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握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从后视镜瞄了她一眼。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朴素,面容疲惫,一双手因常年劳作显得粗糙。
一程温暖
"师傅,我想去你家。"刚上车的中年女人说话时声音很轻,眼神却格外坚定。
我握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从后视镜瞄了她一眼。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朴素,面容疲惫,一双手因常年劳作显得粗糙。
这年头出租车司机什么稀奇事没见过,可"去我家"这种请求还真是头一遭。十几年跑出租,遇到的乘客形形色色,有醉酒的,有吵架的,有谈生意的,可从没人说要去我家。
"大姐,您说笑了吧?我家可不是旅店啊。"我试着开个玩笑,缓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女人摇摇头,眉头紧锁,从一个旧布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到前排座位:"不是那个意思。我在找一个人,找了很久了。"
车正好停在红灯前,我接过照片,打开车内顶灯仔细看。照片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穿着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格子衬衫,头发有些长,笑容腼腆又自信。
我眯起眼睛,心里咯噔一声——这不是住我楼下的小李吗?虽然照片上的人年轻些,但那股子精神劲儿特别像。看过太多人,这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这是您儿子?"我把照片还给她,扭头看了一眼后座。
她点点头,眼圈瞬间红了,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找了整整十年了。"
听到"十年"两个字,我暗自心惊。九八年那场下岗潮,多少家庭被冲散,又有多少人在外乡异地打拼?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可对一个寻子的母亲来说,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绿灯亮了,我缓缓踩下油门。车窗外,深秋的北风卷着落叶在马路上打转。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八月底街边的梧桐就开始掉叶子,像是迫不及待要告别什么。
"您从哪里来啊?"我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黑龙江。"她声音低沉,"坐了两天火车到这儿的。"
黑龙江,那可是千里之外啊。想起去年冬天拉过一位来自东北的老人,说起那边零下三四十度的天气,我这南方人听得直打哆嗦。
"您找了多少地方了?"
"数不清了。"她叹了口气,"广州、深圳、东莞、苏州、无锡...到处都去过。听人说这边有不少从南方回来的打工仔,就过来碰碰运气。"
我点点头。这些年经济不景气,沿海工厂倒闭不少,很多人都回到内地城市重新开始。
"我想起来了,我住东风小区,那边恰好有个年轻人挺像这照片上的。他三个月前搬来的,说是从广东打工回来。"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师傅,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犹豫了一下。带个陌生人回家,按理说不妥当。可转念一想,人家大老远来找儿子,这份心意天地可鉴。老李头退休前常说,人在江湖飘,都不容易。何况这年头,能为儿子找十年的母亲,那份心是真的。
"行吧,咱走一趟。"我打开计价器,调转方向盘,向东风小区开去。
车里安静下来,只有收音机里播着崔健的《一无所有》。"让我再看一次大海,让我再走一段长城..."沙哑的嗓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这歌是九十年代的,现在很少电台会放了,可我这破车上的收音机只剩下这么一个台还算清楚。
她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她眼角有泪光闪动。
"大姐,可以问问您贵姓吗?我姓王,今年四十八,大家都叫我老王。"我打破沉默。
"我姓陈,陈淑芬。"她抿了抿嘴唇,声音有些哽咽。
"陈大姐,您儿子叫什么名字?"
"陈远。"她眼里有光,念这个名字时嘴角不自觉上扬,"他十八岁那年去南方打工,说要挣钱给家里盖新房。我们那时候住在单位分的老房子里,冬天冷得厉害。他说等挣够钱,一定给我买暖气片,让我再也不挨冻。"
一个细节让我心里一动。记得小李说过,他住的房子里有个"怪习惯"——即使夏天也要在屋里放一个暖气片,不用,就放着。当时我们都笑他神经兮兮,他只是笑笑不解释。
"陈大姐,能再多说点儿子的事吗?什么时候去的南方,有什么特别的习惯?"
