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东来的写作,让人想到某种山体水系,始于巍峨的瀑布,却偏爱向边僻、无人的地势去。为了完整地流经那些崎岖的野路,再将人迹罕至处的景状和心境准确带回,需要保持很强的精神专注度。她小心地控制讲述的流速与气息,时常收紧、压低自己,尤其善于冷却自己。东来关心命运的大开大合
东来的写作,让人想到某种山体水系,始于巍峨的瀑布,却偏爱向边僻、无人的地势去。为了完整地流经那些崎岖的野路,再将人迹罕至处的景状和心境准确带回,需要保持很强的精神专注度。她小心地控制讲述的流速与气息,时常收紧、压低自己,尤其善于冷却自己。东来关心命运的大开大合。对大时代之下“人”的跌宕不平,她有自己特别的体认,却倾向于用静定的方式讲述。但瀑布与溪流,是很难被混淆的,正如你几乎不会怀疑她那些故事巍峨的本质。
《涉过歧流》用16万字,还原了世纪之交一个少年从山村到城市的30年。14岁那年,他被选中作为乡村少年的样本,参加录制一档城乡互换类真人秀电视节目,此后被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件彻底改变人生。小说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写主人公的中学时代。从电视真人秀奇遇,到父亲意外身故,低智没有自理能力的母亲改嫁,少年被交换家庭的城市父母领养,命运之手将他送入小时候“放足胆子去幻想,也想象不出”的“中心”。从乡小、镇中,到县中,再向城市私立高中层层递进,最后考上大学。少年一路向上突围,彻底割弃自己的过往。被节目扭转的命运至此,称得上“魔幻”,或者“魔幻现实”。
但是,故事里总有“但是”——命运之神的每次现身,都附带冷酷的陷阱。小说的后三分之一,陷阱逐一收紧它们的罗网。经历了养兄早亡、养父母的抛弃后,主人公继续用谎言掩饰自己真实出身,并试图将婚姻作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当年的电视节目阴魂不散,推出回访续篇。数字时代的媒介考古和流量传播,如同一剂让伪装者显出原型的吐真魔药,出身本地中产的未婚妻一家还是揭穿了他的身世。电视台、养父母、未婚妻、匿名观众与网友,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回起点。
小说结尾处,主人公重返自己长大的歧流镇、燕子窠,惊觉自己已经不认识当地的任何人,也无人记得自己。没有留下照片,也没有人知晓其姓名的人,是失去了存在证据的人。“我们被幻想引领着远离和背叛,终于失去自己原来的声音和面貌。”小说里的所有人物都有名有姓,无论是真名假名。唯独主人公,始终只拥有第一人称“我”。东来也许是在强调主人公的孤绝无援,或者,像他这样的人的处境的普遍性;又或者,这个痛失来处的人,最终也痛失了“我自己”。
“我是谁?”这个两手空空,立于天地间的“我”终于开口问道。从什么时候起,“走出去,只有外面的生活值得一过”成为一种既不容置疑,又身不由己的选择。“究竟是谁,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散播这份确信?”面对上世纪80年代城乡壁垒松动以后,到90年代爆发的大规模人口流动,《涉过歧流》承认历史的必然与时势所趋的席卷力,但也在多年后,让人省思这之后的困厄与徒劳。“我们总是觉得自己起点很低——事实也是,想要去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但是流动的空间有限,外面到处是壁垒。”主人公在成长中听过最多的评价是“你太幸运了”,“你的运气已经超过世上大多数人”,连他自己也深以为然。小说全篇足足出现了二十一次“幸运”和十二次“运气”,有时反讽,有时恳切。幸乎不幸,东来似乎从未停止思考,究竟什么是时代主潮与个体偶然共同炮制的“不可复制的幸运”。一个出身低处的人,又要如何认清、领受……或者说,招架住命运波谲云诡的垂青?
