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皇宫里的宫女,一个漂亮的宫女,像我这样的人,总是不甘只做个普通宫女的。
我是皇宫里的宫女,一个漂亮的宫女,像我这样的人,总是不甘只做个普通宫女的。
于是,我去皇帝面前出头拔尖,期盼他封我个半妃一嫔,改一改我的奴才命。
可皇帝六宫美人三千,个个赛貂蝉。我这点小漂亮,压根入不了皇帝的眼。
我依旧干着粗活,做一个平凡的宫女,几年后,二十五岁的我被放出了宫。
那时我想,我这般姿色,又曾侍奉天家,就算配不上皇帝,也该配个王侯将相。
1
我出宫的时候,早到了成婚的年纪,所以急着给自己找夫家。
家里人和媒婆给我牵过不少红线,不是卖菜的,就是打渔的,要么就是种地的,我心气儿高,一个也瞧不上。
我长得漂亮,对镜帖花黄的时候,我时常有点小骄傲,镜里的人面似桃花,眸如秋水,口像樱桃。
更重要的是,我见过当今天子。
我给他端过茶,倒过水,狭长的宫道里,我给他请过安。
他的金口玉牙对我说过平身,那可是真龙天子啊,多少人一辈子连他的衣角都瞧不见,这些无端让我觉得自己也尊贵起来。
虽然并不似我幻想中一样,他封我做个皇妃,让我穿上华服宝冠,做个比肩玉环飞燕的宠妃。
可我还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该配脚夫平民,做个粗俗的村妇,该配王侯将相,做个尊贵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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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自己打扮了个花枝招展,整天扭着腰,去大户人家的门口碰运气。
从前在宫里,美人如花团锦簇,争奇斗艳,我在其中排不上号,可在宫外,我比大街上的女子都好看。
我认为自己足以迷倒一个贵气的公子,让他对我一眼万年,然后带回府上,发誓非我不娶,要和我恩爱到老,从此我夫妻美满,儿女绕膝,锦衣玉食。
话本里,许多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爱情不都是这样来的吗?
于是,我在王府门口丢过罗帕,在将军府门口扔过钗环,在富人府门前假装晕倒,可一连努力了好久,始终没有等来期盼中的偶遇,倒是遇上了几个地痞流氓。
爹娘骂我发疯,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让我赶快找个老实人嫁了。
和我同龄的姑娘,孩子都满地跑了,而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要我把这些年存的钱拿出来,给我弟弟娶媳妇。
确实,我身上有点小钱,那些年我在宫里省吃俭用,攒下的月例和出宫时的遣费,共有七十两。
这钱足够给我弟弟娶个媳妇,再风光大办一场。
我瞧了瞧好吃懒做的弟弟,和溺爱他的爹娘,咬牙把钱藏得死死的,就是不肯给,我得为自己作打算。
因此,我的日子不好过起来,日日和爹娘弟弟争吵,我更加勤勉地去大户人家门口等「偶遇」,我期盼着哪天能从里边走出一位贵人,用他尊贵的手拉我脱离灼热的苦海。
等了很久,我依旧没等来贵人,倒是等来了一个美人。
那天,我倚在齐王府门旁的树下,思索做个什么模样能讨里头的贵人喜欢,越想越觉得自己像勾栏瓦舍里的妓子,我在心里狠狠啐自己。
冷不丁瞧见王府大门开了,齐王出了门,我咬咬牙,狠狠心,闷头走上前,故意和齐王撞了个满怀。
没有机会,我就给自己创造机会,我得让贵人瞧见我。
齐王被撞得「哎哟」一声,回过神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左右侍卫也亮出长刀。
我装出一副惊恐的可怜模样,好让这位王爷心软,我等着他温柔地说:“姑娘,你无碍吧。”
可我等来的是一记耳光,清脆响亮,齐王气冲冲地理着衣衫,朝我怒斥:“不长眼的野丫头,竟敢冲撞本王。”
我捂着脸,脑袋发蒙,这怎么跟戏文里不一样,齐王怀疑我是刺客,吩咐侍卫将我捉去下大狱。
我心里惊惧非常,叫苦连天的时候,一声娇软的声音响起:“等等。”
紧接着从王府款款踏出一个紫衫美人儿何处归我望了那美人儿一眼,只消一眼,浑身就定住了。
她太美了,冰肌玉骨,皓齿蛾眉,双瞳剪水,袅袅婷婷,俨然一朵刚出水的芙蓉,真是姿容绝代,甚至,比宫里最得宠的贵妃还要美上几分。
