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得那时的北大荒,冬天能冻掉人的鼻子。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茅厕的粪便能结成冰坨子。晚上睡觉,被窝里冰凉冰凉的,得靠一身热乎气儿捂暖和。
最后的守候
"听说你要娶邻居刘大姐?"电话那头,儿子李国强的声音有些不可思议,我手中整理亡妻遗物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电话筒里传来儿子急促的呼吸声,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
窗外,初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里,落在床头柜上那张泛黄的合影上。照片中,丽华穿着蓝底碎花布衣裳,笑靥如花。
我叫李守仁,今年六十有五。在东北这座工业小城里,我算不上什么人物,只是机械厂里一个普通的车间工人,如今已经退休多年。
我们那一代人,大都经历过大风大浪。年轻时下乡当知青,吃过苦受过累,满怀理想却也满是磨砺。
与妻子张丽华的相识要追溯到六十年代末。那会儿正是知青下乡的年月,我和丽华都被分配到黑龙江北大荒同一个生产队。
记得那时的北大荒,冬天能冻掉人的鼻子。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茅厕的粪便能结成冰坨子。晚上睡觉,被窝里冰凉冰凉的,得靠一身热乎气儿捂暖和。
丽华是南方姑娘,打小生在江南水乡,柔弱的身子骨与北方的严寒格格不入。瘦瘦小小的个子,穿着厚棉袄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脸蛋冻得通红,手上开满了冻疮。
那年冬天,生产队拉煤回来,她的手被冻得通红却硬撑着不肯回屋。我看不过去,偷偷塞给她一副父亲临行前给我的皮手套。
"你自己戴吧,我不冷。"她推辞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副皮手套。
"我爹给我的,结实着呢,你先用着。"我硬是把手套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跑,生怕被别人看见说闲话。
那时候,男女知青之间可不敢随便说话,更别提送东西了。但我这人脾气倔,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后来她告诉我,那副手套她一直贴身收着,晚上睡觉前还会偷偷摸两下。就这样,在漫天风雪和艰苦劳作中,我们的感情如同北方的麦苗,历经严冬,在春天悄然抽芽。
知青点的炉火旁,我们说起家乡的事。她说起江南的桂花香,我讲起东北的雪景。两个天南地北的年轻人,在北大荒的荒原上找到了心灵的慰藉。
那会儿可没有什么正式表白,更没有什么花前月下。我们的情愫在锄禾日当午的地头,在冬夜围坐的炉火边,在集体食堂的粗粮饭菜里,悄悄滋长。
改革开放后,我们双双返城,进了同一家机械厂。我在车间当钳工,手上总是沾满机油和铁屑;她在办公室做统计,每天和一堆数字打交道。
记得刚回城那会儿,住的是单位分的筒子楼,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煤炉、饭桌、床,挤得满满当当。厕所在楼道尽头,全楼共用。冬天上厕所,那叫一个酸爽。
我俩结婚那天,厂里同事凑了几箱罐头和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作贺礼。婚宴就在厂食堂摆了六桌,菜谱至今我都记得:白菜粉条、溜肉段、糖醋丸子、拍黄瓜、红烧肉,外加每桌一瓶汾酒。
丽华穿着单位里女同事帮忙借来的红底旗袍,头上别着一朵塑料花,笑得比花还灿烂。那天晚上,车间主任喝高了,硬是拉着我对天发誓:"守仁啊,你得好好对丽华,不然我第一个不答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淡而踏实。单位里发福利,排队买猪肉,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去露天电影场看《地道战》、《英雄儿女》,这就是我们那代人的生活图景。
七九年,儿子国强出生了。那时医院条件差,产房外头只能听见里面的动静。听到孩子哭声那一刻,我差点蹦起来。接生的张大夫笑着说:"恭喜啊,李师傅,是个大小伙子!"
