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百万，我把戒指还你，咱俩缘分到此为止！＂在全厂职工面前，张丽丽把那枚我省吃俭用买的戒指砸在我胸口。

肉铺人生

＂陈百万，我把戒指还你，咱俩缘分到此为止！＂在全厂职工面前，张丽丽把那枚我省吃俭用买的戒指砸在我胸口。

那是1997年，国企改革的浪潮席卷全国。

我们厂——曾经辉煌一时的华东机械厂，不堪亏损，裁员近半。

车间里的老式广播喇叭刺啦作响，念着下岗名单，我陈百万，十年车间技术骨干，却因为没有后台，成了下岗职工中的一员。

那天，我们这些被念到名字的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地排着队领取遣散费。

厂门口挂着＂减员增效，共渡难关＂的横幅，在微弱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下岗通知下来的那天晚上，我在集体宿舍的铁架床上辗转难眠。

隔壁床的老王半夜点起了一支红塔山，呛人的烟味弥漫在狭小的宿舍里。

＂百万，你咋想的？＂老王声音沙哑地问。

我望着墙上贴着的年画下方那张我和张丽丽的泛黄合影，叹了口气。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不能饿死。＂

窗外传来中央台十点钟的新闻联播声音，邻居家那台＂熊猫＂牌黑白电视的声音总是特别大。

张丽丽是厂办公室的文员，留着当时流行的＂波波头＂，家境殷实，父亲是市里一家建材公司的经理。

我们是在厂里组织的＂五一＂联欢会上认识的，那时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裙子，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谈了三年恋爱，本打算今年国庆结婚，没想到却遇上了这场改革风暴。

第二天，我拎着褪了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我的档案材料，站在了肉联厂的大门口。

肉联厂的大铁门上挂着一块褪了色的牌子，门卫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正坐在板凳上听着一台老式半导体收音机。

＂小伙子，找谁呀？＂老头拿着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抬头问我。

＂我来应聘卖肉的。＂我憋着一口气说。

正午的太阳烤得人透不过气，肉联厂里传来一阵阵生猪的嚎叫声和血腥味。

＂陈百万，你也太没出息了！下岗就下岗，怎么能去卖猪肉呢？＂张丽丽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气冲冲地跑到肉联厂门口堵我。

她穿着一件艳丽的红色上衣，手腕上还戴着我送她的电子表，眼里却满是嫌弃。

＂我爸都替你安排好了建材公司的工作，你偏不去！就这么死心眼吗？＂

肉联厂门前的槐树下，几个等着买肉的大婶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不能靠你父亲吃饭。＂我攥紧了手里的应聘表格，纸张被汗水浸得有些皱。

＂卖肉怎么了？再说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缺钱的时候？只要是正当营生，有什么可丢人的？＂

我身后的水泥地上，几滴猪血已经干涸，结成了褐色的痂。

＂那你就一辈子卖猪肉去吧！我张丽丽可不想将来被人叫成＇肉铺老板娘＇！＂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阵廉价香水的味道。

裙角被风扬起，像一面远去的旗帜，也像是我青春的句号。

肉联厂的师傅叫王德旺，六十出头，身材矮小精瘦，一双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他穿着沾满血迹的白大褂，裤腿上还扎着塑料袋做的套子，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肉腥味。

＂小陈啊，卖肉看似粗活，实则是门手艺。＂王师傅摸着花白的胡子茬对我说，＂刀快不算好，要刀刀见肉，不糟蹋了客户的钱。＂

每天凌晨三点半，我从筒子楼的集体宿舍出发，蹬着二八自行车到市场。

初秋的夜里已有了凉意，路灯昏黄，鼓楼广场上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

肉联厂后门的小路上，摩托车的喇叭声、三轮车的吱呀声混在一起，几个肉贩子正在卸货，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我跟着王师傅学了三个月，从最基本的分割开始，到后来能凭声音判断刀落处的肉质。

