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建民,你小子婚后才七个月就睡沙发了?婆媳关系不好?还是你那口子嫌弃你了?"车间里,老刘咧着黄牙,挤眉弄眼地打趣我。
"沙发上的父亲"
"王建民,你小子婚后才七个月就睡沙发了?婆媳关系不好?还是你那口子嫌弃你了?"车间里,老刘咧着黄牙,挤眉弄眼地打趣我。
"去你的,瞎说什么呢!"我装作生气,其实心里明白,这事早晚会被厂里人知道。
一九八八年的盛夏,天气热得像蒸笼。我三十一岁,在市纺织厂当机修工,妻子李巧云刚生下我们的儿子满月,我却主动睡了七个月的沙发,成了厂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们那会儿住在厂里分的筒子楼里,走廊上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和两个煤气灶。我家那间十四平米的房子,除了一张旧木床,就是一张单人沙发床,一个挂衣柜,一张老式方桌,墙角还有个搪瓷脸盆架,俨然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七月的夜晚,知了在窗外的法国梧桐上拼命地叫,像是要把积攒一年的声音都释放出来。汗水湿透了我的背心,电扇摇着头,吹出的却是热风。
我就这样躺在沙发上,听着妻子和儿子均匀的呼吸声,心里踏实又忐忑。
巧云是剖腹产,整整十厘米长的刀口,医生说伤口愈合需要时间,产后女人身子虚,要静养,可那个年代哪有那么多讲究?家里又没有老人帮忙,孩子一出生,她就得伺候奶水、尿布。
夜里小家伙一哭,我就听见巧云轻手轻脚地起身,轻声哄着:"乖,娘在这儿呢,别哭啊。"有时她会在床边站很久,我从沙发上能看见她在微弱的月光下的剪影,像一幅冯骥才笔下的水墨画,充满了岁月的温情。
"建民,你别总睡沙发了,回床上来吧。"巧云经常这么劝我,眼里满是心疼。
我总是摇头:"你照顾孩子够累的,晚上还得被吵醒。我睡沙发上挺好,凉快。"
其实,那沙发短了一截,我一米七八的个子,腿总是搭在扶手上,第二天起来腰酸背痛,像是被人用棍子敲打过一样。但我从来不在巧云面前喊苦,只在厂里活动筋骨时偷偷龇牙咧嘴,被人看见就成了笑柄。
"王工,晚上回家不踏实啊?是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啊?"老刘他们总是哄笑着打趣我。
我也不解释,只是笑笑。把手里的扳手紧了紧,心想:你们哪里会懂,当我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孩子,感受到那小小的、软软的生命在我怀里的分量,我心里就明白了一件事——从此我不再只是为自己活着。
那是个艰难的年代,厂里效益不好,工人们的工资都不高。每月四十多块钱的工资,勉强够我们一家三口糊口。肉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好东西,平时最奢侈的改善生活就是去食堂打一荤一素。
可我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心里却装满了期待和责任。那小家伙,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慢慢地变得白白胖胖,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八月的一个傍晚,我回到家,发现巧云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咱们得去争取一下分房。"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攥着拳头说,"隔壁老张家都分到两居室了,听说是他爱人去找厂长说情。咱们总不能一直住这么小的房子,孩子大了也得有自己的空间啊。"
我叹了口气,把手里刚买的半斤猪肉放在桌上:"现在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等孩子上学了?"巧云的声音提高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厂里已经开始议论了?王嫂子说,都说你在外面有人了,不舍得跟媳妇睡一起。"
"让他们说去吧。咱又不是为他们活着。"我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和巧云解释。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因为这事吵架。巧云哭着说我不上进,不为家庭考虑,连隔壁修鞋的老李都给媳妇争取到了单位的大房子。
我沉默不语,没告诉她我的决定:厂里的加班费我一分没动,都存了起来。我也没告诉她,我已经开始接私活,修理街坊四邻的家用电器,每次赚个三五块钱,都偷偷塞进了枕头底下的布袋里。
孩子将来要上学,要有学费,还有书本费,零花钱。我父亲早逝,十岁那年就去了,留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我深知没有父亲的孩子要面对多少艰难——那些穿不起新衣服、买不起新书包的日子,我不想让我的儿子也经历。
"你爸是个好人,就是太死心眼,犟得很。"巧云的母亲来看望我们时,曾这么评价我。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绿皮的存折本子,是我的秘密,也是我对儿子的承诺。每个月,我都要去邮局,存上十五块钱到存折上。柜台后面的大姐已经认识我了,每次都笑着说:"王师傅,又来存钱啊?存给孩子上学用?"
