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片杨树林已经很高了。走在树下,仰起脖子都看不到树梢,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说一个老人的故事。
村口那片杨树林已经很高了。走在树下,仰起脖子都看不到树梢,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说一个老人的故事。
这片树林是我爷爷种的,整整三百棵白杨树,如今全都亭亭如盖,在村东头形成了一道绿色屏障。
爷爷走了已经三年了。那天家里来了一辆挂着政府牌照的黑色轿车,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拿着文件敲开了我家的门。
“请问您是刘德发的家属吗?关于刘德发同志生前在村东头种植的三百棵白杨树,现在按照国家生态补偿政策,每棵树补贴八百元,总计二十四万元。请您签字确认一下。”
我拿着那张纸愣住了,手在发抖。
二十四万啊,这对我们家来说是一笔巨款。想起爷爷当年种树的情景,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爷爷种那片树的时候,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那时候村里人都忙着外出打工,只有我爷爷,六十多岁退休回来的老村民,整天琢磨着要在村东头荒地上种树。
那时候村里人都不理解。
“老刘,你咋不种地种树呢?树长大得多少年啊,种点蔬菜不好吗?”李大叔坐在村口的石凳上抽着烟说。
“就是,老刘你这不是瞎折腾吗?那块地平整了种蔬菜,一年能卖好几千呢!”赵婶也跟着附和。
爷爷只是笑,叼着那个发黄的旧烟斗,嘴里吐着白烟:“我闲着也是闲着,这树种上去,以后村里清凉,挡风沙。”
村里人都笑话他,说他”脑子被驴踢了”,“城里退休回来的,不知道农村的苦”。甚至有人背后议论说爷爷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
那块荒地原来是村集体的,因为土质差,杂草丛生,没人要。村支书看爷爷真想种,就象征性地收了几百块钱承包费,把地”卖”给了爷爷。我清楚地记得,那张合同纸都是用铅笔写的,纸角还有一个油渍,大概是村支书吃饺子时沾上的。
“老刘啊,那地是真不值钱,你要种就种吧,反正也没人管。”村支书说这话时拿铅笔在耳朵后面插了插,那铅笔秃得只剩下半截,看起来滑稽极了。
爷爷拿着那张纸,珍而重之地放进了他那个褪色的绿色帆布包里。那包是他从城里带回来的,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五角星徽章,是他工作时的老物件。
刚开始种树那会儿,我常常陪着爷爷去地里。
春天,村东头的田野还带着冬天的寒气。爷爷从供销社买来树苗,用一辆破旧的平板车运回来。那车轮都松动了,每走一步都嘎吱嘎吱响,像是在抱怨什么。
爷爷先是一个人在地里挖坑,后来看实在挖不动了,才花钱请了村里的两个壮劳力帮忙。那两个年轻人干活倒是麻利,可嘴上不饶人。
“刘爷爷,您这是要等树长大了卖木材吗?”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爷爷不答话,只是认真地把每棵树苗放进坑里,填土,浇水。那时候附近没有水源,爷爷就用两个红色塑料桶,一趟一趟从村里的井里挑水。水桶上面有裂痕,水顺着桶壁往下漏,打湿了爷爷的裤脚。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却从不抱怨。
村子里有个残疾人叫小刚,从小腿就不好使,爷爷看他整天无所事事,就花五块钱一天请他帮忙浇树。小刚拖着瘸腿,推着一辆生锈的独轮车,车上放着水桶,跟在爷爷后面。
有一天,我听见小刚对爷爷说:“刘爷爷,这树长大了,您也看不到了吧?”
爷爷把手里的水桶放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抽出一支递给小刚。爷爷自己不抽纸烟,那包烟是专门给帮忙的人准备的。
“长不大我也种,种了总会长的。”爷爷说。
那天傍晚,夕阳把爷爷和小刚的影子拉得老长。小刚一瘸一拐地走着,爷爷弓着背,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像一幅奇怪的剪纸。
种树的第三年,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周末才回村。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看那片树林。树苗长得很快,有些已经有我胳膊那么粗了。
有一次,我看到爷爷在树下放了一个褪色的红色塑料凳子。那凳子腿有点歪,坐上去摇摇晃晃的。爷爷就坐在上面,手里拿着一本发黄的书。走近一看,是一本《树木栽培手册》,书角都翻卷了,有些页面还被雨水打湿过,皱巴巴的。
“爷爷,您这书哪来的?”我好奇地问。
“城里退休时同事给的,一直放着,现在用上了。”爷爷合上书,“你看这树长得多精神啊!”
