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秋天,陈庄大雨。我跟东门的老章从麻将桌回来,见一辆120停在陈家门口,人群里传出哭声。
那年秋天,陈庄大雨。我跟东门的老章从麻将桌回来,见一辆120停在陈家门口,人群里传出哭声。
陈老汉中风了。
陈家就住在村委会对面,隔着一条水泥路,门口那棵歪脖子枣树是陈老汉年轻时栽的。树上的枣子谁都能摘,陈老汉从不计较。这在陈庄是出了名的。
陈老汉的儿子陈大伟在县城开修车铺,听到消息立马开车回来,轮胎打滑差点翻沟里。他那媳妇小雯也跟着来了,据说两人关系一直不太好。
“听说小雯前一阵子要离婚?”老章问。
我摇头,雨水顺着草帽檐流下来:“不清楚,反正陈家的事,咱少掺和。”
陈老汉在县医院躺了一个月,诊断是脑溢血。醒过来后,右半身不能动,说话也不利索。陈大伟开了十多年的修车铺,勉强小康,这一场大病,花光了积蓄不说,还借了一屁股债。
后来,陈老汉出院了,瘫在床上需要人伺候。陈大伟把铺子关了,搬回陈庄照顾老父亲。小雯也辞去了县城美发店的工作,跟着回来。好像有人劝过他们把老人送去敬老院,被小雯拒绝了。
“有点奇怪,”听村里人说,“小雯跟陈老汉关系好像不错,每天伺候得挺卖力。”
我们都不信。陈庄谁不知道,陈大伟和小雯结婚六年,没生下一儿半女,老陈不止一次在牌桌上说过闲话。
那年冬天特别冷,电线杆上的喇叭坏了,村委会的广播每天早上都卡顿。我去村委会交电费,隔着马路看到小雯从陈家门口出来,踩着一双半旧的红色棉拖,手里拎着个塑料桶,桶边缘挂着一块湿淋淋的抹布。
太阳照在水泥地上,蒸出一点白气。小雯的头发乱糟糟的,脸色发黄。她没看到我,径直向村东的垃圾池走去。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陈老汉的瘫痪比想象的严重。他大小便失禁,每天要换好几次床单,小雯一个人洗不过来,只能用水先泡着。陈家老屋没热水器,小雯冬天洗衣服,手冻得通红。
有天晚上,村东的小卖部前,我遇到陈大伟,他眼圈发黑,买了两瓶白酒,扔下钱就走。我叫住他:“最近怎么不见你出来打牌?”
他摆摆手:“没心思。”
走了两步又回来,眼睛盯着地面:“你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我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拍拍他肩膀。他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
小卖部的灯管滋滋响,柜台里的脉动饮料瓶上结了一层灰。陈大伟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拖鞋踩在水泥路上的啪嗒声。
陈庄春节,家家户户贴春联,陈家门口却冷冷清清。
过完年,陈大伟去县城打零工,小雯一个人留在家里照顾老人。老陈住的是陈家祖屋,天气一暖和,院子里的青苔就爬出来,墙角的狗尾草长得比去年还高。
村委会门口新装了个大喇叭,隔三差五地放健康养生知识。喇叭声传得老远,我有时候听到小雯在院子里哼歌,声音压过了广播的噪音。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我隔着篱笆问她。
小雯正在晒被子,闻言抬头笑了笑:“慢慢就习惯了。”
她的手臂比去年结实了些,脸上的黄气却更重。被单上有淡淡的尿骚味,晒不干净。
陈大伟每周回来一次,带些菜和日用品。有回我在村口遇到他,他神色慌张,说是搭顺风车回来的。明明村口有辆破旧的桑塔纳,车前挡风玻璃上贴着过期的年检标。
那天晚上,陈家传出争吵声。第二天早上,陈大伟黑着脸走了,中午小雯抱着一堆脏衣服去河边洗,眼睛红肿。
她洗衣服的姿势很古怪,像个老太太一样蹲在河边,用力搓洗,指关节发白。天气还冷,河水像刀子一样割着手。旁边有个年轻女孩在拍抖音,背景音乐吵闹,小雯充耳不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夏天。那年陈庄遭了水灾,村东的河水涨上了岸,许多人家都淹了。陈家在村西,躲过一劫。
陈老汉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段时间能坐起来,小雯就推着他的轮椅在村里转悠。陈老汉的头歪着,口水不自觉地往下流,小雯总是随身带着一块毛巾,时不时地给他擦拭。
村里人见了,有的点头,有的避开。小雯却习以为常,偶尔还逗陈老汉开心。
“今天中午吃啥呀?”村口卖菜的老李问。
“弄点茄子炒肉丝,公公爱吃。”小雯说着,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茄子今年贵,八块一斤。”
“那…来半斤吧。”