"九八年正月十五去的。"她回忆道,"他从小就懂事,初中毕业就不念了,说要帮家里减轻负担。最特别的习惯嘛...。还有就是睡觉必须蒙着头,说从小就这样,冬天暖和,夏天...夏天他也这样,怪得很。"
九八年,那是个特殊的年份。国企改革,下岗潮席卷全国。我就是那年下岗的,原来在市纺织厂当机修工,厂子一关,四十多岁的我成了"社会大学生"。东拼西凑借了钱,买了这辆旧桑塔纳跑出租,养家糊口。
转眼间,车已驶入东风小区。这是个老旧的小区,六层的楼房没有电梯,墙皮剥落,却住满了像我这样的普通人。
停好车,我领着陈淑芬往楼上走。楼道里灯光暗淡,墙上贴着各种小广告。秋风从破损的窗户缝隙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
到了小区楼下,黄昏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老旧的六层楼房上。上楼时,陈淑芬的脚步有些踉跄,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似乎怕希望变成失望,又怕失望无处安放。
"这破楼梯陡得很,您小心点。"我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提醒。
"比我们那旧厂房的楼梯好多了。"她笑了笑,"那楼梯窄得两个人都过不去,冬天结冰,滑得很。"
四楼到了,我掏出钥匙开门:"老伴儿,我回来了,带了位客人。"
屋里飘出饭菜香,混合着炒辣椒的呛鼻气味。老伴儿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看到陌生人,愣了一下。
"这位是陈淑芬,陈大姐。"我简单介绍,"想找人,照片上的人跟小李挺像的。我在路上拉的客,大老远从黑龙江来找儿子。"
老伴儿擦擦手,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
"小李确实有点像。"她点点头,忽然面色一变,"等等...淑芬?你是不是以前在纺织厂织布车间工作过?"
陈淑芬愣住了,上下打量我老伴儿,眼睛瞪得老大:"你是...春华?张春华?"
"真是你啊!"我老伴儿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淑芬,这么多年了,你怎么..."
两个女人就这么相对而立,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老伴儿也是纺织厂的,没想到她们还认识。时光仿佛一下倒流,把两个昔日的同事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重新联结起来。
"别站着了,快坐。"老伴儿急忙拉她入座,我给倒了杯热茶。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老伴儿感慨道,"厂子一关,大家就散了。我记得你是东北来的知青,后来留下来了。"
"是啊,七五年来的,本想两三年就回去。后来遇到了孩子他爸,就在这边定下了。"陈淑芬双手捧着茶杯,茶水映着她脸上的沧桑。
"你这些年..."老伴儿欲言又止。
"厂子一关,丈夫又得了肝病,没多久就走了,欠了一屁股债。儿子先去的南方,说是要挣钱还债,后来就联系不上了。我也跟着南下打工,一干就是十年,从来没停下找他。"
我和老伴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酸。那会儿下岗工人遍地都是,谁家都不容易。好多人一下岗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有的干出租,有的摆地摊,有的南下打工,还有的...这些年的新闻我没少看,跳楼的,上吊的,都有。
"你等等,我去叫小李上来。"我起身下楼。
敲开小李家门,出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黑瘦精干,穿着件格子衬衫,面相挺老实。
"王叔,啥事啊?"小李揉着眼睛,看样子刚睡醒。他在一家工厂上夜班,白天休息。
"小李啊,楼上来了个可能认识你的人,你上去看看?"我没多说什么,怕万一认错了,给人家添堵。
小李有些疑惑,但还是抓了件外套跟我上了楼。路上他问这问那,我只说是来找人的,让他自己看。
房门一开,陈淑芬腾地站起来,目光死死盯着小李。小李愣在门口,脸上的表情由疑惑变成了震惊。
"你不是陈远,但你认识他,对吗?"陈淑芬声音发颤,手紧紧攥着那张照片。
我看出来了,小李不是她儿子,但肯定有什么联系。小李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陈远是我表哥。"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颤抖,"我们在同一个厂打工,后来..."
"他还好吗?"陈淑芬急切地问,向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小李的衣服。
"挺好的,挺好的。"小李连忙说,"他在广州有了自己的小厂子,做五金件的。一直想找您,可老家的信寄不到了,电话也打不通。"
"是啊,老房子拆迁了,我也一直在外面打工,哪有固定地方。"陈淑芬眼中涌起泪花,"那他...他还好吗?"