四年后,女儿国琴也来到了这个世界。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孩子的哭闹声、笑声充满了我们的小屋。
那时候,日子虽然紧巴,但大家都一样,也就不觉得苦。工资不高,每月就那么四五十块钱,还要存着给孩子买奶粉。丽华心灵手巧,会用布头给孩子做小衣服,会把我的旧衬衫改小给国强穿。
晚上下班回家,屋里飘着饭菜香。丽华站在煤油灯下,一边做饭一边哄孩子。我蹬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单位食堂打回来的半斤烧酒,心里满是踏实。
记得有一年,厂里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我和车间几个师傅商量着,下班后去建筑工地搬砖挣外快。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上全是血泡。丽华心疼得不行,用菜油给我擦手,一边擦一边掉眼泪。
"别哭,咱们总得熬过这段日子,"我笑着安慰她,"等国强国琴大了,就好了。"
她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不是心疼这个,我是心疼你。"
就这样,我们在平凡的日子里互相扶持,一晃三十年。儿子国强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在电子厂当技术员,后来自己开了小公司;女儿国琴在省城有了稳定工作,嫁了个老实人,生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不错。
我和丽华便在这老房子里,看着窗外的梧桐树一年年长大,然后一年年老去。生活的沟沟坎坎太多,数也数不清,但只要两个人一起扛,再大的坎也能迈过去。
九十年代中期,厂里改制,我被分流到一家小型加工厂,工资少了一半。丽华那时已经下岗在家,靠着织毛衣、做小手工贴补家用。日子紧张了些,但好在孩子们已经长大,负担轻了不少。
每到周末,我和丽华就去附近的小公园散步。她总爱穿那件藏青色的绒线开衫,是她自己织的。园子里的石桌旁,常坐着几位老头下象棋,丽华就在一旁给我削苹果,小心翼翼地把果皮削成一条长长的,从不断开。
去年冬天,丽华走了。肺炎来得太突然,前后不过半个月。第一周还只是咳嗽,我让她多喝热水,贴两片膏药就好了。谁知第二周就高烧不退,送医院时已经呼吸困难。
医院抢救室外,我魂不守舍。那种无力感,比当年下放北大荒时冻掉两个脚趾还难受百倍。国强从深圳赶回来,国琴带着两个孩子也从省城赶来。
抢救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医生出来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我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整个人懵了。三十多年朝夕相处的人,就这么走了?不可能,一定是医生弄错了。
国强搀扶着我进去见丽华最后一面。她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容祥和,像是睡着了一样。我握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不似人间温度。
"丽华,你别走啊..."我颤抖着唤她,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依稀记得,她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艰难地说:"老李,别一个人过,没意思。"我强忍泪水,点点头,只当是安慰她。却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丽华走后,家里一下子空了。墙上的布谷鸟钟还在"咕咕"叫,电视机里还放着她爱看的连续剧,炉子上的铁壶还煮着她爱喝的大麦茶。可是,再也没有人用温柔的目光望着我,再也没有人喊我"老李"了。
早上起来,习惯性地做两碗稀饭,然后猛然想起,只需要一碗了。晚上回家,习惯性地买两个肉包子,走到半路才想起,只需要一个了。夜深人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床边,看着她的旧棉袄,闻着上面残留的淡淡皂角香,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
隔壁的刘淑芳——大家都叫她刘大姐——常来帮忙。她和丽华是厂里的老姐妹,同为知青,感情深厚。刘大姐比我们小两岁,早年丧偶,一直独居。她手艺好,蒸的馒头松软,做的酸菜炖粉条地道,常给我带些家常小菜,帮着打扫房间。
"李师傅,这萝卜白菜汤是刚熬的,趁热喝。"她会把保温壶放在我桌上,然后不多说一句话就离开,懂得这种时候男人需要独处。
刘大姐长得不漂亮,但眉眼间透着一股子干练和朴实。她说话爽利,做事利索,是那种邻居们有事都愿意找她帮忙的人。
慢慢地,邻居们开始议论,说我和刘大姐"有情况"。老杨头是个爱管闲事的,一次在楼下碰见我,故意大声说:"老李啊,这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可得注意点啊。"
起初我并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在我心里,刘大姐只是丽华的好友,是在我最难熬的日子里伸出援手的好邻居。直到春节时,国强回来过年,一番话让我心里翻江倒海:"爸,听小区王阿姨说,你和刘阿姨走得挺近?"
我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紧:"胡说八道,你刘阿姨就是帮帮忙。"
国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爸,我知道您想妈,我们也想。但日子总得过下去,您一个人在家,我和国琴不放心。"
那晚,等国强睡下,我独自在书桌前翻出丽华的遗物。一个旧铁盒子里,装着她最珍贵的东西:我们的结婚证、孩子们的小衣服、几张发黄的老照片。最下面,有一本发霉的笔记本。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认出了丽华的字迹。她的字不好看,但工整,像她的为人一样,朴实无华却令人安心。
泛黄的纸页上,丽华的字迹依然清晰:"老李性子倔,嘴上不说,心里苦。我若先走,别让他孤独太久。淑芳为人善良忠厚,若她愿意,托付给她,我心安。"
字迹到这里有些颤抖,想必是病中所写。我呆坐良久,泪水模糊了视线。丽华啊丽华,你竟然想得这么长远。
我独自坐在窗前,月光如水,照在老旧的家具上。墙上挂着我和丽华的合影,是四十岁时照的,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笑得那样灿烂。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刚进厂时的热血沸腾,下班后一起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她坐在后座,轻轻扶着我的腰;国强高考那年,我们通宵守候电台广播成绩;女儿出嫁那天,丽华偷偷抹泪,嘴上却说"闺女大了,就该出去闯荡"……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浮现,恍如昨日。我想起她病中仍不忘叮嘱我按时吃药,想起她对刘大姐格外亲近,甚至主动让刘大姐来家里吃饭。
思绪间,我想起丽华生前曾几次提起:"淑芳这人不错,就是命苦。老陈走得早,留她一个人,这么多年也没改嫁,实在难得。"有一次甚至直言:"你没发现她看你的眼神不一样吗?"我当时只是笑笑,没往心里去。如今细想,丽华早已看透了一切。
那一晚,我几乎没合眼。脑海里回放着几十年的点点滴滴,丽华的笑容、刘大姐的身影,交替出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再开始一段感情,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对丽华的亵渎。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丽华希望我好好活着,而不是守着回忆消沉度日。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衬衫。这是丽华一直以来的要求—"男人邋遢不要紧,但得干净"。我鼓起勇气去找刘大姐。她正在阳台上浇花,碎花布围裙染着水渍,见我来,有些慌乱地整理头发。
"这么早?有事吗,李师傅?"她问,声音里带着紧张。
我开门见山:"淑芳,有件事想问你。"
她放下水壶,脸上泛起红晕:"你说。"
"丽华走前,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我直视她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惊讶,也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刘大姐愣了一下,眼圈微红:"丽华让我照顾好你。她说,她走后,你会很孤独。我答应了她。"
我轻声问:"就这些?"