我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自豪。那个年代,能有积蓄的人不多,我们这代人,大都是"月光族",工资刚发下来,就被柴米油盐酱醋茶给花得一干二净。
九月初,厂里活不多,我开始接私活,下了班就骑着自行车,去附近的小厂修机器,有时忙到深夜。回家时,已经十一二点,巧云和孩子早就睡了,我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那天,我修好了一台老式缝纫机,店主是个做服装加工的老太太,她感激地塞给我五块钱,还硬是让我带回去半斤花生糖,说是给孩子补身子的。
回家路上,我心里美滋滋的,想着给巧云也买点好吃的。转过胡同口,却看见岳母站在我家门口,脸色不好看。
"建民啊,你这是干啥去了?"岳母上下打量我,声音里带着审视。
"加班。"我简短地回答。心想坏了,肯定是巧云想不通,找娘家人告状来了。
"你媳妇熬夜等你,孩子哭闹,她一个人照顾,眼睛都熬红了。"岳母皱着眉头,"你是男人,该担的责任要担起来,别让人家说闲话。"
我低着头,没辩解。那晚,岳母回去后,巧云和我冷战,一句话没说。我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是不是应该把私活的事告诉她,可又怕她会心疼,更怕她不让我这么辛苦。
在一个特别忙的月份后,我病倒了。高烧不退,头痛得像要裂开,在厂医院住了三天。老医生说是过度劳累,再这样下去要出大问题。
巧云来看我,手里拿着那本存折。"我翻你衣服口袋找钥匙,发现的。"她的眼睛湿润了,手指微微颤抖,"你这傻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存折上已经有四百多块钱,那是我们当时近半年的工资总和。
"我想给孩子攒点学费。"我虚弱地笑笑,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我爸走得早,上学时我总看着别人有新书包、新铅笔盒眼红。我不想让咱们孩子也这样。"
巧云在病床边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来。"你就是太像你爸了,默默付出不说话。老王家的男人都是这样,心里装着家,嘴上不说。"她抓着我的手,"以后有什么事咱们一起扛,好吗?别再瞒着我了。"
那天晚上,巧云把儿子也带来了。小家伙刚学会翻身,趴在我胸口,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肉乎乎的小手拍打着我的脸。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春天到了,我总是站在院子里,看着别人家的父子一起放风筝,心里空落落的。母亲说:"你爸要是在,肯定带你去。"我至今记得那种羡慕和失落。
"我答应你,会是个好父亲。"我轻声对儿子说,他眨巴着眼睛,好像听懂了似的,对我笑了。
出院后,巧云变得格外贴心,每天给我熬中药,说是补身子的。她还去和厂办的小李通了气,让他私下里告诉我哪天有加班的机会。
慢慢地,我和巧云商量着,开始规划未来。我们决定先不急着分大房子,而是攒钱,等孩子大一点,再想办法。我教巧云做些简单的针线活贴补家用,她学得很快,不久就能独立接单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孩子从会爬到会走,从牙牙学语到能喊"爸爸妈妈"。我们的存折也越来越鼓,厚厚的一本,里面记录着我们的汗水和期盼。
一九八九年冬天,厂里通知我们分到了新房子,是个一居室,比原来大一倍,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搬家那天,全车间的人都来帮忙,连爱开玩笑的老刘也来了,还带了两瓶二锅头。
"王建民,以后能睡床了吧?"他打趣道,眼睛瞄着我们的新床,那是我用攒下的钱特意买的。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知道,这么多年的习惯哪有那么容易改。
奇怪的是,搬进新家后,我还是习惯性地睡在沙发上。只不过这次是因为,每当半夜孩子哭闹,我能第一个醒来,把他抱在怀里,让巧云多睡一会儿。
"爸爸抱,妈妈累了。"我哄着孩子,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在屋里踱步。那小家伙趴在我肩头,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领,慢慢地又睡着了。
有时候,我会在深夜里看着儿子的小脸发呆。那么小的一个人,却要承载着我这么多的期望和爱。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心里既是遗憾,又充满了决心。
"你看他,长得真像你。"巧云常这么说,眼里满是幸福。
我笑着摸摸儿子的小脑袋:"但愿他性子别像我这么倔。"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生活也渐渐有了起色。厂里效益好转,工资提高了,我的技术也越来越受认可,经常被借调到其他车间帮忙,津贴也多了起来。
