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们受崇敬,威望高,他们是顶级匠人的代名词,他们是那个时代有明星效应的工人群体,他们是工业崛起的中坚力量。
《女钳工[六零]》
作者:渝跃鸢飞
简介:
他们受崇敬,威望高,他们是顶级匠人的代名词,他们是那个时代有明星效应的工人群体,他们是工业崛起的中坚力量。
——“八级工”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
“她就是个野丫头,凶得咧!”
林巧枝做梦也想不到,她跑得快、劲儿大、身板结实,居然会年纪轻轻活生生疼死,死在生娃的土坑床上。
“呼——”林巧枝猛然惊醒,惊魂未定冷汗淋漓。
【好消息:这只是个梦,她还没下乡。】
【坏消息:她天天做梦,进入一个个不同的世界,看着一个个或娇软、或咸鱼、或肤白貌美的女孩,斗极品,偷摸进黑市,嫁军人、嫁大院、海岛随军、替人养娃,然后生龙凤胎,一胎、二胎、三胎……】
林巧枝沉默:“……”
咋个都讲嫁男人?怪吓人嘞!
总做梦,有个群体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活着谁也不敢惹,死了余威都能给女主撑腰,女主做的香死人的吃食使其高兴都是天大的功劳——“我的八级钳工爷爷|贵人”
从小就胆大包天的野丫头忍不住想,这样厉害的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为什么这么厉害的人,永远只是梦里女孩的爷爷|贵人|邻居,不能是梦里女孩自己呢?
她努力挖掘梦境的用法!
后来,
“在很多人眼里,这是男人为王称霸的领域,她一头闯了进来,在所有人震撼的注视中,一步步攀登至巅峰。”
“她无疑是天赋惊人的,更珍贵的,是她那卓越的,仿佛超越时代限制的目光和技术,她是传奇钳工,整个工业时代的崛起都留有她的烙印。”
林巧枝:也许你不信,我被人敬重,热情的崇拜且追捧,但起初,我只是做了个梦……
精彩节选:
林巧枝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
“你说说哪个姑娘家大白天躺着睡觉的,放了学也不知道帮着烧烧饭。”
她睁开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眼睛。
她又做梦了。
刺眼的红色渗透了眼膜。
看到光透过分隔内间的木格子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她的竹席和蒲扇上,眼前冰凉的血红色才渐渐回过温来。
怔了一小会儿。
她到盖着厚玻璃的书桌那儿捧起一个黄色搪瓷缸子,一仰头,咕噜咕噜的大口喝凉白开。
解了渴,林巧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伸手抹了抹,陷入了沉思。
她又梦到自己死了,好像是疼死的。
即使从梦里醒过来,那种好像要把人生生剖开,从骨头里钻出来的冷和疼,都好像还没散掉。
透过木格子玻璃窗往外看,走廊上她母亲江红梅围着件罩衣在烧火,动作很麻利。
各种饭菜的香味汇聚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家的,都往屋里飘。
农械厂家属院是二层小楼,二楼家家户户都在走廊堆了煤饼,放了个小煤炉,方便烧火。
各家婶婶阿婆的声音也随着饭菜香味飘进来。
“困难了三年,这天天瘪着肚子的日子可算过去了。”
“副食店这批藕带又鲜又脆,还便宜,我家老吴就爱这口,王姐咱明儿去多买点。”
“这快要中考了吧,江姐你家巧枝和家栋打算考哪所高中?还是读专科技校?”
江红梅手里炒着红苋菜,表情僵了一下:“这不是还没商量好嘛。”又转头朝屋里喊,“拿个盘子出来盛菜。”
林巧枝还有些发怔。
她从内间出来,伸手从橱柜里拿了个盘子,到走廊上递过去。
想到那个梦。
看到她母亲的背影,没说什么,又顺手把搁在灶台上的两个鸡蛋打到碗里,用筷子搅匀,放到饭笼里去蒸。
看到林巧枝的动作,嘈杂的走廊上,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惊奇的眼神,四目相对。
连江红梅都诧异了一下,看了她好几眼,才拿起盘子盛菜。
林巧枝抿了抿唇:“我去摆碗筷。”
转头回屋了。
走廊上这才传来压低的惊讶议论声。
“野丫头今儿转性了?”
