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丈夫小陈在县机械厂当技工,每月工资七百出头,勉强维持生计。儿子明年要上大学,学费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钱,你收着。"弟媳将一叠钱递到我手里,语气平静,"每月八千,请你照顾妈。"
我捏着那沓崭新的百元大钞,手指微微发颤,仿佛握着的不是钱,而是一团烧红的炭火。
窗外是九十年代末特有的阴沉天气,灰蒙蒙的天空下,老旧的筒子楼显得格外压抑,就像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下岗潮的阴影里。
那年我三十八岁,是国营纺织厂第三批下岗工人。二十年的青春献给了厂子,换来的却是一纸解聘书和微薄的补偿金。
丈夫小陈在县机械厂当技工,每月工资七百出头,勉强维持生计。儿子明年要上大学,学费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弟弟小军比我小七岁,初中毕业就开始闯荡。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先是靠倒腾家电发了财,后来在县城开了家电器商场,规模逐年扩大,如今开上了桑塔纳,在城东买了三室一厅的商品房。
妈妈七十岁那年冬天,在院子里晾被子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髋骨裂了,需要长时间卧床休养。我和弟弟商量着轮流照顾,但他生意繁忙,常常爽约。
那天黄昏,小军和弟媳来看妈妈。弟媳琳达着一身名牌,手腕上的金镯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给妈妈带来几盒高档补品,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服用方法。
临走时,弟媳拉着我到厨房,从精致的皮包里取出一叠钱,递给我:"姐,你下岗在家也是闲着,不如专心照顾妈。我和你弟每月给你八千元,就当是雇你了。"
"这...这算什么意思?"我攥紧钱,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样,发紧发涩,"妈是我妈,也是你们的妈,我照顾她天经地义,哪能拿钱?"
厨房里弥漫着刚炒过的蒜薹香味,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那是我结婚时妈妈给的陪嫁。
"姐,你别激动。"她压低声音,眼神闪烁,"这不是嫌你麻烦,是怕你有顾虑。你家小陈工资不高,你还有儿子要上大学,家里压力大。这钱就当是我们孝敬妈的,只是通过你的手罢了。"
"可是..."我想反驳,却被楼下的广播声打断。小区的大喇叭正在播放《夕阳红》,歌声飘进窗户:"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茶..."
弟媳趁机把钱塞进我围裙口袋:"就这么定了,改天我再来看妈。"说完就带着小军匆匆离开,留下我站在昏暗的厨房里,手足无措。
吃完晚饭,我把碗筷放进搪瓷盆里,倒入温水浸泡。这是我多年的习惯,节省水电。煤气灶上的铁壶发出轻微的鸣叫,预示着开水即将煮好。
小陈从外面回来,脱下满是机油的工作服,挂在门后的钩子上。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整天和机器打交道,说话也是简短直接。
我把事情告诉他,本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愤怒,没想到他点燃一支红塔山,慢悠悠地说:"收下吧,咱家确实困难。"
"你..."我心如刀绞,眼眶发热,"咱是穷,但不能没骨气啊!伺候自家老母亲,还拿钱?传出去,街坊四邻怎么看我们?"
小陈猛吸一口烟,呛出一连串咳嗽:"咱家日子过成啥样了,邻居心里都有数。你在纺织厂干了二十年,下岗那天,站在厂门口哭得像个孩子。小强明年上大学,学费住宿费少说也得几千。咱家一年到头,添置个家具都得琢磨半天。你拿这钱有啥丢人的?"