一开始手生，刀老是走偏，王师傅就握着我的手，一遍遍教我。

＂肉是有脾气的东西，得顺着它的筋络来，不能硬来。＂王师傅的声音总是慢条斯理的，像一把老旧的钝刀，却格外让人信服。

市场的水泥地面终日不干，我的塑料雨靴和围裙上总是沾满血水。

每天站十几个小时，腰酸背痛是家常便饭，晚上回到宿舍，往往累得连饭都懒得吃。

早上四点起床去屠宰场拿货，晚上九点收摊清理，日复一日。

我的手上长出了老茧，指甲缝里的血水洗不净，但腰包渐渐鼓了起来。

那年深秋的一个周末，我正在市场忙碌，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的父亲。

他穿着那件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

＂爸，您咋来了？＂我放下刀，擦了擦手上的血迹。

父亲是退休的小学教师，一向以我为傲，没想到却在这种地方见面。

＂你妈担心你，我过来看看。＂他的目光在我血迹斑斑的围裙上停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儿子，爸不怪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要是靠自己双手吃饭，就没啥丢人的。＂

父亲的话像一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晚上收摊后，我陪父亲去了附近的小饭馆。

几个拉货的伙计正在一旁喝散酒，小饭馆里弥漫着廉价烟酒和炒菜的味道。

＂你妈让我带话，丽丽那边退婚的事，别往心里去，缘分这东西强求不来。＂父亲夹了一筷子回锅肉，放进我碗里。

＂她家看不起咱们，也是她的福分浅。＂

父亲的话让我心里酸涩，但也莫名轻松了不少。

我给父亲倒了一杯二锅头，＂爸，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那年冬天特别冷，东北风刮得人脸生疼。

腊月二十九，天还没亮，肉摊前就排起了长队。

人们裹着厚棉袄，哈着白气，为一年中难得的肉食盛宴做准备。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预告，空气中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

＂小陈，十斤精瘦肉，五斤五花，再来两根排骨。＂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抬头，是我以前厂里的技术主任周建国。

他曾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如今却满头白发，衣服破旧，哪还有半点昔日的精神气？

＂周主任，您这是......＂我不由得放下屠刀。

＂都一样，都下岗了。＂他苦笑，＂家里老小都指望着这顿年夜饭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钱，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听说你在这儿做得不错，特意来捧场。＂周主任的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我赶紧多切了几斤肉，又偷偷塞了两根上好的排骨。

＂周主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弃。＂

周主任愣了一下，眼圈微微发红，＂小陈，谢谢你。对了，我大外甥在新开的超市当采购，需要靠谱的肉品供应商，你有兴趣吗？＂

就这样，我有了第一个大客户。

超市需要新鲜的猪肉和分割好的肉块，我每天凌晨四点就开始忙活，但比起以前站摊，收入翻了一倍不止。

渐渐地，附近几家超市都成了我的客户。

我租了个小门面，挂上了＂百万鲜肉＂的招牌，又招了两个帮工。

那块红底金字的招牌是用缝纫机厂下岗的李师傅手工制作的，虽然不太规整，却格外醒目。

店面不大，却干净整洁，地面每天都要拖三遍，案板上的刀痕整整齐齐，像一道道年轮。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从菜市场一个摊位，到后来的肉品专卖店，再到给几家饭店和单位食堂供货。

一九九九年秋天，我买了人生第一辆摩托车——一辆红色的＂嘉陵＂，在马路上风驰电掣，感觉比谁都威风。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2003年。

那天清晨，我推着自行车来到市场，却发现门口贴满了告示。

＂拆迁？什么时候的事？＂我站在贴满红纸的菜市场门口，愣住了。

市场改造，所有摊位必须在月底前清空。

这几年积累的客源、人脉，难道要从头再来？

周围几个同行议论纷纷，有人已经急红了眼，砸了自己的摊位。

＂百万，你可有出路了，我们可咋办啊？＂卖豆腐的老赵拍着我的肩膀，一脸忧愁。

我环顾四周，这个集市承载了我六年的汗水和梦想。

肉铺旁边的小茶摊，每天清晨都会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对面卖馒头的刘大姐，每次做多了总会送我两个；还有那个卖菜的残疾老人，我总会给他留几块精肉...

