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骑着电动三轮去接大儿子小涛放学,裤兜里揣着几张零皱的百元钞票。刚发的工资,打算给孩子买点零食,犒劳他期中考试进步了十几名。
今天周六,天气闷热得很,空调吹出来的风都是热乎的。
我骑着电动三轮去接大儿子小涛放学,裤兜里揣着几张零皱的百元钞票。刚发的工资,打算给孩子买点零食,犒劳他期中考试进步了十几名。
镇上的中学还是老样子,只是门口新立了块电子屏,滚动播放着”教育兴国”四个大字。门卫老李还是那身灰蓝色工装,腰带扣处的皮都翻白了。看见我就招手:“老张啊,来接娃啊?”
“嗯,小涛今天放学晚。”
“哦,初二(3)班今天开家长会,应该快结束了。”老李边说边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过来,“抽一根?”
我摆摆手:“少抽了,医生说我血压高。”实际上是媳妇不让我在学校门口抽,怕被老师看见不好。
“哪个班主任?”我随口问。
“许老师,新来的,特别年轻漂亮,据说从南方调过来的。”
许老师?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姓氏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并不多见。
“姓啥许啊?”
“好像叫许婉…婉清还是婉婷的,记不清了,反正挺文雅的名字。”
我手里的手机突然掉在地上,屏幕又添了道裂缝。
许婉清。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这个名字就刻在我心里了。
当年我和许婉清都在县一中读高三。她是学校的尖子生,我是体育特长生。按理说,我们本不该有什么交集,但那年夏天的一场暴雨,让我们相遇了。
我在雨里跑着送试卷到教学楼,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浑身湿透,书包和讲义泡在水里。原来她回宿舍取东西,没想到下起了暴雨。我二话不说,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
“先别回宿舍了,雨太大,书都湿了。”我领她去体育组的储藏室,那里有我平时换的干衣服。
她穿着我宽大的T恤,裤腿卷了好几道,看起来很滑稽,但在我眼里却格外好看。
储藏室里有个小电扇,呼呼地转着,却吹不散我们之间那股青涩的味道。她安静地坐在矮凳上,一边用纸巾小心翼翼擦拭湿透的讲义,一边轻声道谢。
往后三个月,我和她的故事就像偷着发芽的小草,在高考的缝隙间悄悄滋长。她教我数学,我教她打球。我们约定考上同一所大学。
高考前夕,我收到了体育特长生的预录取通知,是省城的师范大学。我瞒着所有人,只告诉了她一个人。
“那太好了!我也想报那所学校的中文系。”她眼里闪着光。
但高考后,一切都变了。
学校广播里响起了下课铃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你咋了老张?汗都出来了。”老李关切地问。
“没事,天热。”我擦了擦额头,眼睛一直盯着教学楼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家长和孩子们陆续走出来。我远远看见了小涛,旁边站着一位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老师。
二十五年了,她还是那么瘦,只是短发变成了齐肩的卷发,多了几分成熟气质。她微笑着和每位家长道别,举手投足间依然是当年那个温婉的模样。
小涛一路小跑过来:“爸,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妈妈来吗?”
“你妈临时加班,我刚好休息。”我摸了摸儿子的头,却一直看着他身后的人。
许婉清正好抬头,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的表情先是疑惑,接着是惊讶,最后凝固成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复杂。
她没有立即过来,而是继续送走其他学生,动作却明显慌乱了许多。钢笔掉在地上,签到表被风吹到一边,她都没注意到。
等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她才缓缓走向我们。
“张…张明?”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是我,好久不见,婉清。”我的嗓子发紧。
小涛在旁边一脸震惊:“爸,你认识许老师?”
我没来得及回答,许婉清已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是以前的老同学,你爸爸当年可是学校的篮球队长呢。”
“真的啊?那您知道我爸当年考试成绩怎么样吗?他总说他年轻时学习特别好!”小涛来了兴趣。
我尴尬地打断:“别闹,老师还忙着呢。”转头对许婉清说:“不打扰你了,改天有空聊。”
“张明,”她突然叫住我,“能借一步说话吗?就几分钟。”
我们站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这树二十五年前就在这里了,只是更粗壮了些,树皮上的裂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小涛的妈妈…还好吗?”她先开口。
“挺好的,在县医院做护士长。”
“嗯,那很好。你们…很般配。”
空气凝固了几秒。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去年,父亲病重,我申请调回来照顾。”她的指甲不自觉地掐着手心,这是她紧张时的老习惯。“没想到…会教到你儿子。他很聪明,就是有点调皮。”
我笑了:“随他妈,都说像我当年。”
许婉清没接话,只是看着地面上的一片树叶。蝉鸣声忽然变得刺耳起来。
“下周二晚上七点,还要开一次家长会,具体分析期中考试情况,”她公事公办地说,“希望你或者孩子妈妈能来参加。”
“我会来的。”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停下来:“张明,你过得好吗?”