“是不是姑娘大了,晓得懂事了?”
林巧枝不用听,也能猜到走廊上在惊讶什么。
这一栋楼,不,或许是整个家属院,打小都喊她“野丫头”,觉得她性子凶。
为什么呢?
因为她小时候,就和弟弟打架。
说是弟弟,其实是双胞胎,她觉得一样大,但所有人都喜欢对她说:“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
大人们很奇怪。
去广场听课的时候喊“妇女能顶半天,管教山河换新颜”“生男生女都一样”
回到家,却只喊女娃干活。
“不勤快一点,以后去了婆家都被说嘴。”“哪有姑娘不帮衬着做饭洗碗洗衣服的,不学点干活,以后嫁人都没人要。”
那天吃过饭,江红梅收了碗筷,顺口就喊女儿拿抹布把桌子擦了,然后洗碗。
她不想擦,弟弟也不想擦,她和弟弟就吵起来了,林家栋脱口就说:“这不就是你们女孩子该干的活吗?”
从那天起,她就不干了。
也不是完全不干,要干就姐弟俩都干,否则谁也使唤不动她。
要是拧她耳朵,她转头就去打林家栋。
她打小力气大,不怕!
要是骂她,她就用同样的话骂林家栋。
起初江红梅是抹泪的,说自己命苦,生了个讨债鬼,“别人家的姑娘不知道多贴心,这么大的时候干活多麻利,晓得心疼妈,就她的心是铁做的。”
街坊邻里也说,“这么大的姑娘都不晓得帮家里干活,真是不懂事。”
都不让家里女孩跟林巧枝玩,生怕被她带坏了。
但是谁又乐意干活呢?
学校里确实有一部分女孩躲着林巧枝走,但也有不少忍不住凑过来。
小巧枝站在椅子上,挥着拳头:“我可没说不干活,他干我就干,他不干我也不干!孟主任都说了,男孩女孩都一样!”
孟主任是红旗农械厂新上任的妇女主任,又大气又有文化,给全厂上过好多次课,是大干部,她说得话还能有错?
有了小巧枝带头,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就在家属院打响了。
先是崇拜小巧枝的同班同学。
然后是不同班的,上下一两个年级的跟风小女娃,凭什么光喊她们干活呀!
那一阵,家属院可真是鸡飞狗跳。
小巧枝还仗义。
要是她的朋友被家里打了,她敢冲到别人家里去护着朋友,还跑去喊孟主任来评理,闹得全家属院都知道。
她竟然还教小女娃打男娃!
野丫头!
这不是野丫头是什么?
连带着,好些大点的、懂事的姑娘,干活都不情不愿了。嘴上不说,看她手脚没之前麻利就晓得了。
野丫头把家属院风气都带坏了!
饭烧好了,林父也回来了。
他是全家唯一的工人,正式工,一人拿工资,养一家四口人,还要帮衬着两边老家的,家里日子紧巴巴的。
“累了吧,赶紧洗手吃饭。”江红梅给他把脏工服扔到盆里,等会儿搓,又把饭给他盛好放桌上。
桌上摆着三个菜,一盘清炒红苋菜,一盘鸡蛋羹,再一海碗江红梅腌的酸豆角。
林父干了一天装卸工,累得不行,就着酸辣下饭的豆角丁猛扒了几口,压了饿,才开口:“最近要填志愿了吧,老师有没有给你们讲,成绩够上哪些学校?”
“就那几所呗。”林家栋打球回来也饿,嘟囔一句,不愿意多谈。
又撇撇嘴,“倒是姐成绩好,老师说只要正常发挥,除了江城一高可能要踮脚够一够,江城其余高中、专科技校都随她挑。”
他倒是还想到老师推荐的,女孩可以考虑报护理技校、或者师范学校,够不上的可以试试纺织专业。
看了一眼林巧枝,没说出口。
每年这时候,家属院都要讨论一波,林父和江红梅未尝没有考虑过这些?
