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白迫不及待地想融入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迅速攀上盛世的制高点,好为这个前所未有的美好时代奋其智能、甘为辅弼、建功当世。他想将自身所在的这个几代人蛰伏、数千里迁徙的家族重新带入大众的视野,让所有家族成员都能在盛世的阳光下自由呼吸、自在行走,直至重光门楣,再度显赫
传记·诗仙之路(12)||第一章·砥砺蜀中·724年
724年,开元十二年
七月,以内侍杨思勖为辅国大将军,宦者为大将军始于此。次年,杨思勖跟随皇帝封禅泰山,为骠骑大将军,后封为虢国公。
李白二十四岁。
盛世催迫,时运鸿发,外面的世界太精彩。精彩的时讯伴随精彩的诗篇源源不断地传到西蜀僻壤大匡山。
李白迫不及待地想融入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迅速攀上盛世的制高点,好为这个前所未有的美好时代奋其智能、甘为辅弼、建功当世。他想将自身所在的这个几代人蛰伏、数千里迁徙的家族重新带入大众的视野,让所有家族成员都能在盛世的阳光下自由呼吸、自在行走,直至重光门楣,再度显赫尊贵。
李白倍感使命重大,责任在身。他一刻也不敢怠慢,夙兴夜寐,劳其筋骨,砥砺心志,增其智能,争取早日冲出蜀地、突破围困。
初春,李白再也坐不住了。左右权衡,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自己的准备已很充分,当即决定“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破除地域局限,走向繁华盛世。
临行时,李白面对匡山,面对数年蜗居修习的老屋,往事历历在目,在心里默默地重过了一遍。想毕,李白心潮涌荡,激情四溢,当即写下《别匡山》这首难得的七律:
晓峰如画碧参差,藤影风摇拂槛垂。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看云客倚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李白在此隐居,读书习剑,自我修炼,一晃竟迫近十年。作别之际,他既恋恋不舍,又渴望立即冲出局促蜀地的围困,走向广大宏阔的未知。尽管信心满满,但他内心矛盾,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眼前,有宁静绝俗的清境可恋,有安闲适意的生活可享,可是,更有时代的召唤、理想的催发、家族的厚望。没有谁可以留住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滞他前行的步伐。
“已将书剑许明时!”他说,他要把自己多年潜心储备、静心修炼得来的文韬武略奉献给这个无限清明、大有可为的时代。
写完这首诗,作别亲人,李白就上路了。
从此,李白开启了他一生未曾停歇的求仕济世之旅,还伴随着漫游之旅、求道寻仙之旅,同时开启了他诗名酒誉两崔嵬的非凡人生之旅。
尽管有理想催迫、梦想照耀,一路漫游,仍难消他对家山乡水的眷恋。作别匡山时,李白当即下定决心:此去,若不“功成”,绝不返回!
在此,李白埋下了人生篇章的终极“伏笔”——功未成,人不归,此生都在追求功名的路上。
沿着金牛道,李白直奔益州。他再次登上散花楼,漫步武侯祠,徘徊于司马相如琴台、扬雄故宅、严君平隐居过的小巷,流连于锦江河畔、浣花溪边……辗转,踟躇,行缓缓,意迟迟,九天锦城,人间仙境,他不忍就此轻易离去!
