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耳的耳朵还没来得及合拢,竹根已经在泥土深处磨牙。那些蜷缩了的骨节,硬是把黑暗生生嚼成齑粉,掺着地耳褪下的黑痂一起咽下。老一辈人说地耳是土地结的轻痂,竹笋是地脉苏醒时打的嗝。舀井水浇笋时,奶奶总要先往水里淘一把米,说这样地气才能顺着水脉爬到竹鞭上。
曾志田
地耳的耳朵还没来得及合拢,竹根已经在泥土深处磨牙。那些蜷缩了的骨节,硬是把黑暗生生嚼成齑粉,掺着地耳褪下的黑痂一起咽下。老一辈人说地耳是土地结的轻痂,竹笋是地脉苏醒时打的嗝。舀井水浇笋时,奶奶总要先往水里淘一把米,说这样地气才能顺着水脉爬到竹鞭上。
竹根在地脉里吞咽着辰光。春分磨成刃,大寒淬成锋,光阴在岩层深处锻成一把尖锥子。最悍的笋子会专挑石髓最硬处下口。芽尖紧抵着花岗岩的命门,夜夜用月光淬火,把黑暗夯成垫脚石。岩缝里渗出的冰水是砧,北风是锤,它把自己锻成螺旋状的钻头,硬生生在岩石上凿出闪电状的裂纹。
笋的力气是攒出来的。老辈人说,一根人高的春笋,在地下足足蜷缩了五年。头三年长根,第四年蓄水,第五年才敢把芽尖往冻土里扎。
头三年,根须在腐土里编织竹根大网。偷喝谷雨,私藏霜降,盘根错节的地方还绞着半片轻盈的蝉蜕。有根须触到泉眼的,顺势便学着水纹的走势书写,把倒春寒写成瘦金体,将惊蛰录成米芾的狂草。奶奶夜半舀水时,总窥见涟漪里浮着根须的倒影——像极了她年轻时散落的满头青丝。
竹根不紧不慢地在地下行走,冻土封不住竹根。东头的根须抢渡暗河,把水纹烙成年轮;西头的根须攀缘地火,将熔岩凝成髓斑。洪来过,冲垮了东岭三亩薄土,却冲不散竹根结的网阵。山头上的泥土稳稳当当,丝毫不慌。倒伏的竹子索性卧地长成弓,根须却在暗处攥成拳。岩缝里渗出的血色浆液,便是它们牙龈咬着花岗岩的证明。
春雷来得真早,地脉深处开始涨潮,根须鼓成青紫色的缆绳,把积蓄的辰光急急忙忙泵往芽尖。有颗被压在磨盘下的笋子,贴着石纹长成漩涡状,年轮里漩着五年前的干旱、三年前的水涝。奶奶往石缝浇米汤时,它用根须吮吸米汤里的晨曦,竟在髓腔养出几颗圆溜溜的琉璃珠。
惊蛰夜,地壳裂帛声碎,笋尖的星芒灼穿了岩壳。岩壳炸裂的刹那,笋尖吐出一口淤积五年的浊气,把黑暗咳成山巅流云。笋衣炸开浓雾,爆裂的脆响惊飞了整座山的困意。那些蜷缩的年轮在晨光中铮然舒展,如千层铁甲卸落,露出青铜铸就的脊梁。有根新笋抵住山石发力,硬是把岩层顶成伞盖,砰的一声,迸裂的石屑溅作流星雨,惊得林间老鼠慌忙地撞翻了囤积的榛子果。奶奶用镰刀轻叩新笋,听见岩脉的回响在髓腔震荡——混着甲子年的闷雷、丙午年的鹊噪。
笋壳在暖风里翻飞,每片都是褪下的战甲。老辈人把它们当成火引子,火光中浮起根须绘的舆图:南至断崖鹰巢,北抵古渡残桩。山月浸透竹影时,老笋斑驳的躯干上,新篁正把年轮里的战史译成风语——每道裂痕皆是冲锋的令箭,每片竹衣都是凯旋的旗帜。岩脉深处,年轻的骨节已开始吞咽星辰,它们把黑暗夯成阶,将光阴捻作绳,把庚子的雷与甲辰的霜,锻成下一季突围的刃,誓要在下一个惊蛰,顶裂所有未破的黎明。
如今,奶奶的竹篮总盛着两样:东头是地耳,西头是笋芽。她说这是土地爷爷的舌苔与牙齿,一个尝得出年景的咸淡、一个咬得动世道的硬软。当雷声再次碾过山梁时,地耳们支起耳朵,听见竹鞭正把新笋的乳名刻在岩层上——每个名字都沾着菌丝、每个笔画都冒着地气,像刚出锅的饺子那样烫嘴,却透着一股挣破地壳的腥甜。
来源:1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