女孩子学个护理、师范,又稳定又吃香,以后相亲不知道多少抢手。
但对着林巧枝,还真怕开这个口,想就头疼。
“你跟你姐学学,加把劲,别放学就知道打球。”
江红梅拿着汤勺分鸡蛋羹,最大的一块给林父,他干重体力活,吃得太差身体容易垮,然后两块大小差不多的分给两个孩子:
“读书脑子也耗,过两天妈去供销社排队看看有没有猪脑花,炖来给你俩补补脑。”
最后剩下点没刮干净的碎蛋和碗底的蛋汤,她三两下刮到自己碗里。
“巧枝你成绩好,最近多教教你弟弟,他有不懂的题,给他讲讲。”分完了蛋,坐下又说,“孟主任都说了,往后啊,读书才有出息,妈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这些年厂里招工都排不上队,只能接点糊纸壳的零碎活,钱又少又不稳定。”
她念叨起过日子的不容易,哪儿哪儿都要用钱用票,家里既缺钱也缺票。
嫁进城这些年,没能找个国营厂的正式工,只能当没工作的盲流子,成了她的执念,总挂在嘴边。
所以她一直支持两个孩子读书,盼着俩孩子都能找到好工作。
现如今,厂里很多人家也都是这么想,厂里宣传科、孟主任这些年可都下足了力气。
“他愿意听,我就给他讲。”林巧枝没推脱。
林巧枝认真吃完碗里的鸡蛋羹,又倒了点红苋菜的汤水,紫红色的汤汁把饭染成红色,苋菜浓郁的鲜味就融进了饭里,又好看又好吃。
她没心思说话,专心吃饭。
飞快吃完,把碗筷收到一边放着,“我吃完了,有点事出去一趟。”
背上挎包她就往外走,边走边说:“今天轮到家栋洗碗,妈你要是趁着我不在帮他洗了,明儿也心疼心疼我。”
说完人就没影了。
江红梅气得空口吃了两筷子咸菜,气闷道:“今儿主动帮我干活,亏我还以为她懂事了。”
林巧枝往厂技术学校走。
她们红旗农械厂是江城能排进前三的国营大厂,除了宿舍食堂这些最基础的,厂里配套有托班、子弟小学、中学,厂办直属的医院,粮油店,甚至还有灯光球场。
这些可以保障一个工人从生到死。
饥荒三年,厂里也只是稍微饿饿肚子,定量少点,没听说饿死过一个工人。
她不想下乡。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今年、最迟明年得到一份工作。
梦里,她考上心仪的高中,然后遇到了取消高考,紧接着就是停课,一停就是两年多。
再后来,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往广大农村、工厂、解放军农场参加劳动,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号召下,她不得不去了乡下。
不是没有想过找工作。
可全江城的知识青年都在找工作,但凡有一个位置,连风声都没听到,录取公告就贴出来了。
工作机会比金子都抢手。
直到她死去的那年,高考都没有恢复。她念的所有书,都埋葬在那片黄土里。
穿过家属区往西走。
距离厂区越来越近,厂办广播台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李大钊同志教人识字时曾说,工人的‘工’字,上边一横是天,下边一横是地,中间的一竖是工人,工人顶天立地,工人是最伟大的阶级……”
“红旗农械厂新一期‘扫盲识字班’开班,工人扫盲识字,才能学习奋进更好的建设新中国,希望大家踊跃报名……”
林巧枝手攥紧了挎包肩带。
梦里她母亲后悔的念叨好像就在耳边,“早知道我就去报名了,去糊那点纸壳才几个钱?”“我怎么就这么命苦,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老黄牛一样干,结果为那三瓜两枣,错过了正式工机会。”
梦里的事又一次应验了。
又一次。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里都是坚定。
她大步朝着厂技术学校走去。
“张爷爷。”林巧枝笑着跟门卫爷爷打招呼。
张爷爷放下报纸,抬了抬老花镜,看清了人,诧异问:“巧枝啊。”
厂里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都熟门熟路了,不过张胜利还是猜不到林家小丫头来学校找他做什么。
“我来找您要张报名表。”
张胜利扶眼镜的手歪了一下,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啥?”