游走益州街头,李白一会儿踌躇满志,一会儿忧心忡忡。想得太多,思绪太乱。写诗,无从下笔;饮酒,提不起兴趣。直到安史之乱,李白正要流放夜郎,听闻唐玄宗“幸蜀”后又返回长安,情感的闸门轰然打开,一口气作《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二写道:“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其六说:“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北地虽夸上林苑,南京还有散花楼。”其七再述益州:“锦水东流绕锦城,星桥北挂象天星。四海此中朝圣主,峨眉山下列仙庭。”看似写玄宗,实则写锦城,写锦江,写锦江两岸的美景,国色天香,宛若天庭。所谓“南京”,就是益州,就是“成都”,就是李白心中的“画图”。这“画图”,是“锦绣”、是“锦城”、是“仙庭”。尽管如此,李白觉得,他对益州的偏爱表达得仍不充分。
这是李白记忆中的益州。
眼前,益州纵使锦绣千般,也留不住李白出蜀入世的脚步。
离开锦城,李白再次登上峨眉山,向元丹丘告辞。不想,李白意外结识了高僧怀一法师。交谈中,李白得知,怀一法师竟是初唐蜀中著名诗人、“诗骨”陈子昂的刎颈之交,本名史怀一。
两人一见如故。怀一法师见李白素来仰慕陈子昂,气度非凡,英气逼人,既写得锦绣诗文,又有四方之志,立即心生欢喜。怀一法师多年心病当即释怀:这下总算替好友陈子昂找到了知音,好友生前所托,今天终于等来了结之日。想毕,他立刻将陈子昂十卷本《陈拾遗遗集》赠予李白。望着李白,怀一法师语气缓慢、沉稳,说出了他深怀已久的最大心愿:希望李白继承陈子昂的未竟大业,扛起诗歌革新大旗,将唐诗的发展之路引向更高的巅峰极顶。
李白尤其喜欢陈子昂的“感遇”诗。他手捧诗卷,百感交汇。定了定神,李白才慎重地对怀一法师说:自当不负大师心意,不负伯玉前辈,定要写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大雅新声。此后,陈子昂这位前辈乡贤的诗作和诗歌创作倡议深深影响了李白。他创作了《感兴八首》,可见陈子昂“感遇”诗的影子。尤其《登幽州台歌》所传递的旷世孤独令李白震撼不已,前辈乡贤走投无路的无奈悲叹激励着他毫不犹豫地无畏前行。
在峨眉山,李白还结识了怀一法师的弟子濬。僧濬弹得一手好琴,在清远幽寂的琴声中,李白领略到了峨眉山的宁静和幽谧。他们的友谊在琴声的婉转回旋中不断加深。
盘桓峨眉山,李白时而与元丹丘论道,时而听僧濬弹琴,时而与怀一法师论诗,听他讲述与陈子昂相交相知的往事。一晃,竟在山上逗留月余,时光已走到秋天。
这期间,李白与道友元丹丘几乎天天见面,他们的友谊更加深厚。
欢聚的时光分外短暂,峨眉山浓郁的道风留不住李白急切入世之心。李白心中的目标还在更远的灯火绚烂、歌舞升平之处。
辞别怀一法师、僧濬,元丹丘立即送李白匆匆下山。
这天傍晚,嘉州清溪驿,又叫平羌驿,李白与前来送行的友人一一道别。走出驿馆,告别元丹丘,李白登上行舟,星夜进发。
这时,秋风习习,天朗气清。半轮秋月挂在峨眉山巅,月光照耀着李白,照耀着前行的小舟、舟下的流水,照耀着两岸不断后退的连绵苍山。站在船头,目睹这一切,想着将要走过的云程水路,将要面对的崭新天地,李白思潮翻滚,激情难遏,随口吟道: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就是《峨眉山月歌》。情由境生,心之所向,意之即达,遂成绝唱。
秋高气爽,明月朗照。李白夜发清溪,驭船而进,加速他的入世之旅。乍离乡土,自是眷恋不舍。思及遥远前路,畅想诗意远方,李白有些沉重的心情忽又轻快了许多。他一口气连用五个行舟将过的地名,表达此刻的心境:急切入世,神思纵横,情彩飞驰。五个地名,五幅画图,连在一起,瞬间呈现出一幅千里蜀江山月行旅图。壮景与壮怀、离情与豪情,这一刻水乳交融,共同成就了这首别样的诗篇。