老李称了茄子,又切了一段葱扔进塑料袋:“葱不要钱,搭给你的。”
小雯道谢,推着轮椅离开。老李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对我说:“这姑娘命苦。”
我不置可否。陈庄有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第三年初秋,村里通了自来水,家家户户都在铺管道。陈家还在用井水,说是陈老汉习惯了。
那天我去村委会办退休手续,看到小雯从药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大袋药。她瘦了很多,走路时裙子在腿上飘来飘去,像风中的树叶。
“陈老汉的药?”我问。
小雯点点头:“褥疮又犯了,肺部也有点感染。”
我想给她点钱,她摆摆手:“不缺钱,大伟每月都寄回来。”
但她的眼神告诉我,情况没那么简单。
晚上我路过陈家,听到里面传来陈老汉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小雯在轻声安慰他,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村里的路灯换了新的LED,苍白的光打在墙上,照出斑驳的影子。老屋的顶棚上,青苔已经蔓延了一大片。
第四年,村里开始拆迁,说是要建旅游景区。陈家因为在村西,第一批就要拆。
陈大伟回来了,这次没再离开。他出去这几年,据说跟县城超市的收银员好上了,小雯也知道这事,村里人等着看好戏。
但陈家出奇地平静,白天陈大伟出门,晚上准时回来,小雯照常照顾老人。只是小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眼睛里有掩不住的疲惫。
有天黄昏,我在村口的小超市买烟,看到小雯站在电线杆下打电话,声音很低,却透着坚决。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她也懒得整理。
那天晚上,陈家的灯亮到很晚。
第五年春节前,村里人都忙着搬家。陈大伟办了拆迁手续,政府给了一笔钱,还分了县城的安置房。
但陈家迟迟不动。
“听说陈大伟要离婚,”老章在麻将桌上八卦,“嫌小雯拖累他,想带着拆迁款跟那个收银员过日子。”
“不可能吧?小雯照顾他爹这么多年。”
老章嗤之以鼻:“男人心,海底针。”
我没接话,只是想起小雯站在电线杆下打电话的样子。
过年那天,陈家罕见地热闹起来。陈大伟买了一堆炮竹,噼里啪啦地响,震得我家的老狗直叫。我出门扔垃圾,远远看到小雯在院子里晒棉被,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第六年初夏的一天,村里最后几户人家也搬空了,只剩下陈家和我。
那天下午,一辆警车停在村口,随后来了辆出租车。车上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手里拿着公文包,直奔陈家。
我起了好奇心,借口送西瓜过去。
陈家院子里,陈大伟面色阴沉,小雯低着头,那中年人正在说话:“我是王律师,今天来是为了处理离婚事宜。”
陈老汉瘫在轮椅上,嘴角流着口水,眼神却异常清醒。
王律师掏出一份文件:“根据陈先生的说法,你们分居已久,感情已经破裂,他要求离婚并分割财产。由于老人需要照顾,他愿意留下拆迁款的30%作为赡养费。”
“不够,”小雯终于抬头,声音干涩,“如果离婚,我要一半的拆迁款,不然我不同意。”
“你凭什么?”陈大伟怒道,“这房子是我家的,拆迁款凭什么给你一半?”
小雯没理他,转向律师:“我照顾他父亲八年了,每天洗床单、换尿布、翻身、擦身、喂药、做饭。我的青春都耗在这儿了。县城那套安置房,当初登记的时候,写的是我和他两个人的名字。”
王律师皱眉,翻看手中的资料。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远处推土机的轰鸣。
我尴尬地咳嗽一声,放下西瓜准备离开。
“等等,”小雯突然叫住我,“老唐,你帮我个忙,把我床底下那个铁盒子拿来。”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铁盒子不重,但很旧,上面贴着褪色的喜羊羊贴纸,显然已经存在很多年。
小雯接过盒子,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取出一本存折和一叠收据:“这里是陈老汉的医药费收据,八年来总共花了18万3千多。这本存折里有21万,是陈大伟给我的钱,说是让我照顾老人的报酬。”
她把存折递给律师:“但这不是全部。”
王律师接过存折,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什么意思?”