“我说,”林巧枝加大了点音量,“我来找您拿一张咱们厂技术学校的报名表。”
张爷爷捏着老花镜的镜腿,看得真真切切的。
这就是林家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年轻小丫头。
扎着两个麻花辫,还挎着书包呢。
“巧枝啊,你是不是搞错了?咱厂里的技术学校,培养的可是焊工、钳工、车工这些,都是男人干的力气活。”
“没搞错。”
“咱厂里可没有女娃娃学这个的,”张爷爷回头看看传达室里的报名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给,“没有这个先例啊。”
林巧枝道:“我可没听说咱厂技术学校有不收女生的规定。一直就卡两个条件,一个中考成绩,一个厂子弟身份。然后基础技术考试通过就够了。”
“我爸是厂里工龄二十多年的正式工,我是在咱们厂办直属医院出生的。”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浮现骄傲,“我可是根正苗红的厂子弟!”
说起红旗农械厂,厂里没有谁是不挺直腰杆的。
它们厂生产的拖拉机、柴油机,名声可是响当当的!和长春拖拉机厂、天津拖拉机厂并称为“华国三铁牛”!
林巧枝拿回报名表的当晚。
消息就风一样,在整个家属区传遍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
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孟主任就找到了林巧枝。
她梳着干部头,当妇女主任久了,温柔大气的眉目都染着威严。
正巧,林巧枝也有事找她。
办公室清静,没有旁人。
孟主任给她倒了杯水,“坐。”
林巧枝坐下。
她手捧着玻璃杯,看着孟主任的眼睛都发亮。
孟主任坐到她旁边,关切问道:“你成绩好,不是一直想考高中吗?之前没听说你想念咱们厂的技术学校。”
以孟主任的道行,自然能看出小姑娘心里藏着事。
眼下都有点淡淡的黑眼圈了。
她声线平稳,引导着:“别怕,那些对小孩的念唱做打,红枣大棒我都见多了,这厂里形形色色的工人和家属,啥人、啥招你孟主任没见过?”
“我没怕,您知道我的,受了委屈我可不会憋着。”林巧枝笑了笑,才说,“是我自己决定的。”
孟主任不免诧异。
林巧枝沉吟片刻,自然不能说那些梦。
她看向这间自幼熟悉的办公室。
或许……也不完全是因为那些梦。
办公室的墙上贴了很多报纸和照片,例如人民日报报道的“新中国首位女火车司机”,林巧枝知道,她的名字叫田桂英,因为看到苏联女火车司机英姿飒爽的照片,立志想要开火车。
墙上还挂着用玻璃板封好的第三套人民币,这套最新版的人民币上,印刷着“女拖拉机手”“女纺织工”等工农兵人民形象。
她是从小听这些宣讲长大的。
她知道这面墙上每一位前辈的故事。
是孟主任把这些带进了红旗农械厂,带进了她的世界。
经年累月的宣传,让进步的新思想在偌大的厂区一点点扎根,生出新的枝芽。
她一直觉得,孟主任喊口号“妇女能顶半天,管教山河换新颜”特别有力量。
红旗农械厂就是她的“山河”
她真真切切地让她的山河,换了新颜。
“您跟我来。”她拉着孟主任的手,把人带到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
站在走廊往西边看,是红旗农械厂的厂区。
那里停放着一辆辆拖拉机。
陆续有工人从宿舍、家属院往厂区的方向走,准备上班,也有上了夜班的工人出来。
非常庞大的一个厂区,里面有许多车间,从生产、制造、到包装、运输,养活了数不清的家庭。
是江城支柱产业之一。
林巧枝吹着晨风,深深吸一口气,看着厂区说:“孟主任,咱江城人都知道,当初红旗厂只是个生产柴油机的中小厂。”
“咱厂长厚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从长春拖拉机厂请回来参与制作过‘鸭绿江一号’‘东方红28型拖拉机’的六级钳工。是他带着技术来,从打造模具开始,一步步把咱们厂发展成如今规模。”
路锋,大家都尊称他为路工。
他的地位非常高,住家属区最大的房子,领六级工的工资,比厂长薪水都高。
江城周边,火车两日能到的距离,都在他威名的辐射内,但凡哪个机械厂出了问题,多半会上门来请他出马。
他一人,有能力盘活一座城。
梦境中那些零碎片段,好像与现实交相辉映。
又织出一片更梦幻的“八级工”美景。
她也好想好想有那样的地位啊。
受崇敬、威望高,有话语权。
而不是讲道理没人理、说话没有人在意,去争取男孩生来就有的东西,都会被叫“野丫头”
她回头看向孟主任。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孟主任对上那双渴望又不甘的眼睛,好似明白了小孩心里的委屈,她笑着揉了揉林巧枝脑袋:“当然可以是我们巧枝。”
林巧枝乐得一蹦:“我就知道!”
