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心里咯噔一下,弟媳不是那种喜欢麻烦人的性格。她从不主动打电话给我,除非是过年过节。
那天我刚给猪喂完食,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抽根烟。手机响了,是弟媳小芳的号码。
“哥,你能来一趟医院吗?”她声音有点发抖。
我心里咯噔一下,弟媳不是那种喜欢麻烦人的性格。她从不主动打电话给我,除非是过年过节。
到了县医院,看见小芳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外套,手里捏着一张检查单,眼睛红肿。
“医生说是肺癌,中晚期。”她把检查单递给我,上面的数字和英文字母我一个也看不懂,但那个”癌”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二弟呢?”
“他…出去接电话了。”小芳低着头,手指搓着衣角上的线头。
我点点头没多问,在她旁边坐下,看着走廊上的人来人往。一个护士推着药车经过,轮子有点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在哭。
二弟小军那天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他的手机变成了”已关机”。
第三天下午,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看见他骑着那辆破摩托,后座绑着个蓝色的旅行包,正往县城方向疾驰而去。
老板娘递给我一包烟,顺便递来一句闲话:“听说你弟媳得了大病?你弟这是去哪啊?”
我接过烟,没应声。塑料袋上印着”谢谢惠顾”四个褪色的字,我握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
回到医院,小芳正在输液。她的床头放着一本《新概念英语》,书角已经翻卷得不成样子。我记得她一直想考个英语证书,去镇上的外贸公司上班。
“二弟有消息了吗?”我试探着问。
她摇摇头,眼神盯着墙角的一个蜘蛛网。
“他前天…拿走了我的银行卡,说要去取钱…”她犹豫了一下,“还有我妈留给我的那对金耳环。”
我的拳头在口袋里握紧又松开。
输液架上的药袋滴答滴答,计时的声音让人心烦。隔壁床的老太太正在跟家人抱怨饭菜难吃,电视里播着去年的春晚重播,笑声格外刺耳。
医生说小芳需要手术,然后是化疗。前前后后至少要二十万。
我家有个小门面,是十年前县里搞旧城改造时分的。一直租给人家做服装店,每月收入两千多,是我和老伴的主要生活来源。老伴退休金少,我这个村委干部的工资也就够买烟喝酒。
门面卖了十八万。房子刚挂出去第二天就卖了,买主是个戴金项链的中年人,看了十分钟就决定要了,只还了两万价钱。他接电话时我听见他说:“地段不错,政府要修地铁,这边肯定要拆迁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转念又想,管他呢,小芳的命要紧。
办完过户,我拿着现金去医院交了手术押金。回家路上买了两个馒头,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老伴今天在家,我该买四个的。
“门面的事我听说了。”老伴端出一碗刚煮好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蛋黄还是半流质的,那是我最喜欢的状态。“你做得对。”
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老伴很少这么直接地表扬我,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唠叨我这也不行那也不对。
吃完面,我从柜子里翻出一叠照片,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了。爸妈去世早,我和二弟从小相依为命。照片上的小军才十来岁,穿着我的旧校服,袖子挽了好几道,笑得无忧无虑。
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每个月省吃俭用给他交学费。他成绩不错,我还想着供他上大学。谁知道高三那年他跟着同学去了广东打工,再也没回来念书。
照片下面压着一张皱巴巴的明信片,是小军当年从广东寄回来的。上面写着:“哥,我这边挺好的,你别担心。等我挣了钱,给你娶个漂亮嫂子。”
我笑了笑,把照片和明信片重新压回抽屉底。
小芳住院的第十五天,我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梦见二弟回来了,还带了一车的礼物。醒来时,脖子疼得要命,窗外天已经亮了。
“张大哥,吃点东西吧。”小芳的病友刘婶递给我一个肉包子,还是热的。
“谢谢,你吃了吗?”
“吃过了。”她在我身边坐下,“我家那口子刚送来的,他对医院食堂怨气大,说饭菜比猪食还难吃。”
我笑了笑,咬了一口包子。刘婶的老公是个脾气急的老头,每次来医院都嚷嚷着要投诉,但对老伴疼得要命,每天变着花样带好吃的。
走廊尽头,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正在和护士长说话,手里拿着一大束百合花。白色的花瓣在荧光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刘婶说那是5号床的女儿女婿,从上海赶回来的,听说是什么大公司的高管。
我低头继续啃包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二弟。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在某个城市的街头匆匆走过?他还记得小芳吗?