确实,那些树苗像一个个士兵,笔直地站在阳光下。但也有几棵长势不好,叶子发黄。
“那几棵怎么了?”我问。
“缺微量元素。”爷爷认真地说,像个专家似的,“我已经买了肥料,明天施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把退休金的一部分专门用来买树苗、肥料和农药。家里的电视机是九十年代买的,声音时大时小,爷爷舍不得换。但对那片树,他从不吝啬。
村里人渐渐不笑话爷爷了,因为那片树确实长得不错。但他们还是不理解,觉得爷爷这是”没事找事”。
“老刘啊,你这把树养得比孙子还好!”王大爷路过时打趣道。
爷爷没应声,只是用手摸了摸树皮,像抚摸孩子的脸。
我上大学那年,村里闹了一场大旱。井水都浅了,家家户户省着用水。爷爷的树眼看着要旱死了,叶子都焉了,卷起来像老人的手指。
爷爷急得不行,到处找水源。最后他跟十里外的一个养鱼的熟人商量,用三轮车拉来几桶鱼塘水。那水又黑又臭,养鱼人家换下来的,别人都不要。
爷爷就用那水去浇树。那个夏天,他天天往返于村子和鱼塘之间,风吹日晒的,脸都黑了一圈。
“爷爷,您别忙活了,树死就死了吧。”我劝他。
爷爷摇摇头:“树也是有命的,能救一棵是一棵。”
后来下了一场大雨,树总算保住了。但那个夏天过后,爷爷的背驼得更厉害了,走路时右腿也开始不利索。
我大学毕业后去了城里工作,回家次数更少了。每次回去,都能看到爷爷的树又长高了一些。爷爷年纪大了,不能亲自干活了,就雇了小刚帮忙。小刚现在成了村里的”树木管理员”,每天骑着摩托车去巡视那片树林。
他的摩托车是二手的,换了三次主人,车把上还贴着一个褪色的”发财”贴纸。每次发动,都要踩好几脚才能启动,冒出一股黑烟。
爷爷七十五岁那年,那片树已经长成了小森林。春天,树上开满了花,引来了不少蜜蜂。夏天,浓密的树荫下成了村里人纳凉的好地方。到了秋天,金黄的树叶飘落,孩子们在树下捡树叶做标本。
我结婚那年,特意带着妻子回村看爷爷。爷爷坚持要在树林里给我们拍婚纱照。
“在树下拍,多好!”爷爷高兴地说。
那天,我和妻子穿着婚纱礼服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在我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爷爷坐在那个老红凳子上,笑得合不拢嘴。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爷爷那么开心。
照片拍完后,爷爷拉着我的手,神神秘秘地说:“这树啊,以后有大用处!”
我没太在意,只当是老人家的唠叨。
爷爷走得很安详。走之前,他要我答应照顾好那片树。
“你答应我,别让人砍了。”爷爷握着我的手说。
“放心吧,没人会砍的。”我安慰他。
爷爷走后,我接手了那片树林。说是接手,其实也没什么事要做。树已经长大了,根系发达,不需要太多照顾。只是偶尔我回村,会去看看,顺便付给小刚一些管理费。
小刚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腿脚依然不好,但人很精神。他在树林边上搭了个小棚子,里面放着工具和一张床。晴天他就睡在那里,和树作伴。
“树林子好啊,空气好,晚上能听见虫叫。”小刚说。
去年冬天,县里来人测量土地,说是要做什么生态调查。他们量了树的高度,记录了树的数量和品种。小刚打电话告诉我,我也没在意,以为只是例行公事。
直到今天,政府的人来了,说每棵树补贴八百元。
我签完字,拿着那张存折,在树林里走了一圈。阳光透过树叶斑斑点点地洒在地上,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说话。
我不由想起爷爷生前的话:“这树啊,以后有大用处!”