她就知道,孟主任会信她。
她高兴地把填好的报名表递给孟主任,“那就拜托您了。”
有孟主任周旋,报名表很快盖好章,送到厂技术学校了。
尽管也有些小波折,倒也没有太大的阻力。
应当是不少人觉得,林巧枝多半过不了考核。
报名的大多都是技术工人家的孩子,或者有亲戚是当钳工、车工、焊工这些的,要么就是托关系拜了师傅,老早就学起来了。
还有许多钳工腹诽,“哪有女娃吃得了这个苦?”
考核可不简单,难得很。
比如今年,钳工这一项。
要用特制的铁质手锤,击打錾子,在限定的次数内,将固定好的一根标准尺寸的钢棍敲断,是敲断!
林巧枝拿到考核标准。
击打5下,钢棍被敲断,为优秀。
击打8下,钢棍被敲断,是良好。
击打12下,钢棍被敲断,是及格。
如果12下之后,钢棍都没有被敲断,则是不通过,厂里还是推荐去念别的学校。
“咚——咚——咚——”
连响三下重重的手锤击打錾子的金属撞击声。
林父甩了甩被震得生疼的手。
放下左手拿的錾子,回头对林巧枝道:“爸都帮你试过了,我这一把力气,敲六七下都没反应。”
“估摸着还是要些技术,或者法子,你这也没地儿学。”顶着江红梅逼过来的眼神,林父只好再说直白点,“要不……咱还是换个合适点的学校?”
林巧枝无奈:“爸你别捣乱。”
她把手锤和錾子都收起来。
厂技术学校,招中考分数不错的学生,从十几岁的少年时期培养,可不是为了培养只会下苦力的一二级工。
那不如去社会上招聘有力气、肯干活的壮汉,肯定比十几岁少年力气大。
厂技术学校,是要培养高级技术工人的。
中考分数是为了学习能力,入校考核则是为了筛选出有力气、能吃苦、肯动脑筋的苗子。
她是一定要入校的。
学校里有明文规定,技术达标可以提前毕业入厂。
而且在一年半之后,还因为一次扩大生产缺人,一次性将当时校内学生,按照成绩表现优异取前百分之五十,直接招了一半入厂。
有机会,也有保底,还有清晰可见的前路。
这是她在梦魇后,思量再三,给自己找到的最好的选择。
江红梅见丈夫不争气,把他推开,自己亲自来劝。
她苦口婆心道:“咱们厂是好,是江城能排进前三的大厂,福利好待遇高保障足,谁不想进?妈都想进呢!但咱也得考虑考虑实际情况不是,这哪里是女孩子家家能干得来的活?”
“以后当个老师、考个护理不是挺好的吗?又轻松又体面。”
江红梅这会儿是真心疼闺女。
但林巧枝不想和她争这个。
正好她想找机会说扫盲班的事,就搭腔说:“妈你也想进厂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机会。”
冷不丁把江红梅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去看门口。
没人,才松口气。
就见一串小萝卜头哒哒哒的跑进来,玩得满头是汗,开口兴奋地喊人:“林姐姐,我们来还玩具了!”