“还行吧,就那样。开个小五金店,够一家人吃穿就行。”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笑了笑:“那就好。”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想起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夜。
高考结束那天晚上,我约她在学校后操场见面。夜空中挂着一轮满月,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
我兴奋地告诉她:“我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了,九月咱们就能在一起上学了!”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而是静静地看着我说:“张明,我可能不去师范大学了。”
“为什么?你不是说…”
“我爸妈希望我报考清北。他们说…说我不应该浪费这个机会。”
我一下子愣住了。清北,那是多少学生梦寐以求的地方。而我,一个只靠体育特长考上普通师范大学的人,有什么资格耽误她?
“那…挺好的啊。你肯定能考上。”我强装笑容。
她眼中含着泪:“可是我们约定好的…”
“傻瓜,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去啊。咱们…咱们可以异地恋嘛。”我硬着头皮说,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天晚上,我们靠在操场的树下,谁都没再提未来的事。我抓起一把小石子,扔向夜空,想砸下几颗星星送给她。
第二天,许婉清就被父母接走了,提前回家准备行李。而我,在没有她的夏天里,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转悠,像个无头苍蝇。
直到高考分数出来。
她考了全县第一,652分,足以上任何一所名校。而我,除了体育加分,文化课只有430多分,勉强过了本科线。
就在我鼓起勇气,准备给她家打电话的那天,我妈拿着一封信进来了。
“刚收到的,那个姓许的女娃给你的。”
我颤抖着手拆开信封。
“明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和爸妈去北京了。爸爸托关系给我联系了一个提前批的名额,不用参加高考就能进北大中文系。其实在高考前,我就已经签了协议… 对不起,我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你这个消息。我知道你会支持我的决定,但我怕自己心软,怕看到你的眼睛就改变主意。 等我大学毕业,如果你还没有女朋友,我就回来找你。 许婉清”
我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那年夏天,我放弃了师范大学的录取,留在了县城,进了一家五金厂当学徒。
半年后,我听说许婉清在北大遇到了一个家境优越的男生,两人好上了。再后来,我娶了初中时暗恋我的小芳,她在县医院当护士,我们有了两个儿子。
人生就这样,走着走着,就散了。
家长会那天,我故意迟到了十分钟。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家长,只剩下第一排靠窗的位置。窗外,一棵歪脖子榕树的枝叶几乎要钻进来,在黑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许婉清站在讲台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职业套装,头发高高挽起,看起来干练而疏远。她正在讲解期中考试的情况,声音平稳,一如二十五年前在教室里回答问题的样子。
桌上放着一个水杯,是那种超市促销时送的塑料杯,边缘有些发黄。她偶尔喝一口水,目光却从未与我相遇。
“下面我要特别表扬几位进步很大的同学,”她翻开讲义,“第一位是张涛同学,数学从65分进步到了88分,进步了23分,排名提升了12位…”
我心里一阵自豪,看来儿子真的很争气。
“张涛同学最大的问题是马虎,这点随他爸爸。”许婉清突然加了这么一句,引得教室里一阵善意的笑声。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话茬。
家长会进行到一半时,许婉清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快速按掉:“各位家长抱歉,我先讲完,稍后再回复这个电话。”
接下来的半小时,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几次翻错了讲义页码,甚至把”二次函数”说成了”函数二次”。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没有戒指,但有一圈浅浅的印记,像是刚摘下不久。
家长会结束后,家长们陆续离开。我看见许婉清快速地收拾着讲台上的材料,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许老师,关于小涛的情况,能不能再多说几句?”我找了个借口留下来。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抬起头,终于直视我的眼睛:“张明,我…”
话没说完,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男孩跑了进来:“妈妈,姥姥电话里说你不接电话,让我来找你!”
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T恤,背着一个小书包。
许婉清脸色一变:“小谦,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校门口等妈妈吗?”