行舟迅驰,载着李白逐水出蜀。此刻,他的思绪早已飞越千里江河,他的心早已冲出雄奇三峡的万重险峻。
从此,峨眉山月成了李白心底的故乡标识、永恒记忆,在他的诗文中反复现身。
途经嘉州(今四川乐山),一尊大佛的开凿已历时十余年,名播遐迩。站在船头,李白望着岷江东岸高峻的凌云山,望着这个浩大的绝世工程,十余年的不辍开凿,才仅仅掀开了凌云山的一块头皮,尚看不出惊世大佛的一丝尊容。李白早闻此事,原本想在此泊舟登岸,盘桓观览。不料,工程太过浩大,远远望去,好像刚刚开工一般。李白放弃登临之念,顺势而下,继续向前。
前面,大渡河、青衣江与岷江在此交汇,长江就在不远处恣狂奔腾,正等着他驭舟到来。行舟迅疾,李白的内心早已巨浪滚滚,飞涛不息。
秋冬之际,李白收住疾行的脚步。他没有乘势直下,而是溯巴水而行,甚是悠闲地漫游了巴南、巴中一带。不知何故,李白竟在这穷山恶水之间辗转、逗留了一年多。经过的地方,还留下了众多遗迹遗址,以他的名、字、事命名的,现在尚有迹可循。
西龛山,坐落在巴中西二里地,悬崖上刻有“壮观”二字,传为李白亲笔书写。
涪陵有个渡口叫“李渡”,民间传言,李白就是从这里登上行舟,出三峡、逐长江、下江南的。
在奉节,夔门城北有个白云寺,李白曾在此作诗。后人为纪念此事,留下了“诗岩”刻石。
夔州的石马河畔,又叫“青莲铺”。这里是李白《万愤词报魏郎中》中提到的“弟三峡”所在地。民间传言,李白曾在这里停留过一段时间。
万县西山有太白祠,相传,李白曾在这里读过书,留下了“大醉两岩一局棋”的傲人残句。岁月倏忽,人生短暂。行吟中的李白,已感受到时光的倏忽无情。
行吟,盘桓,留下了李白对这一片土地深情眷恋的足迹。这一方水土以其丰厚的底蕴滋养了李白。
李白《上阳台》诗贴创作,至今仍是个“悬念”,仍是世人急于破解的一桩千年“疑案”。
过渝州,达万州,李白在此稍作停留。他拜谒了古阳台,作《上阳台》诗。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上阳台帖》竟成了他流传后世的墨宝,今天还能有幸一睹李白的笔墨神采。据说,还有几件“墨宝”是李白真迹,年代久远,证据不足,都未成定论。
《上阳台》诗正文为:“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可穷。”落款是:“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李白自谦“非有老笔”,既言其诗文的风骨尚欠火候,又说他写的毛笔字还不够老辣苍劲。这样自谦,符合他此时的年龄特征和诗文影响力。诗的内容为登高凭远的亲眼所见、内心所想。群山耸峙,层峦叠嶂;长江奔腾,恣肆东流,滚滚无际。览景怀古,李白觉得,难以用更加恰切的言语道尽此景此情,唯“清壮”一词或可穷极此刻心境。
在巴地,李白为巴人民风感染。当地民歌极具地方特色,李白收集了不少民歌。高兴处,他还情不自禁地吟唱起来。思有所悟,品而有得,李白即兴作《巴女词》,诗中洋溢着浓郁的巴地风情: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李白以巴女的口吻、极简的笔法勾勒出巴人夫妻的分别情景。尤其诗中巴女,此刻,心情十分复杂,一如李白的离思——远离故乡,何时能归?这是巴女心中的痛点,也是李白隐于内心深处的伤痕。
行舟即将冲出巴蜀盆地,李白借巴女之词抒心境、寄情思。
李白想得到答案,就像诗中即将辞家的男子。妇问归期,他却不知何时能归。期待、思念、痛苦,没有着落,更没有终点。
离舟驭三峡急流顺势东下。李白尽管心情复杂,但此刻,他已停不下前行的脚步,止不住入世的渴盼。