林巧枝把玩具收好,拍拍小萝卜头的背:“去吧,回家洗洗,看你们玩得这一身脏。”
小萝卜头们大多是女娃,小朋友也是很精的,知道让小姑娘来找林巧枝借玩具,借到的概率高一些。
她们依依不舍地往外挪,边挪边回头,说着“姐姐的玩具做得真好玩”“下次还来借”“家属院小孩都好羡慕我们”之类的话。
压根舍不得回家。
林巧枝倒是挺喜欢她们的,就是因为她们总跑来借玩具,在前阵子梦魇里,她才突然发现,她小时候真的做过不少玩具。
她打小就是孩子王,力气大,胆子大,不管是丢沙包、打弹子,拍拐骨,斗鸡,弹弓比赛,任何有关肢体的游戏,她都玩得特别好。
并且乐此不疲,花样百出。
她喜欢玩、还特别会玩,不管外面小孩有什么新鲜玩具,她只要看过一眼,回家就能自己捣鼓出来。
她做的弹弓准头特别好。
她做的铁皮哨子,两面用砂纸打磨得锃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特别神气。
她甚至还做出一把链|条|枪!那是一种装火柴的玩具枪,主体是自行车链条和铁丝。按下扳机,橡皮筋弹力会带动撞针激发火柴头爆开,爆出砰的一声巨响和气流,火柴杆会“嗖”一下飞射出去。
那是全厂唯一一把火|柴|枪。
所有小孩梦寐以求的玩具枪,不知引发了多少场耍赖哭闹。
她享受创造的快乐。
到现在都还保留了满满一大箱子玩具。
江红梅轻手轻脚的走到门边,紧张地看了看门外,看到小萝卜头全都离开。
把门关上,提起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她三步并作两步进来,急匆匆拉着林巧枝进里头那间房,还把林家栋都赶出去和他爸一起。
林家就两间房。
外面父母睡,还放了橱柜、衣柜这些家具。
里头这间,姐弟俩睡,一边一张铁架子床,中间拉个帘子,靠墙摆了一张书桌。
林巧枝睡里头那张床,此刻母女俩就坐在床边。
江红梅一脸紧张,抓着林巧枝的胳膊:“巧枝。”
当妈的晓得孩子,巧枝就不是那种爱随口开玩笑戏弄人的性子,这孩子较真。
林巧枝简单说了下:“去参加扫盲班,做最好的那个,尤其是有人来扫盲班里看的时候。”
梦里,就在这期扫盲班后期,正好赶上政策,有领导到江城各国营单位视察,确认落实各单位扫盲情况,城东仪器仪表厂有人表现好,被表扬了,树立了典型。
得到了一个临时工的岗位。
虽说是临时工,但只要不出大差错,是铁板钉钉能转正的。
否则领导表扬的积极分子,往后转头一看,哦豁,人被开了?
那领导也到过红旗农械厂,但扫盲班里那一期人,或许是生产任务太忙,或许是心思放在零活上,或许压根就没用心学,没有表现出彩的。
机会生生浪费了,后头知道了情况,不知道多少人捶胸顿足。
往后好长一段时间,类似的扫盲班、识字班都抢手得很,相关工作开展非常顺利。
“扫盲班?”江红梅压低了声音,“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这么多期扫盲班,就没听说过有表现好,然后得到工作的。
“我朋友说的。”林巧枝随口应了句,“是谁就不能跟你说了。”
江红梅气得拍了一下她的大腿,“朋友比妈都亲。”她也是知道的,她家这个丫头和别家不一样。
交得朋友不多,但一个个关系都铁得很。
光是小时候跑去别人家撑腰的那几个,好像谁都有可能告诉她这个消息。
愣猜不到消息从哪儿来的。
林巧枝把人支走,盘算了下扫盲班的周期,揉了揉耳朵,舒了一口气。
晚上,她如愿进入了梦乡,睡前脑海里努力回想的那个梦。
“你好,自我介绍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穿过了正在相亲的两人,朝着传说有八级钳工的机械厂飞奔。
林巧枝跑得很快。
十五岁的身体轻盈健捷,大步向前飞奔也半点不会疲惫。
周边颜色逐渐褪去,行人的动作也逐渐重复起来。
林巧枝并不诧异,尽管这看起来有点诡异。
她早就试探过了。
梦里的姑娘,就好像戏文、连环画里的主角,她周围的一切都是灵动的、鲜活的,嬉笑怒骂八卦趣事特别丰富。
距离她越远,人就越呆板,就好像她们厂里的器械,只机械的按照生产流程运作。
像是假人。
但非常神奇的是,这梦里真人偶尔奇怪,现实里打听不到对应的人和事,但假人却很真。
假人会弯腰掏煤炉灰,动作娴熟得和她简直一模一样。
假人会开拖拉机,那拖拉机虽然老旧了,但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她们红旗农械厂生产的拖拉机!
林巧枝开开心心的跑到机械厂门口。
飞快转了一圈,这个机械厂,生产任务居然是60吨重载型矿用自卸车!