屋外传来收音机里播放的天气预报,明天阴有小雨,气温十二到十七度。那声音和我们曾经的生活一样,平淡无奇,却又浸透了岁月的痕迹。
我坐在床沿上,低头看着那八千元钱,一张张整齐排列,数目之大让我心慌。纺织厂没倒闭前,我每月工资才五百多,如今这笔钱相当于我过去一年多的收入。
窗外传来邻居家收音机的声音,放着《常回家看看》。年代的味道,夹杂着楼道里飘来的大酱炖肉香气,钻进我鼻子里,又酸又咸,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第二天清晨,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我把粥煮好,先送一碗到妈妈屋里。她的房间朝南,阳光充足,但今天阴雨,显得有些昏暗。
妈妈已经醒了,但没有起身。自从摔伤后,她的行动受到限制,大多时间卧床休息。床头柜上放着她的老花镜、收音机和几本泛黄的书籍。
"妈,吃粥了。"我轻声说,帮她调高床头。
妈妈微微点头,眼神却落在我脸上:"昨晚没睡好吧?眼圈都黑了。"
"没事,忙活家务晚了点。"我没有提钱的事,怕她多想。
喂完粥,我开始收拾房间。妈妈睡着了,呼吸轻浅,脸上的皱纹像被岁月刻下的年轮,深深浅浅,记录着她的一生。
我轻手轻脚地整理床头柜,发现抽屉里有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好奇心驱使我翻开,映入眼帘的是妈妈那熟悉的字迹,密密麻麻,工整清晰。
那是妈妈记的家庭账本,从八十年代初开始,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我翻到一页,上面写着:"1985年9月,借许家五百元,给小红交大学学费。"下面还有:"卖金耳环二百元,补小红学费不足。"
我心头一震,那是我上大学的第一年。记得当时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妈妈拿出攒了多年的存款,说足够我读完四年大学。我从来不知道,她还私下借钱卖首饰。
往下翻去,我看到更多记录:"1986年3月,小军问为何只有姐姐上大学,自己只能中专毕业。没告诉他钱不够,只说他成绩不行。"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原来那些年,妈妈一个人带着我们姐弟俩,日子过得如此拮据。她暗地里变卖首饰,借钱凑我的大学学费,却对弟弟撒了谎。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我想起大学毕业那年,妈妈穿着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坐了一天的硬座火车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她坐在礼堂最后一排,远远望着台上的我,脸上写满了骄傲。
我跌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妈妈的牺牲和付出,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看啥呢?"妈妈醒了,微微抬头。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慌忙合上账本,抹了抹眼泪:"没...没啥。"
妈妈盯着我手中的本子,伸手要了过去,抚摸着发黄的封面:"这老东西,早该扔了。当年手头紧,怕记混了账,就记下来。"
"妈,您当年..."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妈妈轻轻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都是老黄历了。你大学毕业那天,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你穿学士服,觉得这辈子值了。你不知道,咱们那个年代的女孩子,能上大学多不容易。"
她摸了摸我的手,指尖粗糙,满是岁月的痕迹:"人这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吗?你爸走得早,我含辛茹苦把你们拉扯大,没啥后悔的。"
窗外雨声渐大,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妈妈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那是她一直使用的老式衣柜散发出来的气息,熟悉而安心。
第三天,小军来看妈。他穿着一件深色夹克,脚上是锃亮的皮鞋,与他初中毕业时那个瘦小的身影判若两人。
妈妈很开心,拉着他问东问西。小军耐心地回答,时不时给妈妈倒水捶背,那份孝顺劲儿,让我有些愧疚。
傍晚,我悄悄把他拉到阳台,递给他一支烟:"有话要问你。"
"说吧,姐。"他点燃香烟,靠在阳台栏杆上。
"你知道妈当年为我上大学的事吗?"我直视他的眼睛。
他吐出一口烟雾,眼神飘向远处:"知道啊,早就知道了。"
"那你..."我不解地看着他。
"那我就不能心疼我姐啊?"他转过头,眼里闪着少见的真诚,"姐,你为这个家牺牲太多了。妈偏心你,我曾经不理解,觉得不公平。长大后才明白,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下岗后天天愁眉苦脸,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给你钱照顾妈,是找个理由帮你,也是报答妈偏爱你的方式。"
楼下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吆喝声飘上来:"冰糖葫芦,酸甜可口咧!"那是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零食,妈妈总是把大的那串给我,小的给弟弟。
"那年你大学毕业,分到县纺织厂,一个月工资七十八。我初中毕业就出来混,刚开始也是赔本赚吆喝,后来运气好,搭上了改革开放的顺风车。"小军深吸一口烟,"姐,你还记得我十八岁那年生日吗?"
