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窗总在暮色初合时泛起一层釉光，仿佛有人将黄昏碾碎成金箔，细细地敷在檀木的肌理上。我常支颐斜倚在藤榻边，看天青色的云霭漫过檐角，将雕花木格筛成朦胧的剪影。

南窗总在暮色初合时泛起一层釉光，仿佛有人将黄昏碾碎成金箔，细细地敷在檀木的肌理上。我常支颐斜倚在藤榻边，看天青色的云霭漫过檐角，将雕花木格筛成朦胧的剪影。

母亲说这扇窗是祖母刚嫁过来时装上的，檀木框上还留着几道细密的划痕，像岁月在美人眼角留下的笑纹。指尖拂过那些蜿蜒的裂痕，恍惚触到旧时光里的尘埃，簌簌地落进掌纹深处。

春分那日细雨斜织，雨珠在窗棂上凝成水晶帘。风过时，檐下的忍冬藤便抖落一串碎玉，坠在青石板上迸出泠泠的调子。忽见一尾白蝶扑棱棱撞进檐下，翅膀沾了水便如半透明的素笺，依稀看得见翅脉里流淌的春色。

取竹枝引它栖在案头，却见蝶翼上斑纹似褪色的绣线——原是去年秋日晾在院中的罗帕，被风卷着翻过墙头去了。檐下铁马轻响，恍惚听见母亲在厢房唤我试新茶，铜吊子里的水咕嘟嘟冒着白烟，混着雨声酿成一瓮琥珀光。茶烟袅袅漫过窗纱时，忽觉有细雪般的柳絮粘在睫上，原是东风偷拆了邻家的春信。

待到七月流萤夜，推开半扇纱屉，风裹着井水凉意漫进来。也将案头的书册吹得簌簌作响，一页"何须浅碧深红色"正覆在浸着茉莉香露的镇纸上。忽有几点幽蓝星子掠过木樨树，原是邻家小儿提着纱笼捕萤，竹竿搅碎了满池月色，银鳞似的波光溅上他杏子红的衫角。

想起祖母曾说萤是腐草所化，却偏爱它们提着灯笼寻旧梦的模样。取青瓷盏承住飘落的桂子，暗香竟凝成半盏琉璃冻，映着天心月牙儿，像谁遗落的玳瑁梳。夜露渐浓时，忽有蝉蜕从老槐树上跌落，空壳里还盛着半盅未晾干的夏声。

最是寒露后晨光慈悲。霜色爬上窗纸时，老猫总爱蜷在暖笼边打盹，尾巴尖儿随着日影慢慢挪移，在青砖地上拖出一道毛茸茸的金痕。糊窗的桑皮纸透进毛茸茸的光，落在妆奁的螺钿嵌片上，恍惚是幼时藏在妆匣底的金箔糖纸，剥开时总会簌簌落下几粒糖霜。

铜镜里忽然瞥见母亲年轻时的黛眉，待要细看，却化作一缕沉香散在风里。镜台下压着的褪色花胜微微颤动，仿佛二十年前那支未唱完的《牡丹亭》，仍在等待某个迟暮的尾音。

瓦当积雪的冬日，呵开冰花窥见满院琼枝。雪粒子敲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像故人踩着新絮轻声叩门。忽闻墙外货郎摇响拨浪鼓，叮咚声惊落檐角一串冰凌，碎玉般的光斑跳进窗内，正落在未做完的绣绷上——银针还牵着半朵未绽的白梅。

想起及笄那年也是这般雪天，偷将红绒花系在梅枝上，却被融雪染透了绢帕。水红色顺着丝缕泅开，恰似少女心事在素绢上走针时漏了形迹。而今旧帕锁在描金匣中，倒比新绣的并蒂莲更鲜活些，每每展开，仍有细雪簌簌落在眉睫。

窗下瓷瓶里的山茶又谢了三朵，落红在宣纸上洇出胭脂泪，晕染了昨夜临的《灵飞经》。暮色漫过花墙时，远处寺钟荡开涟漪，惊起梁间燕侣斜斜剪过黄昏。风过处，母亲年轻时栽的湘妃竹正沙沙低语，竹叶上未干的雨珠滚落，将四十载光阴滴答成线装书页间的芸草香。

忽觉满室游尘都浸在蜜色光影里，连铜漏滴答声也成了安眠曲——原来所谓岁月长安，不过是等一扇窗老成琥珀，等所有来了又去的光阴，最终都静默成窗棂上的包浆，在某个暮色苍茫的时分，轻轻覆上我的鬓角。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