广播站传来属于梦里女孩的播音声,普通话标准得简直像中央广播电视台:“工业的基础是钢,炼钢的基础是矿,国家提出‘大打矿山之仗’的决策,我厂承担了重点装备……”
难怪会有八级工!!
林巧枝眼睛都发亮。
她跑到厂区仓库,看到那个钢铁打造的大家伙,先是呆住,而后身体兴奋到滚烫。
大家伙!!
她们中国自己生产的!!
林巧枝抑制不住急促的呼吸,兴奋地围着这辆一次能拉60吨的车跑来跑去,转了好几圈。
她们中国,未来竟然能生产出一次拉60吨矿石的自卸车!这样的大家伙!!
十五岁的林巧枝昂着头看这辆钢铁巨兽。
心里满满都是自豪。
就像是厂长说的,他们一穷二白又何妨?他们工业基础薄弱又何妨?他们建国初重工业几乎为零又怎样。
撸起袖子加油干就是了!
林巧枝也信心满满地撸起袖子,给自己打气,“加油干!”
她找到一个正在用铁锤的钳工。
这并不难。
看起来应当是常用技术。
假人一直在机械的重复。
林巧枝蹲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
这样一次次反复,瞧着枯燥无趣,对林巧枝来说却颇有趣味,她自小喜欢捣鼓这些,打磨铁皮哨子都可以磨几个小时。
看了会儿,她从旁边捡了工具,也一锤锤敲击起来。
她一边落锤,一边琢磨。
几十下、几百下……她一次次敲击中感觉到了一些东西,落锤的位置,敲击的力度,挥锤的角度……
要是感觉不对。
她就把掌心贴在假人手臂,肩膀的肌肉上,感受他们到底怎么发力。
要是想不通了。
她就试着拉低、扯歪假人的手,挪动他的配件,观察假人怎么调整落锤。
然后继续练习。
捶击几分钟很简单,但一直捶击却很难。
没多久,她的手臂肩膀就有了酸胀感,她表情平静地抬手抡锤。
心想,或许这就是大家觉得她过不了入校考核的原因吧。
这是个极其考验耐力、耐心、细致的活。
好在,林巧枝就是个犟的。
她不急不躁,一点点的思考,调整,在这间车间里抡了上万次手锤。
耗费了足足八小时,直至梦醒。
睁开眼睛,身体没有一丝酸胀,舒服得不得了!
沉浸练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同和进步。
林巧枝白天上课复习,回家练习技术。
梦里疯狂练技术,白天用自己的身体融会贯通。
她没有搭理外界纷杂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琢磨手锤这项基本功。
每晚梦里,都保持上万次有质量的敲击。
慢慢的,她越来越得心应手,锤子好像和手臂融为一体。
可她觉得还不够。
她要做得更好,做最好的那个。
等敲断了不知第几根钢棍,劲越来越巧,一分劲儿变成三分,三分劲儿又变成五分。
林巧枝身体很疲惫,但精神却越来越好。
每天都沉沉睡去,充实的日子将前阵子日日梦魇带来的惊恐,尽数抹平。
天气越来越热。
江城随处可见的短袖、跨栏背心,等再热点,许多工人会打赤膊。
很快到了考核那天。
林巧枝学校那边请了一天假。
她去食堂吃了早饭,就一个人到厂技术学校来了。
“巧枝。”
“来来来,这里签个到。”门卫张爷爷冲她招手,看她附身拿笔签到,实在没忍住好奇打听,“巧枝啊,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
张爷爷没打听到也不失望,笑呵呵地给她指了个教室,“进去随便找位置坐着等就好,到时候会有人去教室叫。”
林巧枝微笑:“好,谢谢您了。”
签到完就是等待了。
随着时间流逝,教室里的人逐渐变多。
都是厂子弟,前后差不了两岁的同龄人,相互都认识。
十几岁的男生们,不少还被林巧枝揍过。
看到她坐在那儿,都相互看看,有点讪讪的坐远了点。
教室里不断有人被叫出去,却又没有人再回来,林巧枝无意识摩挲手上的茧,看着逐渐空荡的教室,不免逐渐紧张起来。
“林巧枝。”有人在门口喊。
“在!”她赶紧说,“来了。”
林巧枝连忙站起来,往隔壁教室走。
在门口,她扯了扯衣摆,整理了下衣服,把碎头发挽到耳后。
为这场入校考核,她把各种手锤都试过了,敲断了上百根钢棍,准备得很充足了,不会有问题的!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这是间操作教室。