我愣了愣,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小军十八岁,我送了他一块手表,是用三个月工资买的。他戴在手上,笑得像个孩子。
"记得,上海产的'钻石牌',你戴了好几年。"
"不只是几年,我一直留着。"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旧表,"姐,这表陪我走过最困难的日子。每次看到它,就想起你的付出。"
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军,你..."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他掐灭烟头,语气不容反驳,"钱你收着,就当是弟弟孝敬你的。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夜里,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县城的夜显得格外静谧。小陈均匀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像一首熟悉的老歌,伴我走过二十年风风雨雨。
脑海中浮现出妈妈的账本、弟弟手腕上的旧表,还有弟媳递来的那沓钱。亲情原来是这样的东西,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看似明了,却又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
第二天早上,我在厨房做早饭,老旧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晨间新闻。煤气灶的火苗呼呼作响,锅里的稀饭冒着热气,散发出粮食的香味。
"小红,我来厨房帮你。"小陈走进来,自然地系上围裙。自从我下岗后,他开始学着分担家务,虽然笨手笨脚,却让我感到温暖。
"给,你的工资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本月工资:七百六十五元。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小强的学费还差不少。"
"我想好了,"小陈搅着锅里的粥,"我去厂里申请加班,多挣点。实在不行,咱就借点。孩子的学业不能耽误。"
看着丈夫微微驼背的身影,我心头一热。他已经四十多岁,头顶的发际线日渐后退,却依然像当年那个年轻小伙一样,为这个家默默付出。
这一刻,我下定决心,要把弟弟给的钱收下来。不是因为我贪图安逸,而是为了减轻丈夫的负担,为了让儿子能安心读书,为了给妈妈一个更好的晚年。
那月底,我去老王五金店,买了几样东西。老王是我们家几十年的老邻居,祖辈就住在一个大院里。
"给妈装修房间?"老王递给我钳子,好奇地问道。他戴着老花镜,脸上布满皱纹,见证了这个小县城几十年的变迁。
"嗯,想给妈妈住的屋子改善一下条件。"我挑选着材料,计算着尺寸。
"你弟前几天来我这买螺丝,说你要改善你妈住的条件。"老王神秘地压低声音,"他还说,姐姐为家牺牲太多,这是他的回报。你弟弟长大了,懂事了。"
我拿着钳子,突然鼻子一酸。这个大院里的人,几十年来互相照应,就像一家人。他们看着我们姐弟长大,看着我们家的起起落落,在他们眼里,什么都藏不住。
"嗨,日子嘛,哪家没个难处?"老王拍拍我的肩膀,"你妈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如今你们有出息了,好好孝顺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点点头,眼眶发热。离开五金店时,天空放晴,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回家后,我用那八千元给妈妈买了护理床、新棉被和一把舒适的躺椅。小陈利用周末帮忙安装,儿子小强也来搭手。房间焕然一新,妈妈看着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床好啊,比我睡了一辈子的木板床舒服多了。"妈妈躺在新床上,满足地叹息,"小红,你们太破费了。"
"不破费,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手。
弟媳来看妈妈,见到焕然一新的房间,眼神复杂,嘴角却噙着欣慰的笑容。她没有提钱的事,只是和妈妈闲聊家常,帮我一起准备晚饭。
饭桌上,妈妈看着我们一家人,眼里闪着泪光:"有你们这些孩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那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紧锁的门。原来亲情不需要分得那么清楚,它是流动的,像水一样,滋润着每个家庭成员的心田。
那天夜里,我守在妈妈床前。她睡得很安详,新床垫托着她疲惫的身躯,让她多年的腰痛得到缓解。窗外星光点点,县城的夜空难得如此清澈。
院子里,邻居家的老梧桐树沙沙作响,那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熟悉的声音。每到夏天,大人们就搬着小板凳坐在树下乘凉,说着家长里短。如今物是人非,那些熟悉的面孔渐渐老去,有些已经不在人世。
"妈,您知道吗?"我轻声说,生怕惊醒她,"我一直以为亲情是最简单的东西,原来也这么复杂。您为我付出那么多,从不计较;弟弟也是,用他的方式爱着这个家。我曾经觉得被雇来照顾您是种羞辱,现在才明白,这是他们的体贴和关爱。"
妈妈在睡梦中微微一笑,仿佛听见了我的话。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县医院复查妈妈的骨伤。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休养一段时间就能下地走动。
走出医院,我路过一家照相馆,想起家里只有几张老照片,多是二十年前拍的。我鼓起勇气走进去,用一百元钱拍了几张证件照,准备贴在我的求职简历上。
是的,我决定重新找工作。不是因为不想照顾妈妈,而是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弟弟的钱我会收下,但不能就此满足,我还有追求自己生活的权利和责任。
回家路上,我经过县广播站,喇叭里正在播放《夕阳红》。我想起妈妈常说的一句话:"人老了,就像夕阳,看似落下去了,其实是去照亮另一片天空。"
家门口,邻居李婶正在晾衣服。她看到我,热情地招手:"小红,听说你拿了求职表?加油啊,你这么能干,肯定能找到好工作!"
我点点头,心里暖融融的。在这个小县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张密不可分的网,互相支撑,共同前行。
走进家门,我看到妈妈坐在窗边的躺椅上,阳光洒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宛如一层薄纱。她正在织毛衣,针头飞快地动着,一如几十年来的模样。
"妈,您怎么自己起来了?"我放下包,赶紧过去。
"躺久了浑身不舒服,活动活动。"妈妈抬头微笑,"给小强织件毛衣,他去北方上大学,冬天冷。"
我看着妈妈粗糙的双手,泪水再次涌上眼眶。这一刻,我明白了,亲情不是金钱能衡量的,也不是一场公平交易。它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付出,是无需言说的体谅,是在人生低谷时伸出的那只手。
我轻轻抱住妈妈,感受着她瘦弱却坚强的身躯。这个拥抱,跨越了岁月,跨越了误解,也跨越了那道曾经让我困惑的亲情与金钱的界限。
屋外,初春的风轻轻拂过窗棂,带来淡淡的槐花香。我想起小时候,妈妈总说:"家,就是风再大,也吹不散的地方。"
如今,我终于懂了。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