在夔州,李白登上白帝城,游览了刘备白帝托孤的旧址,缅怀了心中偶像诸葛亮鞠躬尽瘁、一心报国的感人事迹。李白十分羡慕诸葛亮,羡慕他幸得机遇:“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后来,李白在《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一诗中写下这样的感言。风云际会,鱼水融合,诸葛亮何其幸运。李白此去,要追寻的就是这样的际遇。可他辗转奔走一生,都没寻得诸葛亮那样的天赐之机。
秋辞清溪,穿过瞿塘峡,直到冬天,李白的行舟才到巫山脚下。登上山顶,放眼望去,巫山如一幅连绵舒展开来的壮丽画卷,风采千般,秀色万种。李白诗兴顿起。画卷层叠,思绪飞转,想象的马匹跑得太远,想写进诗行的内容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写起。下得山来,晚归客舍,李白才命笔成诗,题写在客舍的墙上:
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唐峡,遂步巫山巅。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却顾失丹壑,仰观临青天。青天若可扪,银汉去安在?望云知苍梧,记水辨瀛海。周游孤光晚,历览幽意多。积雪照空谷,悲风鸣森柯。归途行欲曛,佳趣尚未歇,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月色何悠悠,清猿响啾啾。
这就是《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
想起白天饱览的壮山丽水,回想辞家别亲的日子,李白掐指一算,已是“海月十五圆”。告别亲人竟一年有余,不觉愁绪萦怀,挥之不去。李白禁不住对月问询:今夜,月色为何如此清幽?猿啼为何如此凄厉?仿佛,月色不该这般不知趣地悠悠而行,清猿也不该在这时啼叫不止。
李白夜不成寐。辗转反侧,依旧没一点睡意,又作《宿五山下》。“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宋玉的怀才不遇深深地感染了李白。他本踌躇满志而来,看了宋玉的遭遇,即感伤戚戚、泪痕满裳。内心的隐忧勃然而发,喷薄而出,落纸成诗。细细读来,诗行间,竟蕴涵着拧不干的泪。
访古是一剂猛药,最易催生李白的思古幽情。怀古不是终点,终点是让自己彻底沦陷,让他对人生、对奋斗、对未来忧戚不安。
忧悒为止,却没有延缓李白前行的脚步。
李白登上神女峰,寻访巫山神女的迷踪仙迹,情动于心,如刻如镂。之后,朝云暮雨的传说多次走进他的诗行。他在《感兴八首》其一中写道:“茫昧竟谁测,虚传宋玉文。”很显然,李白对宋玉之于巫山神女的态度甚为不满,说宋玉的《神女赋》浪得虚名,有辱神女的高洁神圣。
沿江而下,李白在秭归系舟上岸,瞻拜了屈原祠。李白十分虔诚,默默地站在屈原塑像前,他对这位先贤的敬意澎湃不息。此后的诗文中,李白多次写到他对屈子的尊崇,诚挚表达他这个后世士子对前辈楷模的无限仰止之情。
怀古,评议是非功过,李白有自己的尺度。扬是诽过,爱憎分明,他拿捏得极准。
过黄牛峡,游黄牛庙,拜大禹神像,李白发出了“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的吟叹。先贤克服万难的治水功绩一如眼前的壮丽青山,巍峨,静穆,亘古如斯。不断变化的,是从山水之间经过的时间、风景,以及他这样匆匆往来的行人。
不变的,是先贤留下的感人事迹和不朽精神。
后来者又将何为?铸就这样的巍峨丰碑能有几人?李白心里,大禹福泽子孙万代,就是一座永不老去的丰碑。
入仕心切,李白随即解缆启程,放舟激流,挣脱群山,冲出高峡。
前面是一片浩阔天地。天地之间,行舟劈浪而进,不可阻挡。
李白站在船头,面对疾驰的江水,面向有着无限挑战的远方,他正满怀信心地走向一个全新的未知世界。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