“姥姥说你开家长会,让我自己过来找你。”男孩委屈地说。
我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许婉清匆忙介绍:“这是…张涛同学的爸爸。”
小男孩懂事地喊了一声:“张叔叔好。”
“你爸爸呢?”我下意识地问,立刻后悔了。
许婉清的表情僵住了,小男孩低下头不说话。房间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连窗外的知了声都显得刺耳。
“我们…去年离婚了。”许婉清轻声说,“我带着孩子回来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曾几何时,我以为她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富家子弟,过着我无法企及的生活。现在看来,人生没有谁比谁顺利。
“小谦,妈妈还有事要和这位叔叔说,你先去办公室等妈妈好吗?杨老师在那里。”许婉清蹲下身,整理着儿子的衣领。
小男孩点点头,乖巧地离开了教室。
门关上后,许婉清长吁一口气,转向我:“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些…”
“没什么,”我摆摆手,“孩子挺可爱的。”
她笑了笑,眼中却有泪光闪动:“是啊,他是我唯一的安慰。”
接着,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直视我的眼睛:“张明,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教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我不该骗你,我不该逃避,我应该…至少当面跟你道别。”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不,”她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提高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我去看过你,在你结婚那天。”
我惊讶地看着她。
“那时我正好回县城办事,听说你要结婚了。我躲在礼堂后面,看着你穿着西装,笑得那么开心…”她的泪水终于落下来,“我本来想祝福你的,可是我不敢面对你。”
窗外,知了依然在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后来,我嫁给了北京一家医药公司的总经理。表面光鲜,实际上…他脾气暴躁,对我和孩子都不好。去年我爸生病,是个借口,我只是想逃离那段婚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笑笑:“看来我们都没能逃过生活的安排。”
“你呢?你过得好吗?真的好吗?”她擦去眼泪,认真地问。
我想起家里的小芳,想起那个小五金店,想起两个儿子,想起每天忙忙碌碌却平淡如水的生活。
“挺好的,小芳对我很好,孩子也听话。日子虽然普通,但很踏实。”
许婉清点点头:“那就好。”
沉默了片刻,她整理好情绪,正色道:“关于小涛的学习,我有几点建议…”
我们就这样,回到了师生家长的角色。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在店里整理货架,突然接到学校辅导员的电话,说小涛在篮球场受伤了,让我赶紧去一趟。
医务室里,小涛躺在床上,膝盖上贴着纱布。许婉清坐在旁边,正给他讲题。
“爸,我没事,就是摔了一跤。”小涛看见我,有点不好意思。
“张叔叔,别担心,只是擦伤,我已经让校医处理过了。”一旁坐着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说,原来是许婉清的儿子小谦。
许婉清解释道:“他们在打球,小涛为了救球摔倒了。刚好我带小谦来学校办事,就先处理了一下。”
“谢谢你,婉清。”我由衷地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她笑了笑。
离开医务室时,许婉清送我到校门口。风吹起她的发丝,有几缕调皮地飘在脸颊边。
“张明,其实…我一直记得那个夏天。”她突然说。
我没接话。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当初我不走,我们会怎样?”
我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孩子们,轻声说:“可能会好,也可能不好。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她重复着,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婉清,我该回去了,店里还有事。”
“嗯,改天小谦生日,带着小涛一起来吧,他们好像挺投缘的。”
“好啊,到时候联系。”
转身离开时,我听见她在身后轻声说:“张明,谢谢你原谅我。”
我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日子就这样继续着。小涛和小谦成了好朋友,我和许婉清偶尔在学校见面,简单寒暄几句。有时候,我会在放学后看见她牵着小谦的手,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望着远处出神。
那天下午,我骑着电动三轮车去学校接小涛,远远看见许婉清站在校门口,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相册。
“这是…当年咱们班的毕业照,”她递给我,“整理旧物时翻出来的,想着你可能想看看。”
我接过相册,翻开第一页,那个夏天的我们,青涩得让人心疼。
角落里,一个留了平头的男生站在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身旁,两人都笑得灿烂。
“记得那天拍照后,你偷偷塞给我一朵不知道从哪摘的小野花,说要等我们都老了,再一起翻这本相册。”她轻声说。
我笑了:“现在,我们都老了。”
“是啊,我们都老了。”她望着远处,眼中有光,“但好在…我们都还好。”
天边的晚霞像打翻的颜料盒,红的、橙的、紫的,交织在一起。一阵风吹过,梧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错过与重逢的老故事。
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而有些故事,即使结局不完美,也会在记忆里熠熠生辉。
就像那个夏天,和那个夏天里的我们。
来源:甜蜜果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