中间一张操作台,旁边摆了几张木头凳子,靠墙摆着几箱子工具。
坐在中间的那位老师,看了看手里的名单,又抬头多看了林巧枝两眼,才开口说:“先自我介绍,然后去那边选一根钢棍,规矩知道吧?12下。”
林巧枝点头:“知道的。”
她站定,声音洪亮的做自我介绍:“各位师傅好,老师好,我叫林巧枝,今年十五岁,就读于江城洪山第一中学……”
这会儿教室里坐了四位老师,坐姿都有点随意,表情不是很好,显然一早上的考察耗费了不少精力,精神有些疲惫了。
林巧枝面不改色,依旧笑着。
她基本上是最后一批交报名表的,这样的顺序无可厚非,疲惫也人之常情。学生们努力锻炼的锤击技巧,对这些老师来说或许也不值一提。
她走到钢棍堆旁边。
钢棍都是标准尺寸的,她随手拿了一根,在操作台上固定好。
操作台上放着考核用的手锤,林巧枝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感受了一下,然后握紧了。
王柏强第一个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还有她站到操作台前的姿势。
倒是认真练过的,他眉心松了点。
先不管能不能通过考核,这态度看着就不错,一看是扎扎实实抡过不少锤子的。
不像有些投机取巧的,看他们拿锤子都感觉震手。
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难道以为他们看不出来?别说技术活了,家里媳妇切了十几年的菜,新手一拿刀上砧板,就瞧得出是不是笨手笨脚、没怎么切过菜的了。
“小姑娘态度还是不错的。”王柏强同几个老师对视,小声说着。
“这丫头力气也不小,听说小时候压着前头那些小子打,性子凶嘞。”
这里倒不是坏话,性子要是太软,是干不好这种强技术活的。
王柏强稍微坐直了点,方便看动作。
林巧枝原本有些紧张,但拿起錾子和手锤,她心就倏然平静了下来。
得益于数万次的挥锤,看着眼前的钢棍,她十分自然娴熟地抡起手锤,连挥三下。
手锤重重地砸下,发出连续三声响亮的“铛”!
只用了三下,钢棍就断了。
王柏强当时看向林巧枝,眼神就带上了满意。
他在评分表上写了一笔。
然后抬头,“不错。”
又招手把林巧枝喊过来,“走过来点,看看你的手。”
林巧枝怔了一下,没听说这个。
她把手锤放下,走过去,目光飞快扫了一眼那张名单,看到自己名字,可惜后面那一栏被胳膊挡住了。
飞快收回目光。
不太明白地把双手伸出去。
刚刚看林巧枝三锤敲断铁棍都没太大表情的王柏强,看到她的手,诧异地挑了挑眉。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练习的?”
“交报名表开始。”林巧枝回答。
这事家属院不少人都知道,那铛铛铛的声音可藏不住,也做不了假。
王柏强也是这么想的,但听林巧枝真这么说,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不是三锤敲断这根钢棍,他们在座的这几个都有这手功夫。
主要是,“你这么短时间练成这样,左手没受过一点伤吗?”
除了茧,竟然没什么明显的伤痕?
要知道他们当初练,或者说每个人最初开始练习,即使再小心翼翼挥锤,握着錾子的左手虎口都难免被砸伤。
最初的几周,虎口都会肿起来,严重的甚至会裂开。
林巧枝当然也伤过,但是在梦里。大概一晚上,眼、手配合的反应和协调性,就熟悉的差不多了。
醒来后,那种左右手该怎么配合的感觉还在,磨合得很顺利。
林巧枝把手收回来。
她反应很快。
“确实没怎么受过伤,可能是我上手比较快。”
她得为自己提前毕业入厂做铺垫。
从一开始,就让人相信,她是个能快速学习上手的聪明人。
王柏强暗啧了一声,朝她点头:“行了,你先出去吧。”
林巧枝微微鞠躬。
出去后关好门。
“咔嚓”一声。
林巧枝心一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来源:勇往直前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