小雯咬着嘴唇:“当初陈大伟说分手,是因为他爸不喜欢我,说我不能生。后来老人中风,他回来照顾了一段时间,受不了,就找了借口出去打工。”
“一开始,他每月汇5000给我,让我照顾他爸,说这样我们都有台阶下。我不想离婚,就答应了。他后来认识了那个收银员,钱就少了,变成每月3000,再后来2000…”
“但我从来没用过这些钱,全都存着。因为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回来要这笔钱。”
院子里的歪脖子枣树上,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好像在抗议什么。
陈大伟的脸色变了几变:“你…你存这些钱干什么?”
小雯看了眼陈老汉,眼里有泪光闪烁:“因为我对不起公公。结婚那会儿,我知道自己不能生,却没告诉你们。公公知道后,骂我骗婚,要你跟我离婚。我确实该认。”
陈老汉在轮椅上动了动,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但公公中风后,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我想着,照顾他是我欠他的。这些年,我用自己的钱给他买药、买营养品,找最好的医生。他的褥疮好了又犯,肺炎反反复复,我就跟他说,坚持住,等你儿子回来。”
“我原以为陈大伟心软,会回心转意。没想到…”小雯的声音哽咽了,“他给我钱不是出于愧疚,而是把我当保姆。”
王律师默默翻看着账本和收据,良久,开口道:“陈先生,按照法律,夫妻共同生活期间的财产应当平分。你太太照顾你父亲八年,虽然收了钱,但从这些收据看,她自己也贴了不少钱进去。法院会考虑这些因素。”
陈大伟脸色铁青,不说话。
“还有,”律师继续道,“根据你们的结婚证和户口本,你们法律上仍是夫妻关系,这套拆迁安置房和补偿款,法院很可能判一人一半。”
院子里安静得出奇,连麻雀都不叫了。
陈老汉忽然发出一阵咳嗽,随后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小雯立刻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又拿出手帕擦拭他的嘴角。
“公公在说什么?”律师问。
小雯停下动作,看着陈老汉浑浊的眼睛,许久才道:“他说,这房子是他的,拆迁款归小雯。”
陈大伟猛地站起来:“胡说!我爸都说不清话,你怎么知道他说什么?”
“我知道,”小雯平静地说,“八年了,我每天跟他说话,只有我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律师沉思片刻,合上文件夹:“这个案子比我想象的复杂。建议双方先冷静,我们改天再谈。”
临走前,律师意味深长地对陈大伟说:“如果对簿公堂,照顾病人八年的情分,法官会考虑的。”
一周后,我家也要搬走了。临行前,我去陈家告别。
出乎意料,院子里一片祥和。陈老汉坐在枣树下晒太阳,小雯在给他削苹果,陈大伟则在收拾行李。
“和解了?”我问。
小雯微微一笑:“不算和解,但我们达成了协议。拆迁款我拿一半,安置房归他。陈大伟出钱,把他父亲送到县城最好的养老院,我每周去看他。”
陈大伟没抬头,继续收拾东西。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小雯。
她看了眼手中的苹果,又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我想开个小店,卖些日用品。”
枣树上的果子已经红了,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陈老汉抬头看着那些果子,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复杂。
我默默告别,转身离开。走到村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陈家老屋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宁静,歪脖子枣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小雯推着轮椅,陈老汉费力地抬起手,指着什么。风吹过来,带着成熟枣子的香甜气息。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家”。它不仅仅是血缘和亲情,有时候,它是责任,是坚守,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依然选择留下。
后来听说,小雯真的在县城开了家小店,生意还不错。每周六,她会去养老院看望陈老汉,带着他最爱吃的枣糕。
陈大伟和那个收银员结婚了,据说没办婚礼,只是简单登了记。
再后来,陈老汉去世了,葬礼上,小雯哭得最伤心。我们都看到了,她手腕上戴着一个小小的玉镯,据说是陈老汉年轻时给自己媳妇买的,后来传给了小雯。
人走茶凉是常事,但有些情分,却能超越血缘,延续下去。就像那棵歪脖子枣树,虽然陈家老屋早已拆除,但据说今年那块地方又长出了一棵小枣树,歪歪斜斜的,却格外顽强。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