这些人情冷暖，人间烟火，竟然就要被一纸公告全部推倒重来？

正当我发愁时，一家名为＂富源＂的肉制品连锁找上门来。

＂陈老板，久仰大名。＂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是富源肉业的市场经理，我们想请你做特许经营商。＂

我迷惑地翻看着那张烫金名片，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的＇百万鲜肉＇在本地口碑极好，诚信经营，质量上乘，正是我们要找的合作伙伴。＂

年轻人耐心解释道，＂就是说，你可以挂我们的牌子，用我们的供货渠道，但店还是你自己的。＂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三天后，我签下了合同，不仅解决了拆迁后的去处问题，还开始了连锁经营。

新店开在了商业街的黄金位置，比原来的店面大了三倍。

开业那天，我特意买了一条大红绸缎，从老市场一路拉到新店，象征着事业的延续。

父亲穿着他最好的中山装，亲自剪彩，脸上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容。

这一干就是十年。

我的连锁店从一家发展到五家，年利润百万不是梦。

门店一多，管理就成了难题。

我开始自学会计，进修企业管理，每天晚上挑灯夜读，桌上摞着一摞摞的管理书籍。

2007年春节，我组织了一次华东机械厂老同事聚会。

选在了城里最好的酒楼——金龙大饭店，订了个大包间，挂着＂华东机械厂同学会＂的横幅。

老同事们陆续到来，岁月在每个人脸上都刻下了痕迹。

有人发福，有人憔悴，有人白发苍苍，有人精神矍铄。

＂看看，这是咱们的陈总！当年谁能想到啊？＂以前车间里最爱挖苦人的张师傅举起酒杯，＂我还记得你刚下岗那会儿，说要去卖猪肉，我们都笑话你来着。＂

曾经嘲笑我＂卖猪肉没出息＂的同事们，此刻举杯相庆，感慨命运无常。

有人重操旧业，有人彻底转行，有人生意兴隆，也有人依然落魄。

＂这人啊，说来也怪，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周建国主任此时已是一家技校的培训老师，举杯感慨道。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婚姻上。

＂百万，你这条件，咋还单着呢？＂老王拍着我的肩膀问。

我笑而不答，给大家斟满酒。

其实这些年，也不是没人介绍对象，但每次相亲，我总是想起那枚被扔回来的戒指，心里就一阵发堵。

＂百万，你知道丽丽现在在哪儿吗？＂周主任突然压低声音问我。

我摇摇头，＂早就断了联系。＂

＂她嫁给了建材公司的副总，生了个闺女。后来那副总出事了，好像是贪污还是啥的，判了刑。＂周主任叹了口气，＂丽丽带着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丝莫名的惆怅。

人生啊，真是无常。

那年夏天，父亲突发心梗住院，需要做搭桥手术。

十几万的费用对我来说不是小数目，但让我意外的是，街坊邻里、老顾客纷纷送来钱物。

＂陈老板平时帮了我们不少忙，记得我家老头住院，是你送的救命钱。这点心意您必须收下。＂卖豆腐的老赵塞给我一个信封。

原来，这些年默默帮助过的人，都记在心里。

我这才明白，人活一世，积德行善，自有回报。

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在父亲病房外，我遇见了张丽丽。

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衫，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眼角有了细纹，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影子。

＂百万，好久不见。＂她的声音低沉了许多，眼神不像当年那样自信满满。

＂丽丽，你怎么......＂我有些惊讶。

＂我公公住在隔壁病房。听说是陈叔叔住院，我就过来看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变粗的手上，＂我听说了你这些年的事，真为你高兴。＂