包子有点凉了,肉馅的油脂凝固在嘴里,有种说不出的腻味。
手术定在周四上午。那天老伴特意从家里带来一个保温桶,里面是熬了一整夜的鸡汤。
“这是给小芳的,”她说,“手术后喝点暖和的。”
我点点头,接过保温桶,感觉分量不轻。老伴又叮嘱了几句,然后说要去赶集,下午就回来。我知道她是去求佛,她那一代的农村妇女,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总喜欢求神拜佛。
推小芳进手术室的时候,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哥,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别告诉我爸,他身体不好…”
“说什么胡话!”我粗声打断她,“好好的手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
她笑了笑,眼泪却落了下来:“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家人,说什么添不添麻烦的。”我帮她擦了擦眼泪,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小芳才二十八岁,正是年轻漂亮的时候,生活本应该充满希望的。
手术室的指示灯亮起来,我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下,点了根烟又熄灭了,想起这是在医院。
手术进行到第二个小时,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对面床的病人出院了,家属推着轮椅,脸上洋溢着喜悦。一个小护士推着药车经过,看到我还点头致意。
我靠在墙上,眼皮越来越沉。昨晚几乎没合眼,一直在数钱,确认后续化疗的费用够不够。如果不够,还能从哪里再搞点钱?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把我惊醒。
医院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奥迪,擦得锃亮,在阳光下反光得刺眼。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概四十来岁,背着个公文包,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像是来谈判的。
我没多想,重新闭上眼睛。这种豪车在县医院不多见,估计是哪个大老板来看病或看望亲友。
没想到那人径直走到手术室门口,在护士站询问了几句,然后朝我走来。
“请问是张大哥吗?”他的普通话很标准,不像本地人。
我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我是小军的朋友,我叫王磊。”他伸出手,“小军让我来看看小芳,顺便…”他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二十万,小军说,这只是第一笔,后面还会有的。”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接这张卡。
“小军他…在哪?”
男人犹豫了一下:“他在国外,这几年做了点小生意,现在资金周转有点困难,所以来不了…”
我打断他:“他知道小芳得了癌症?”
“知道,所以托我来的。”男人看了看手表,“不瞒您说,他现在的情况也不太好,但他说无论如何要先把小芳的医药费解决了。”
我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请问…您和小军是什么关系?”
“战友,”他顿了顿,“我们一起去的非洲。”
手术很成功。小芳麻药劲过去后,虚弱地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问二弟有没有消息。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告诉她二弟的朋友来过,还带来了医药费。但我没有提非洲的事,也没告诉她二弟现在的”情况不太好”。
“我就知道,”小芳微微笑了,“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看到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我没忍心说破。
那天晚上,我在病房的陪护椅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二弟回来了,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穿着我的旧校服,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等我下班。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窗外的树上有只麻雀在叫,病房里飘着老伴带来的鸡汤香味。
小芳睡得很沉,呼吸平稳。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镜子,是昨天护士给她的,说是女孩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照镜子。镜子旁边是她的《新概念英语》,还有一沓化疗的资料。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去走廊尽头的自动售货机买瓶水。回来的路上,看见王磊正站在护士站前,和医生交谈。
他今天穿了一身休闲装,看起来不那么严肃了。看到我,他点点头示意。
“小芳怎么样了?”他走过来问。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恢复得不错。”
“那就好。”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对了,小军让我转告您,让您别担心,他会处理好一切的。”
我接过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没有公司名称。
“王先生,我能冒昧问一句,小军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去非洲?”
王磊沉默了一会:“这个…等他自己回来跟您解释吧。”
接下来的日子,王磊时不时会来医院看望小芳,每次都带着二弟的问候和礼物。有一次他带来了一个非洲木雕,说是二弟特意托人从当地买的。
小芳开始化疗后,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头发也掉了不少。但她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常常拿着英语书学习,说等身体好了要去找工作。
我没把门面卖掉的事告诉她,怕她有心理负担。老伴每天变着花样做饭菜,用保温桶送到医院来。
“二嫂,你这样下去怎么行,”小芳有一天突然说,“我住院这么久,你们的生活费从哪来?”
老伴笑着说:“你哥刚评上了优秀村干部,奖金不少呢。”
小芳将信将疑,但也没再追问。
八月的一天,我正在村委会整理档案,接到王磊的电话。
“张大哥,小军出事了。”他的声音很急促,“在非洲遇到武装分子了,现在在当地医院,情况不太好…”
我的手开始发抖:“他…他能挺过来吗?”