"表哥很好,就是总念叨您。"小李搓着手,脸上有些愧疚,"他让我回老家打听,我刚搬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去您原来住的地方看看。"
陈淑芬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那一刻,我感到满屋子都充满了一种久违的温暖。不知为何,我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或许是因为这十年,我也看过太多离散的家庭,流过太多无奈的泪水。
老伴儿轻轻拍着陈淑芬的后背,递给她一张纸巾:"别哭了,好事儿,好事儿啊。"
"是啊是啊,好事。"我也附和道,"这不就找到了吗?缘分啊。"
小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掏出了手机:"表婶,要不我现在就给表哥打个电话?"
陈淑芬擦了擦泪,用力点头。小李拨通了电话,开了免提。几声嘟嘟声后,电话接通了。
"喂,李子啊,咋啦?到家了没?"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表哥,我...我找到婶子了。"小李的声音有些哽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说啥?"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是真的,婶子就在我旁边。"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急促的呼吸声:"妈?真的是您吗?"
"远儿!"陈淑芬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是我,是妈啊!"
"妈,您在哪呢?我马上..." 电话那头的声音既激动又颤抖,明显是在强忍泪水。
"我在市区,在李子家这边。"陈淑芬擦着眼泪,声音却是掩不住的喜悦。
"您别动,就在那等着,我现在就买机票,明天中午之前一定到。"
接下来的对话断断续续,都是些琐碎的问候和叮嘱。电话那头的陈远一会儿问母亲身体,一会儿问这些年过得怎样,言语中满是愧疚和担忧。
挂了电话,房间里一片安静。老伴儿悄悄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炒白菜、红烧肉、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碗酸菜鱼。
"来,吃饭!"老伴儿招呼道,"淑芬,这些年苦了你了。这顿饭虽然简单,就当是给你接风。"
"好久没吃过家常菜了。"陈淑芬看着桌上的饭菜,眼泛泪光,"在外面打工,吃的都是食堂,大锅菜,没啥味道。"
席间,陈淑芬讲起了这十年的辛酸。丈夫过世后,家里还有一屁股债,儿子说去南方打工帮忙还债,开始还有联系。后来厂子倒闭,儿子换了地方,寄回来几次钱,但再没了消息。她忍不住也去了南方,辗转好几个城市,做车间工人、保洁、食堂帮工...一边工作一边找人,却始终无果。
"最难的时候,就是不知道他是生是死。"陈淑芬眼神黯淡,"邮寄的信都退回来了,派出所说没权限帮找,我就想,或许他出了什么事,又或许...他不想认我这个妈了。"
"别瞎想。"老伴儿连忙打断她,"孩子不是没良心的人,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你不也听到了,他一直想找你呢。"
晚饭后,陈淑芬执意要帮忙洗碗。看着她和老伴儿在厨房忙活,说说笑笑的样子,我想起了那句老话:人间自有真情在。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亲情或许是最后的净土。
夜深了,我和老伴儿收拾出书房让陈淑芬住下。临睡前,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泛黄的照片放在枕边,我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中午,我特意请了假,去机场接陈远。陈淑芬早早就起来了,换上了老伴儿借给她的一件蓝色衬衫,还用老伴儿的口红抹了抹嘴唇。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焕发出不同的神采。
机场到达大厅人来人往。陈淑芬握着那张照片,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出口。
"妈!"一个身影从人流中冲出,一眼就认出了陈淑芬。
母子相见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陈远是个高大的小伙子,一身休闲装,气质沉稳,看上去是个成功人士。但此刻,他跪在了陈淑芬面前,泪流满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妈,对不起,我以为您搬走了,找不到您..."
陈淑芬颤抖着手抚摸儿子的脸:"傻孩子,妈找了你十年啊......"