她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着围裙边:"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愿意...我也愿意的话..."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
我点点头,心中释然。原来丽华早已为我铺好了路,只是我一直没看懂她的良苦用心。
回家后,我给国强和国琴打了电话。孩子们起初很震惊,甚至有些抵触。国强直言不讳:"爸,您考虑清楚了吗?妈才走一年啊。"
国琴更是难以接受:"爸,您忘了妈妈了吗?"
我没解释,只是把丽华的手札拍照发给了他们。不管他们能否理解,我都希望他们知道,这是丽华的心愿,也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几天后,国强回电话:"爸,我们尊重你的决定。既然是妈的意思,我们...我们没意见。"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知道,这个懂事的孩子终于明白了他母亲的用心良苦。
小区里的老邻居们议论纷纷。老杨头更是直言不讳:"老李,你这也太快了吧?丽华走才多久啊。"
刘大姐的堂妹刘淑贞甚至找到她家,劝她:"姐,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人家儿女都那么大了,你掺和进去干啥?"
我不辩解,只在心中默默告诉丽华:我没有忘记你,永远不会。只是人活着,总得向前看。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孩子们会理解的。
一个月后,我和刘大姐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工作人员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们,大概是觉得这对老人来登记结婚有些不常见。
"您确定要现在办理吗?"年轻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问。
"确定,"我坚定地说,"我们都想清楚了。"
回家路上,刘大姐小声问我:"老李,你真不后悔?"
我摇摇头:"丽华看人很准,她选中了你,一定有她的道理。"
刘大姐红了眼眶,握紧了我的手。那一刻,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婚礼很简单,就在家里摆了几桌。刘大姐没舍得买新衣服,只穿着朴素的蓝色旗袍,那是她多年前就有的,今天特意拿出来穿。我穿着唯一一套西装,是十年前丽华给我做的,有些旧了,但很合身。
餐桌正中,我摆上了丽华的遗像。有人说这不吉利,但我坚持。丽华是这个家的主人,永远都是。桌上的菜不多,但都是家常便饭:红烧肉、糖醋鱼、地三鲜,还有丽华生前最爱吃的醋溜白菜。
国强夫妇和国琴一家都来了,虽然表情复杂,但总算给了面子。国强的儿子,我的小孙子,在餐桌旁好奇地问:"爷爷,奶奶不是去世了吗?为什么又有个新奶奶?"
全桌人都安静了。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刘大姐蹲下身,轻声说:"孩子,你原来的奶奶永远是你奶奶。我是你爷爷的新朋友,你可以叫我刘奶奶。"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开心地跑去玩了。我看着刘大姐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感激。是啊,丽华在我和孩子们心中的位置,永远不会改变。
院子里的老邻居们也都送上祝福,连一向爱说闲话的老杨头都拍着我的肩膀说:"老李,看不出来啊,你还能有今天!祝你们白头到老。"
当我和刘大姐并肩站在丽华遗像前时,我仿佛看到她在微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爱的延续不是忘却,而是带着记忆勇敢地活下去。这或许就是丽华想要的——即使她不在了,也要让我的生活有人照料,有笑声相伴。
那天晚上,送走所有客人后,刘大姐默默收拾着餐桌。我走到她身边,轻声说:"谢谢你。"
她抬头看我,眼中含着泪花:"该我谢谢你和丽华。你们给了我一个家。"
夜深了,我和刘大姐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星星。"你说丽华能看见我们吗?"我不禁问道。
刘大姐点点头:"她一定能。她是个明白人,比我们都明白。"
是啊,丽华总是比我想得周到。她料到我会孤独,料到孩子们会忙于自己的生活,料到邻居们的闲言碎语,所以提前为我铺好了路。
家里的灯亮着,饭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刘大姐小心翼翼地收好丽华的照片,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生活仍在继续,只是方式变了。
窗外,院子里的梧桐树又抽出了新芽。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丽华在轻声呢喃,告诉我:"好好活着,老李,好好活着。"
我点点头,对着星空许下承诺:丽华,我会好好的,你放心。
来源:依依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