原来,爷爷早就知道,只是我们都不理解。
晚上,村里人都来我家串门,议论纷纷。
“老刘真有先见之明啊!”
“当年我们都笑话他,现在看来是我们短视了。”
“你爷爷这是给你们留了一笔财富啊!”
我给大家倒茶,用的是爷爷生前用的那套茶具,杯子上有一个小缺口,是爷爷不小心磕的,他舍不得扔。
小刚也来了,他带了两瓶散装白酒,是镇上小卖部五块钱一瓶的那种,辣得够呛。
“刘爷爷眼光长啊,”小刚倒了一杯酒,“他老人家要是在,该多高兴。”
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村东头的树林。晨雾还未散去,树木矗立在雾中,如同从梦里走出来的巨人。我坐在爷爷的那个红色塑料凳子上,凳子已经很旧了,坐着还是摇摇晃晃的。
这时,我发现树干上刻着一些痕迹,走近一看,是一些日期和符号。有些已经被树皮生长掩盖了一部分,但依稀可辨。
2001年5月18日,第一批树苗种下。 2003年8月4日,大旱,损失30棵。 2005年7月20日,补种15棵。 …
最后一个日期是2018年10月1日,爷爷去世前的半年:“树已成林,心愿已了。”
我摸着那些刻痕,突然泪如雨下。
原来爷爷把这片树林当作一部日记,记录着他的心路历程。那些刻痕随着树的生长已经变形,但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爷爷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在树干上刻字的样子。
我想起小时候爷爷常说的一句话:“种树的人最有耐心,因为他知道自己种的不是树,是时间。”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政府的补贴款很快到账了。村支书来家里,说是村里要发展乡村旅游,想借着这片树林做文章,问我有什么想法。
“这片林子,我不打算卖。”我斩钉截铁地说。
村支书愣了一下:“不是卖,是合作开发。这林子这么好,可以建个森林公园,搞休闲农业。”
我想了想,同意了。但我提了个条件:“要把我爷爷的故事写进去,树林的名字就叫’德发林’。”
村支书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老刘是我们村的先进典型,早就应该宣传了。”
走的时候,村支书告诉我,政府还有一个”古树名木保护”的项目,我爷爷种的树已经列入保护名录了。
“以后每年还有管护费呢,你放心,这林子越来越值钱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对我来说,这片树林的价值早已超越了金钱。
今年春天,我辞去了城里的工作,回到村里。用补贴款在树林边上盖了个小木屋,准备长住下来。
小木屋很简单,两室一厅,够住了。我在院子里种了些花草,还养了两只鸡。每天早上,我都会去树林里走一圈,看看那些树,和它们对话。
有时候,我会带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树下工作。我现在做自由撰稿人,写一些乡村见闻和故事。爷爷的故事是我写得最多的。
村里人都说我傻,放着城里的好工作不做,回来守树。
“有什么好守的?树自己会长!”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有些事情,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
树林渐渐成了村里的名片。周末有不少城里人开车来这里野餐、拍照。小刚的腿脚不好,但头脑灵活,他在树林入口摆了个小摊,卖些自家腌的咸菜和晒干的野菜,生意还不错。
前不久,县电视台来采访我,问我爷爷当年为什么要种树。
我想了想,说:“我爷爷常说,人不能只看眼前。眼前的利益有多大,心就有多大。他心里装的是几十年后的事情,所以他能等得起。”
记者又问:“那您为什么要回来守着这片树林呢?”
我望着眼前高大的树木,微微一笑:“因为我爷爷不仅种下了树,还种下了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比树更需要人来守护。”
采访播出后,有不少人来找我,说想学种树。我就把爷爷留下的那本《树木栽培手册》借给他们看。那本书已经更旧了,有些页面需要用透明胶带粘起来,但知识还是那些知识。
昨天,我在爷爷的红色塑料凳子上坐了一下午,看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影子。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在说着什么。
我突然想起爷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种一棵树,就是和时间做朋友。”
如今,时间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回报。
我拿出手机,给妻子发了个信息:“今年秋天,带孩子回来看看这片树林吧。我想教他怎么种树。”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