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0年新兵连的合影边角已经发脆,十七个穿着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土操场上,背后的"保家卫国"标语被晒得发白。
翻出铁皮盒里的老照片时,窗外正下着梅雨季的雨。
1980年新兵连的合影边角已经发脆,十七个穿着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土操场上,背后的"保家卫国"标语被晒得发白。
我用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脸,数到第六个时,喉咙突然发紧,吴广泰咧着嘴露出豁牙,胸前的大红花歪歪扭扭,像极了他当年总系不好的领带。
那年冬天,拖拉机突突突地载着我们十七个新兵往县城开。
车厢里挤满了人,吴广泰把大衣脱下来垫在铁板凳上:"都坐我这,城里人说咱当兵的屁股沉!"
他说话时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水珠,落在我冻得通红的手背上。
新兵连的日子像被拧干的毛巾。五公里越野时,李继承总把水壶让给跑不动的战友;半夜紧急集合,有人把裤子穿反,吴广泰边笑边帮人系扣子;军考冲刺那阵子,我们几个高中生躲在仓库里啃书本,手电筒的光在《高等数学》上晃来晃去。
1982年发榜那天,广播里念到我名字时,吴广泰一把将我抱起转圈。
他的迷彩服蹭得我脖子发痒,却盖不住他嘴里的兴奋:"狗日的!真让你考上了!"
那天晚上,我们偷偷在营房后墙根下喝酒,用搪瓷缸碰出清脆的响。
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大概能过一辈子。
转业那天,吴广泰骑着二八自行车来送我。
车后座绑着两筐自家种的西红柿,颠得筐沿直晃悠。
"到镇上好好干!"他拍着我的肩膀,"等我供销社转正,咱兄弟可得好好聚聚!"
可时代的浪潮来得猝不及防。九十年代初,供销社的玻璃柜台蒙上灰尘,吴广泰下岗那天,我在镇政府门口撞见他。
他的中山装洗得发白,手里攥着搪瓷缸子,缸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掉了一半。"
想开了,"他往嘴里灌了口酒,"准备和媳妇开个小吃部。"
李继承的摩托车在晒谷场摔过三次,每次都摔得皮开肉绽。他媳妇抱着孩子站在门口骂,声音能传过三条巷子。
后来他开始种木耳,菌棚却在暴雨天塌了,他蹲在泥水里抽烟,烟灰落在湿漉漉的木屑上,滋啦一声就灭了。
2002年的那个深夜,门卫大爷怎么也想不到,法院值班室的门会从里面反锁。
老战友的皮鞋整整齐齐摆在桌前,白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就像当年在部队出操前的模样。
他妻子哭着说,他总念叨"法院的水太深",抽屉里还锁着没写完的转业申请。
吴广泰来我家那天,衬衫第二颗纽扣掉了。
他挠着后脑勺,说最近总犯懒,吃不下饭。
我媳妇是医生,等他走后,她把诊断书拍在桌上:"肝癌晚期,让他赶紧去大医院!"
我握着电话的手直发抖,听筒里传来吴广泰爽朗的笑:"老伙计!说什么胡话呢!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家堂屋。
他瘦得脱了相,却坚持要给我泡茶。紫砂壶在他手里晃悠,茶水洒在八仙桌上。
"别治了,"他盯着杯里的茶叶,"把钱留给孩子上学。"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我想起新兵连时他帮我挡过的烈日,此刻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李继承出事那天,镇西头的小饭馆老板记得清楚。
他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摆着半斤二锅头。
临走时脚步踉跄,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比往常更响。
电线杆上的血迹被雨水冲了三天,他媳妇抱着骨灰盒从街上走过,怀里还揣着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这些年,我们的战友聚会从十七人变成了十人。
每次举杯,总有人对着空座位说:"老吴,干了这杯!"
照片里的人渐渐模糊,可记忆里的笑声却愈发清晰。
吴广泰的豁牙、李继承的倔脾气、老战友挺直的脊梁,都在岁月里发酵成了难以言说的痛。
我常常想,是不是当过兵的人,骨子里都刻着某种执拗?
在部队里,我们习惯了服从命令,习惯了咬牙坚持,却忘了生活不是战场,失败也不是投降。
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苦闷、无处安放的委屈,最终都化作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今我也六十出头,体检报告上的箭头越来越多。
每天清晨,我都会绕着老操场慢跑,那里已经变成了市民公园。
跑道上的年轻人戴着耳机,偶尔有人会问我:"大爷,您当过兵?"我摸着胸前的退伍证,笑着点头。
上个月,我们几个老战友又聚了一次。
酒过三巡,老王突然哭了:"咱们这些人,怎么就走了这么多..."酒杯碰撞的声音里,我仿佛又看见1980年的那个冬天,十七个少年挤在拖拉机上,朝着未知的远方飞驰。
那时的我们以为,只要穿上军装,就能扛起整个世界。
雨还在下,我把老照片重新放回铁皮盒。
窗外的梅花开了,香气混着潮湿的空气涌进来。
手机突然震动,是老战友发来的消息:"明天晨练,老地方见。"
我望着照片上年轻的脸,轻轻说了声:"保重啊,兄弟们。"
生命就像一场漫长的拉练,有人提前下了场,有人还在坚持。
那些未竟的梦想、未了的心愿,都化作了记忆里的勋章。
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做的不过是好好吃饭,按时睡觉,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对逝去战友最好的告慰。
毕竟,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曾并肩走过最炽热的青春,这就够了。
来源:风中an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