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日拜读了叶舒宪先生关于美国大学的思考(《美国大学三题》,《开放时代》2001年11月号),颇增见识。但是叶先生在讨论美国西部新兴名校如何挑战东部长春藤权威时,引用了2000年全美商学院、法学院、医学院、工学院和教育学院这“五大学院”的排名,指出斯坦福大学在其
近日拜读了叶舒宪先生关于美国大学的思考(《美国大学三题》,《开放时代》2001年11月号),颇增见识。但是叶先生在讨论美国西部新兴名校如何挑战东部长春藤权威时,引用了2000年全美商学院、法学院、医学院、工学院和教育学院这“五大学院”的排名,指出斯坦福大学在其中四个学院中排名第二,“大大超出了耶鲁、普林斯顿、哥伦比亚、宾夕法尼亚等东部名校”,则稍有误会。首先是斯坦福大学虽不能与长春藤大学比历史资格,其存在的时间也已相当长(似乎已过了百年校庆,若尚未过也当不远),今称其为“新兴”名校,它自己会不会觉得有些委屈?
更重要的是,其他学校的情况我不清楚,普林斯顿大学却并无商学院、法学院、医学院和教育学院的设置,其“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也不包括所有的工程学系(且不说新兴的计算机科学系,就是较传统的电机系也不在此学院中),与一般意义的“工学院”可能也还略有差异。既然普林斯顿大学本无“五大学院”之四,其与斯坦福大学虽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但以甲之所无与乙之所有进行比较,或者不能反映其实际;所谓“大大超出”云云,实在只是一种虚悬的想像而已。
今日中国大学中院系设置的“多元化”恐怕已超过世界任何一国,各类学院的名目真是到了叹为观止的程度,充分体现出想像力和创新力的无比丰富。但这也带来一个困难,如果我们也学美国来搞学院排名,或会发现已经相当难以进行类比。比如,北京大学今日仍无所谓文学院之设,而武汉大学和华中师范大学虽同在一地,其各自的文学院所辖学科却相去甚远。如果以“文学院”来排名,北大自然榜上无名,我们恐怕不宜据此说北大的文学或文科已“大大落伍”。又若以“文学与新闻学院”进行排名,叶先生就读的某校很可能排名第一,因为尚少听说其他大学有此设置也。倘若有人进而依据这样的排名来论证中国的“西部大学对东部权威的挑战”,那些并不设置此类学院的东部和北部大学恐怕要提出抗议。
美国大学全校性的排名,一般是指本科而言。至于具体学科和专业的排名,则是针对研究生教育,且较多是指博士阶段的研究生教育。通常专业学人若要从排名看美国大学的学术地位,大致更多关注各具体学科的排名,而较少据所谓“五大学院”的排名来评估学校。因为所谓“五大学院”,主要是针对实际应用的教育机构,除医学和法学的体制相对特殊外,商学院和教育学院多以培养硕士阶段的应用人才为主要目标,即使与一般基础学科训练方法最为接近的工学院,也以培养硕士阶段的应用人才为重要目标(工学专业的博士多在研究机构和大学任职,而硕士则较多担任企业中的工程师一类工作)。
因此,如果论及叶先生所说的“博士班”科目,“五大学院”与其余众多专业本不在一条起跑线上,若以这些学院的排名来谈论学校地位,凡所谓研究性大学皆难认可,恐怕斯坦福大学也不愿接受其所长仅在这些方面。这里丝毫没有看轻“五大学院”的意思,教育学院今日在美国已不十分受人看重,许多大学已不再设置,但商学院、法学院和医学院仍是相当吸引人的学院。不过如章太炎所说,“大凡讲学问施教育的,不可像卖古玩一样,一时许多客人来看,就贵到非常的贵;一时没有客人来看,就贱到半文不值”。尤其是长春藤大学及与之相类者,其自定位和他人的认知皆不允其只看重学科和院系那吸引人的一面。
美国的大学本有较多的“自主性”,其院系设置也相对多元化。如普林斯顿大学不设“五大学院”之四,便颇能体现其“特立独行”的风格,实亦秉承了该校特别看重文理基础学科的一贯传统。即使该校的“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也以训练研究性人才为主要目标,而不重应用性工程师的培养。这是学校的自定位使然,或可说是“保守”,或也带点精神贵族的气味,但在美国多元的高等教育系统中,这样的独特风格仍得到充分承认,不论本科还是研究生教育,普林斯顿大学都是众皆认可的一流名校。其他大学若与其比较高下,也决不会以“五大学院”一类来以有对无。