“不知道,医疗条件有限。我们正在想办法把他转到好一点的医院,但需要一大笔钱…”
我坐在椅子上,感觉天旋地转。门面已经卖了,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老伴的退休金和我的工资加起来,连塞牙缝都不够。
“张大哥?”电话那头的王磊催促道,“您听到我说的了吗?小军现在情况很危险…”
“我…我想想办法。”我艰难地说。
挂了电话,我坐在村委会的长椅上,不知所措。窗外的榕树还是老样子,叶子被太阳晒得发亮。村里的大喇叭正在播放防火安全知识,声音断断续续的。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小芳的治疗费!
王磊给的那张卡里还剩下不少钱,足够救小军一命了。但这钱是给小芳治病的,她还要继续化疗…
我陷入了痛苦的挣扎。救弟弟,还是救弟媳?这种选择题太残忍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凌晨三点,我轻手轻脚地起床,打算去阳台抽根烟。
客厅里,老伴正坐在沙发上发呆,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布包,是她平时装零钱的。
“你怎么还没睡?”我问。
她抬头看我,眼睛红红的:“我听见你打电话了。小军是不是出事了?”
我没有隐瞒,把王磊告诉我的一五一十说了。说完,我们都沉默了。
“用小芳的钱吧。”老伴突然说,“我相信她会同意的。”
“可她还要继续治疗…”
“我这些年攒了点钱,”她拍了拍布包,“不多,一万多。再加上我这个月的退休金,应该够小芳再治一段时间的。到时候再想办法。”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别磨蹭了,”老伴催促道,“赶紧给那个王磊打电话,趁现在还来得及。”
第二天一早,我去医院看小芳,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实情。
推开病房门,意外地看到王磊站在那里,正和小芳聊天。看到我进来,他站起身:“张大哥,您来了。”
小芳的脸色很差,但眼睛异常明亮:“哥,我刚听王叔说了小军的事。”
我心里一沉,不知该怎么回应。
“我想把剩下的治疗费给小军,”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他现在比我需要这笔钱。”
“胡说什么!”我声音有些发抖,“你的病还没好全呢,怎么能…”
“哥,”她打断我,“我知道你卖了门面给我治病,王叔都告诉我了。我也知道你昨晚一夜没睡,在想怎么救小军…”
我哑口无言,只感到一阵羞愧。
“我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医生说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再继续化疗。”小芳握住我的手,“小军现在危在旦夕,如果…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看向王磊,他点点头:“医生确实说过可以暂停化疗一段时间。”
小芳继续说:“再说了,那笔钱本来就是小军的,用来救他,天经地义。”
我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王磊带着钱连夜飞往非洲,说是要亲自看着小军转院治疗。
小芳出院回到我家休养,老伴像照顾亲闺女一样照顾她。日子虽然拮据,但倒也平静。
每天晚上,小芳都会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嘴里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英文单词。有时候她会问我:“哥,你说非洲的星星和这里的一样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笑笑说:“应该差不多吧。”
一个月后的傍晚,我刚给院子里的菜浇完水,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声。
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瘦削的男人,脸色蜡黄,但眉眼间还是能认出二弟的影子。
“哥…”他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抖。
我放下水壶,大步走上前,想给他一拳,又想抱抱他,最后只是粗声说:“还知道回来啊!”
院子里传来一声尖叫,小芳冲了出来,扑进小军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二弟紧紧抱着她,也哭了:“对不起,对不起…”
老伴站在一旁抹眼泪,我假装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情绪。
后来我们才知道,小军这些年在非洲做矿产生意,一开始很顺利,后来遇到当地武装冲突,几乎赔光了所有积蓄。他不敢回来面对小芳,直到得知她生病的消息,才决定变卖所有资产寄钱回来。
那次受伤是在转移途中遇到了武装分子的袭击,差点丢了性命。
“我本来打算等伤好了,再挣够钱才回来的。”小军坐在我家的饭桌前说,“是王磊告诉我,小芳把治疗费让给了我,我…我实在没脸躲了。”
饭桌上,老伴蒸的馒头热气腾腾,我倒了四杯米酒,递给每个人一杯:“都过去了,好好过日子吧。”
小芳和小军相视一笑,举起酒杯。
我想起了那天医院门口的那辆豪车,仿佛就在昨天。人生就像是一场漫长的旅途,有人走了又回来,有人回来又要走。但无论如何,家人永远是那个驿站,让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总有人在等你。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老槐树上,一只知了在树枝上鸣叫。夏天快结束了,但生活还在继续。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