那个盛夏里的冬瓜,明明不合时节,却带来了一丝清凉和希望。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