中国近代本也有类似的传统,王国维在清末就说,“若以功用为学问之标准”,则大学可以不设经学、文学和哲学这类学科,只需传授“物质的应用的科学”,而高等学府也就与“工场阛阓等”。此语本针对张之洞主持的新大学体制而发,其实张之洞设计的新学制并不仅仅重应用,他曾明言:小学堂“以养成国民忠国家尊圣教之心为主,各科学均以汉文讲授,一概毋庸另习洋文,以免抛荒中学根柢”。要到中文通顺的中学阶段,始准兼习洋文。但对于设在通商口岸附近的高等小学堂,尤其“学生中亦有资敏家寒,将来意在改习农工商实业、不拟入中学堂以上各学堂者,其人系为急于谋生起见”,则准其在学堂课程时刻之外兼习洋文。换言之,新学堂主要是培养“国家人才”,但对“急于谋生”的贫寒子弟仍网开一面,考虑得相当周到。
有意思的是,张之洞设计的制度在美国无意中竟得以实现: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业洗衣店、餐馆之移民后代往往习工商、法律、医学以谋生计,而并不选择文史哲一类美国“国学”;优秀大学的文史哲系科,或为发自内心真受这类学科吸引之人,或为不愁衣食的上层子弟。而上述移民的第三四代及以后各代,在度过“急于谋生”阶段并确立起社会地位后,也常有修习不那么重应用之学科者。这样一种并非规划而自然形成的学科选择之路,相当能适应移民国家的特色,既能为新移民提供上升性社会变动的出路,也确保了其“国学”及其他基础学科始终不乏真正的一流人才。这也许才是源远流长的“可持续发展”之路吧。
在中国,由于在近代中外竞争中长期处于失利的局面,导致国人文化自信心的不足,反映在教育上,就是清季原拟培养“国家人才”的学科日渐衰落,而原来不过为贫寒子弟“急于谋生”那网开一面的设置乃成为各类学子的优先选择。今日各地高考“状元”多选经济管理一类科目(这类科目也恰好文理考生兼收),正是全社会心态“贫寒子弟化”的表征。恐怕只有到整体的相对富裕之后再两三代,文史哲系科才能录取到较多考试成绩优秀的人才。只希望两三代后大学这些系科尚有少数足以抱残守缺的师资,否则便会出现师弱弟子强的尴尬局面,后果不堪设想(其实今日类似的局面已开始萌芽,各重点大学所设的“文科基地班”往往被称为“大师班”,有时学生也不免这样自期;某次我不得不坦然请学生放弃这一幻想,理由很简单:一群小师怎么能培养出大师呢)。
鲁迅曾慨叹从小康走入破落之时最能见社会真相,不过身遇家道衰败之人也可有不同的态度,孔子早就说过,“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前人曾有“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名句,身穷而志不衰,或者就是鲁迅所说的社会的脊梁?惟穷则思变本是人之常情,“物质的兴起”更是近代中国文化的一个显著倾向。全社会心态“贫寒子弟化”之后,作为社会一机构的大学,是否也当趋从于普遍的“社会意志”呢?从民主的角度看,答案是肯定的,故大学不妨即以“五大学院”为主。但学术如果不能超越社会意志而独立,大学如果不能与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维持其“清流”的超越地位,则与“工场阛阓”一类技术培训班没有多大区别,也就失去存在的价值了。
在王国维看来,文学本“游戏的事业”,是因“人之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余,于是发而为游戏”。靠父母供衣食的小儿“无所谓争存之事”,故有余力“作种种之游戏”。成人则只有“精神上之势力独优,而又不必以生事为急者,然后终身得保其游戏之性质”,乃有文学之产生。“故民族文化之发达,非达一定之程度,则不能有文学;而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决无文学家之资格也”。叶先生自己也在从事文学这一不那么能“急于谋生”的专业,而对于另一不那么能“急于谋生”的人类学尤有兴趣。他在观察美国学界时偶尔的疏忽可能也是全社会心态“贫寒子弟化”的一种表现,提示出某种特定的思维倾向,即重应用学科而轻基础学科。
近年在中国的确是应用性的学科更受青睐,而所谓“基础理论”方面则文理科皆较疏冷;某一学科的重要与否端看其是否能当下产生经济效益,文史哲一类太接近“精神文明”的学科不必提,就是不那么直接作用于物质生产的自然科学基础学科,似乎也已有明显的“危机感”。记得某位物理学家说过,即使在获得诺贝尔奖的学者中,其研究成果也还有品味的高下之分。这样高层次的区分对尚未得过诺贝尔奖的国人来说,或者太过清雅;然而“科学”又何止在应用层面,其与“技术”还是有相当区别的!