那个沙发陪伴了我们一家很多年,见证了儿子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又到背着书包上学堂。他在沙发上做作业,我在旁边教他算数,巧云在一旁织毛衣,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光,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一九九三年,厂里的第一台彩电被我们抽中了,那是全厂职工都羡慕的事情。那天晚上,邻居们都挤到我家来看《渴望》,沙发上坐不下,就搬来小板凳围着电视机坐成一圈。
儿子上小学那年,我们买了第一台洗衣机,从此巧云洗衣服再也不用蹲在水龙头下搓手了。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转圈,说:"建民,咱们真的熬出头了。"
我笑着抱着她,心里却想着更多:孩子的教育费用、将来的大学学费、可能的出国深造......那个绿色的存折本子一直在柜子最深处,里面的数字也在稳步增长,成了我心里最踏实的底气。
儿子上初中那年,我被提拔为车间主任,工资又涨了一截。巧云也在街道服装厂找了份工作,日子越过越红火。但我们的习惯没变,该存的钱一分不少,日常开销精打细算。
有天晚上,儿子突然问我:"爸,咱家条件这么好了,为什么您还这么节省?同学家都换新沙发了,咱们这个都破了。"
我摸着那个陪伴我们十多年的老沙发,上面的布料已经磨得发白,弹簧也有些松了,却不舍得换。
"这沙发啊,有感情了。"我笑着说,"它是爸爸的第一个'床',也是你的摇篮。"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去做作业了。巧云看着我,眼里满是理解和温情。她知道,对我来说,这沙发不只是一件家具,而是我们一家人故事的见证者。
一九九八年,国企改革的大潮席卷而来,我们厂效益一落千丈,很多工人都下岗了。我因为技术过硬,留了下来,但工资降了不少。巧云的厂子也不景气,发不出全额工资。
那段日子,是我们最艰难的时刻。好在那个存折本子里的数字已经相当可观,足够支撑我们度过难关。
"建民,要不把钱取出来,咱们开个小店吧?"巧云建议道,"现在下海经商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摇头:"那是给孩子准备的。再说,我这双手,只会修机器,不会做生意。"
就这样,我们咬牙撑过了那段日子。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老师说他有数学天赋,可以考重点高中。
高中三年,我几乎没见过儿子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每天凌晨四点,我起床给他做早饭,看他在灯下奋笔疾书的背影,心里既是心疼又是骄傲。
"儿子,别太累了,睡会儿吧。"我经常这么劝他。
他总是摇头:"爸,您和妈为我付出这么多,我得努力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儿子十八岁那年,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临行前的晚上,他突然坐到我身边的沙发上,说:"爸,我小时候经常看见您睡在这里,一直以为您和妈妈关系不好。直到上初中,妈妈才告诉我真相。"
"什么真相?"我好奇地问。
"妈妈说,您睡沙发是因为怕打扰她和我,是因为太爱我们了。"儿子的眼睛湿润了,"爸,您这些年辛苦了。"
我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傻孩子,为了你,爸爸什么都不觉得辛苦。这沙发啊,是爸爸的守望岗,在这里,我能看见你们娘俩的睡颜,就觉得这辈子值了。"
送儿子上大学那天,我把那个绿色的存折本子交给了他。本子都翻旧了,里面却整整齐齐记录着十几年来每一笔存款,总数已经超过了两万元。
"爸,这么多年,您都在存钱......"儿子拿着存折,声音哽咽。
"这是你的大学基金和未来基金。"我拍拍他的肩膀,"爸爸没有念过大学,但你要好好学,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儿子用力地点点头,抱住了我。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幸福。
回到家,巧云看着我,笑着说:"建民,你终于完成了你的承诺。"
是啊,我终于做到了当年在病床上对儿子的承诺:做一个好父亲。
夜深了,厂区的喇叭早已停止了广播。我坐在那个老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月光洒在地板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年轻的我躺在这里,聆听着初为人父的心跳声。
那个沙发,见证了我从青年到中年的蜕变,见证了我们一家人的酸甜苦辣,也见证了那个年代普通工人家庭的奋斗和坚持。
儿子大学毕业后,给我们换了新房子,买了新家具。但那个旧沙发,我们谁也舍不得丢,就放在了阳台上,每到夕阳西下,我还会坐在上面,望着远处的厂区,回忆着那段既艰难又充实的岁月。
有人说,父爱如山,默默无言;也有人说,父爱如水,细水长流。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用一张旧沙发,支撑起了一个家,也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