周围的人群自动让出一块空间,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悄悄抹泪。我站在一旁,心中百感交集。想起自己下岗那会儿的艰难,想起老伴儿陪我度过的日子,想起这十年来跑出租看过的人间百态。
陈远在广州确实闯出了一番天地,从小工人做到了厂长,后来自己开厂,生意越做越大。他一直在找母亲,可老家的房子拆迁了,原来的邻居也都搬走了,联系不上。
"我有罪啊,妈。"回家路上,陈远一直握着母亲的手,眼泪止不住,"要不是李子回来,我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您了。"
"傻孩子,妈不怪你。"陈淑芬笑着抹泪,"妈就怕你出了啥事。现在好了,妈能看到你过得好,妈这心里就踏实了。"
晚上,陈远执意要在我家设宴,感谢我们一家的帮助。席间,他提出要送我一辆新车,被我婉拒了。
"缘分而已,不值当的。"我举起酒杯,"人这一生啊,能帮就帮一把,都是缘分。"
陈远点点头,眼含感激:"王叔,没有您,我和我妈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了。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
"别这么说,你们母子团聚,是老天爷的安排。我就是个跑车的,恰好拉对了人而已。"我笑着说。
第三天,陈远要带母亲回广州。临行前,陈淑芬紧紧抱住了老伴儿:"春华,这些年亏得有你们这样的好人。以后有空,你们也去广州玩,我给你们做东北菜。"
"一定,一定去。"老伴儿眼含热泪。
送他们上车时,陈淑芬塞给我一个信封:"王师傅,这是车钱,还有一点心意。这几天麻烦你们了。"
我接过来,感受到里面厚厚的一沓,连忙推辞:"大姐,车钱就几十块,哪用这么多?"
"拿着吧,这些年我也攒了点钱,就想着万一找到儿子,能给他添置点东西。"她笑着说,"现在儿子比我强多了,这钱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没再推辞,知道这是她的一份心意。
出租车启动,陈淑芬和陈远的身影渐渐远去。我站在路边,秋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却吹不走心中的温暖。
回到家,我打开信封,里面除了几百块钱,还有一张字条:"王师傅,感谢您的帮助。人生路上,遇见您是我的幸运。余生很长,希望您一路平安。"
我把字条夹在了日历里,每天翻看,提醒自己生活虽苦,但处处有温情。
半年后,老伴儿退休了,我们用存的钱和陈淑芬给的那几百块,去了趟广州。陈远已经把厂子扩大了,又开了两家分厂,生意红火。陈淑芬住在一套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脸上的皱纹少了,笑容多了。
"王师傅,没有您,就没有我今天的幸福。"临别时,陈淑芬握着我的手,眼含热泪。
我笑着摇摇头:"大姐,缘分啊,都是缘分。"
火车缓缓驶离广州站,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万千。人这一生,总有些偶遇,看似不经意,却能温暖彼此。就像那天的一程车,载着的不只是一位乘客,还有那份历经风雨后仍不放弃的亲情。
回家路上,我又路过东风小区,看着那老旧的楼房,想起那天黄昏的阳光,照在陈淑芬期盼的眼睛里。这座城市里,千家万户的灯火,每一盏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而我,只是偶然成了其中一个故事的过客,见证了人间最朴素也最深沉的情感。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若不是我拉到那趟车,若不是刚好认出照片上的人,若不是老伴儿和陈淑芬是旧相识,这对阔别十年的母子可能永远不会重逢。人生啊,就是这么奇妙,充满了无数的"若不是"和"恰好是"。
有时候我在想,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正在寻找,又有多少人还未被找到?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笑与泪。作为一个出租车司机,我每天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载着形形色色的乘客,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但陈淑芬的故事,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动人的一个。。
这样想着,我踩下油门,向家的方向驶去。路上,收音机里又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歌:"让我再看一次大海,让我再走一段长城..."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下着小雨的黄昏,看到了那个怯生生走进我车里的中年女人,和她手中那张泛黄的照片。
人生路上,我们都是过客,但总有些瞬间,会成为永恒。那天的一程车,就是我生命中的一道亮光,照亮了我平凡的人生。
来源:怀旧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