傅斯年在1919年特别提出,科学与不同民族文化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怎样认知科学。他举例说,“同是一个电学,汤姆生约瑟心里的电学,和普通电学家心里的电学,和电气工程师心里的电学,和电机修理匠心里的电学,截然不同”。科学亦然,“有的人看得科学是真理,有的人看得是发挥精灵活动最有趣味的事物,有的人看得是‘利用厚生’的器具”。故“科学在人心里手上,因人的性质不同而异其意味”。
关键在于,我欲仁而斯仁至,科学“也因为人待他不一样也就异其效用:中国人以前对于科学,只承认了他的物质的效用,不知道他的精神的效用,所以他也不和中国人亲切起来,勉强给中国人很少些的物质的效用,毫不帮助中国的文化发展”。“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中国的情形发生了变化,“现在人渐渐于机械的科学观以外,有个精神的科学观,知道科学不特是狭义的有用,并且是个精神的兴奋剂”。傅先生乐观地预言,此后中国人对于科学已脱离“制造局的主义”而进入新的时代,当然是往“精神的兴奋剂”方向努力。
的确,新文化运动时的主流学人特别强调科学的“精神”和“方法”,直接针对的便是近代中国注重物质和“学要有用”的大语境。故其所反的传统不仅有远古的孔家店,也包括晚清以来重力轻学这一新传统。从这一角度看“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我们对这一运动的认识及对其遗产的继承都还相当不足。这部分因为新文化人这一取向当时就引起一些“老新派”的不满,吴稚晖在20世纪20年代便公开鼓吹应回复到晚清的“制造局主义”,强调学西方当注重其物质科学。而且这一倾向的影响日益大,致使傅先生乐观的预言几乎成为“空想”,到今日“科学”一词已渐有被“科技”取代之势了。
其实清季已有学人认识到西方之长绝不仅在物质一面,梁启超在19世纪末年已强调“精神”才是“真文明”,他说:“文明者,有形质焉,有精神焉。求形质之文明易,求精神之文明难。精神既具,则形质自生;精神不存,则形质无附。然则真文明者,只有精神而已。游于上海香港之间,见有目悬金圈之镜,手持淡巴之卷,昼乘四轮之马车,夕啖长桌之华宴,如此者可谓之文明乎?决不可;陆有石室,川有铁桥,海有轮舟,竭国力以购军舰,朘民财以效洋操,如此者可谓之文明乎?决不可。何也?皆其形质也,非其精神也。求文明而从形质入,如行死港,处处遇窒碍,而更无他路可以别通,其势必不能达其目的,至尽弃其前功而后已。求文明而从精神入,如导大川,一清其源,则千里直泻,沛然莫之能御也。”
约半个世纪后的1954年,曾是梁启超在清华国学院同事的李济对其学生张光直说:“中国学术在世界落后的程度,只有几个从事学术工作的人,方才真正的知道。”故“中国民族以及中国文化的将来,要看我们能否培植一群努力作现代学术工作的人——真正求知识、求真理的人们,不仅工程师或医师”。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有的责任,任何“中国人若是批评他所寄托的这一社会,必须连带地想到他自己的责任”。张先生当时所学的,正是叶先生极感兴趣的人类学,他已尽其责任在那一领域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现在张先生也已归道山,我们为人师者或者也该深刻反省李先生那至为语重心长的寄托,不仅关注培养“工程师或医师”的学院,而尤致力于培植“真正求知识、求真理的人”。
原刊《开放时代》2001年第1期
来源:考古研史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