我点点头：＂生活各有各的路，你过得好就行。＂

医院走廊的日光灯有些刺眼，照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

＂其实......＂她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当年是我太肤浅了。我现在才明白，一个男人的价值不在于他的职业，而在于他的为人和品格。＂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悔恨，又似乎是怀念。

＂老公坐牢后，许多自以为的朋友都不见了。倒是你，听说一直默默资助我女儿的学费。＂

原来，这些年我通过周主任的侄子，每年都会匿名资助一些困难学生，其中就有丽丽的女儿。

＂别想太多，就当是还当年的情分。＂我笑了笑，＂人这一辈子，没有谁对谁错，只有合适不合适。＂

她眼圈微微发红，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个，一直想还给你，但一直没有机会。＂

是那枚戒指，已经有些发旧，但依然闪着微光。

＂不用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婉拒道，＂你留着给闺女吧，就当是个纪念。＂

告别时，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说了句：＂百万，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那天送走丽丽后，我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看着窗外的梧桐树。

树下，一对年轻人正在低声细语，女孩穿着时髦的牛仔裤，男孩背着一个双肩包，满眼都是憧憬，就像当年的我们。

我突然庆幸当初的那段失败恋情，正是它，让我明白了人生的真谛不在于你站在什么位置，而在于你如何在那个位置上活出自己的价值。

日子又过了五年，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拥有了十几家连锁店，还开了一家小型肉制品加工厂。

我时常会去第一家店转转，那里的很多老顾客已经跟了我十多年。

有一天下午，店里不太忙，我正在案板前处理一块上好的后腿肉。

忽然，门铃响了，进来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和一位中年妇女。

女孩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眉眼间有几分熟悉。

＂陈叔叔，我是丽丽的女儿，我叫张小雨。＂女孩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我一愣，这才注意到，中年妇女正是张丽丽，只是比前几年又憔悴了几分。

＂丽丽，小雨，你们好。＂我擦了擦手，有些局促。

＂陈叔叔，谢谢您这些年对我的帮助。＂小雨很有礼貌地说，＂我考上大学了，北京的。＂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孩，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资助的事。

＂妈妈前段时间才告诉我，这些年一直是您在资助我。＂小雨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当面谢谢您。＂

丽丽站在一旁，眼中满是复杂的情感，＂百万，谢谢你。＂

＂都是老朋友了，别这么客气。＂我有些不好意思，＂考上大学是好事，去北京要好好照顾自己。＂

临走时，小雨突然问我：＂陈叔叔，您为什么要资助我呢？＂

我看着这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她的眼神清澈，充满好奇。

＂因为......＂我想了想，＂因为人生路上，我们都需要一些帮助，而能够帮助别人，也是一种幸福。＂

送走母女俩，我站在店门口，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想起了那个远去的1997年。

一转眼，我已在肉案前站了近三十年。

从青丝到华发，从懵懂青年到事业有成的中年人，这条路，走得辛苦，却也值得。

如今，当年的＂百万鲜肉＂已成为本地知名品牌，我也从当初那个被人瞧不起的肉铺小贩，变成了令人尊敬的企业家。

每年春节，我都会组织员工们包饺子，给老顾客送年货，这已成为一种传统。

有人问我：＂陈总，你这么有钱了，为啥还亲自切肉？＂

我总是笑着回答：＂手艺不能丢，初心不能忘。＂

风吹过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时光流转的故事。

年少轻狂，中年沉稳，都是人生必经的风景。

而我，只是亿万普通中国人中的一个，在时代的大潮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安宁与骄傲。

每当看到红底金字的＂百万鲜肉＂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就会想起王师傅的话：＂做人如切肉，要顺着纹理，不能强求。＂

人生亦是如此。

那枚被退回的戒指，那次刻骨铭心的退婚，曾经是我心中最深的伤痛，如今却成了我最大的转机。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奇妙之处——失去一段姻缘，却得到了一生的事业；错过一个人，却遇见了更好的自己。

来源：安稳又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