这个山村少年的弄假成真的“交换人生”,的确适合被放入某种宏阔的社会史架构里去分析。对于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高度浓缩、急遽加速的现代化进程,它是一卷关乎“时代生长痛”的纪实录像,闪烁着历史真实的光泽。今天的人们比过去更关心城与乡、沿海与内陆、南与北等不均等的资源分配与竞争态势。《涉过歧流》的社会取景框,涵容了诸多历史毛细血管般的次级命题:比如,大众媒介与娱乐消费的“观看政治”,教育机会公平的制度性保障,物质条件的快速增长之下被忽略的心灵境况,等等。在“人”的维度上,青年一代作为“改革开放的孩子”的处境不时被重提,《涉过歧流》也与近年来被热议的“县中的孩子”“小镇做题家”呼应。从东来的创作谈看,她对此有所保留。
对《涉过歧流》里的少年来说,外省青年拉斯蒂涅和于连是他的文学远亲,高加林和涂自强则是他本地的父兄。在其成长于世纪之交的具体境遇里,前有“县中的孩子”分秒必争孤注一掷的竞争,后有“先天不足的出身”与城市精英之间的壁垒。“向前,向前,会无路可退,但不会无路可走”,他最终要向何处去,何尝不是在接通“当代中国青年要向何处去”的大哉问。
相较于被熟耕的“乡土中国”与“城市中国”两端,“县域中国”正以后发之势,涌现出更多理解当代中国的可能。在社会学调查、网络民族志与生活实感经验的地层上,县域文学的表达方兴未艾。1990年出生的东来,写出了一个同代人心底的“时间简史”与“千里江陵”。背对着“向外、向上、走出去”的狂热传统,《涉过歧流》用一次从城市回到县乡的“倒流”式的写作,洞悉世相,立此存照。
尽管如此,我这一次仍然分外犹豫。过分倚重“县域”“小镇做题家”等社会学样本式的谈论,也许会遮蔽文学自身的多义性。在我看来,《涉过歧流》最出色的地方,是对于早慧少年的高自尊与高自卑交织的心理书写,是那些混杂着启蒙、野心、妒怨和面对折辱的故作坦然,紧张且痛楚的深密心事。因为东来让隐不可见的、难以名状的“生长痛”成为可见的、可名状的,我们共同的历史坐标才活了过来,见树又见林。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对电视真人秀节目的呈现方式,实则内置了一则具有文学反身性的提醒。节目组用剪辑后的镜头引导舆论,放大矛盾的制作策略,说到底是以忽视真实的个体感受为代价,迎合观看和市场的需要。标签化的观看方式,是对“具体而微的人”的二次、三次伤害,对文学来说,要警惕与庇护的都在这里。有了“具体而微的人”,才有了不可复制、拒绝等而论之的诗与真实。
东来两次用壁虎断尾,比附主人公割断来处的残缺与恓惶:“我将痛失自己的过去,只留下若有若无的记忆——唯有我可以确认的记忆。壁虎断尾,再长出来的尾巴会变得细小畸形,人不也是这样。”人是有来处的,来处会隐匿,却不会消失。长大后,那些曾让人年少时蒙羞,发狠要一刀两断的过往里,藏着让人修缮残躯的珍宝,尽管它们自己也不再完好无损。我喜欢《涉过歧流》里那些关于自然、植物与动物的段落,它们是一个人重新走在来时的路上,还能捡回的童年的富矿。春风催化,不同于一去不返的人们,燕子每年春天都回来,回同一个地方,重修旧巢,孕育新雏。在加速求变的活法之外,自然遵循其古老的节律,并慷慨启示着失落的现代人类。东来把她为数不多的抒情时刻用在了对自然的描写里,她写山,写雾,写雾中归来的燕子,有痛感,有爱惜,有恒定的元气。
据说,这部小说最初的题目是《凤凰籽》。我琢磨过,也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是不是与“凤凰男”有关系(我们似乎有一段时间不怎么提这个词了)。一个比我更早读到小说的朋友说:“是凤凰,也是草籽。”对啊,人可生如蚁而美如凰。站在燕子的旧巢下,捡回壁虎的断尾,山乡的骸骨被辨认,确认了来处的人,或许也能重新长出一副血肉?
来源:文艺报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