她从我眼前走过,一步一步踩在我的心上,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啊。
周遭的人窃窃私语,说这是齐王新娶的小妾,十分得宠。
美人挽住齐王的手臂,浅浅一笑,露出梨涡两点,她娇嗔地说:“许是个乡野村妇,不识王爷大驾,何必在她身上费工夫,赶走了就是。”
齐王消了气,宠溺地捏了捏美人的鼻尖:“好,都依你。”
她三言两语替我解了围,免了我的牢狱之灾,随后和齐王携手上了小轿离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轿,我心里五味杂陈,羡慕,感激,折服,羞愧,失落。
我引以为傲的小小美貌,在真正的贵人和美人面前,是那样不堪一击,不值一提。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出了宫,我依旧是个平凡人,所有的骄傲自负,也瞬间土崩瓦解。
罢,我就该是个平凡人。
3
像是淋了一场大雨,我清醒了些,我不再心高气傲,打算找个平凡人过日子。
可打渔的朱二爱喝酒,杀猪的张三长得丑,种地的赵四家里穷,卖菜的王五喜欢赌,我挑挑拣拣,总是没个顺心的。
媒婆被我烦得不行,说最后再替我牵一条红线,若再不行,她也不管了。
许是天意见怜,这最后一个,偏偏合了我的心。
那个男人叫周怀,生了个俊俏的好模样,从前是东街戏班子里头的小生。
我见过他的,半年前我刚出宫,正赶上镇上请了平安戏,我去看热闹。
戏班子演了一出临江会,他在其中扮演周瑜,本就好看的模样上了妆,更是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他不紧不慢撩起蟒袍,一个侧翻从高台下来,又在一声鼓响中稳稳落地,霎时满堂喝彩。
那英姿,我记了许久,只是如今周怀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周都督了。
他前些日子给大户人家唱堂会的时候翻台失误,摔伤了腿,演砸了戏,得罪了主家,又气坏了东家。
他也成了半个残废,一条腿走起路来是跛的,从此唱不了戏,演不了周公瑾。
我一见他英俊的脸就喜欢,笑着跟媒婆说,我愿意。
媒婆叹了口气,让我再好好想想,她说周怀没爹没娘,手里的那点积蓄赔钱的赔钱,治腿的治腿,散了个干净,现在是穷光蛋一个。
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只觉得,那个英姿勃发的周公瑾,现在翻进我的心里来了。
4
我和周怀成了亲。他没钱,给不起聘礼,我不计较。
他没房,我也不恼,自己出钱租了个小院子。
我爹娘弟弟气极了,和我断了来往,我们办了几桌酒席,请了几个亲朋好友,没有高堂可拜,我们就拜了皇天后土,总算勉勉强强把婚事给办了。
新婚之夜,周怀抱着我说了好多情话。他咿咿呀呀地唱了许多情意绵绵的戏文,他说从前是给别人唱,今后只为我唱。
我沉溺在他温柔的海洋里,被甜言蜜语哄得心里荡漾,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红烛夜夜燃烧,红帐夜夜摇晃,我想,我们这样,不就是文人诗里的才子佳人么。
我把他当成我的心肝,我的依靠,如胶似漆地缠绵了两个月后,我的头脑渐渐清醒下来,催周怀去找个事做。
不管干什么,能挣点钱就好,他却如临大敌一般摇头,说他除了唱戏,干不了别的。
我知道他身上和心里都有伤,不气不恼,由他疗伤,反正我有积蓄。
成婚后的第三个月,我有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周怀还是整日躲在家里。
我从柔声劝解,变成了催促吵闹,我催周怀找个活计养家糊口,我那点积蓄又不能吃一辈子。
周怀不愿意,最初的柔情蜜意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无尽的争吵。
突然有一天,周怀满口应下,说他会出去找活干,养着我和孩子。
我高兴极了,以为他疗好了伤转了性,谁知第二天他就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积蓄。
我那些白花花的银子藏在墙洞里,柔情蜜意之时曾对周怀和盘托出,我一见空空的墙洞就哭得昏死过去,醒过来又是一场嚎啕大哭。
后来,我拖着大肚子去周遭打听,邻居说,周怀曾问了好些人哪里能治好他的瘸腿。
有人说南方有个神医,专治瘸腿,能恢复如常,只是要价颇高,想来,周怀是偷走我的积蓄,去治他的瘸腿了。
他也从没放下过周公瑾的梦,他保留了一点点良心,没拿走我全部的积蓄,还是留了一点给我。
想来是看我如今大腹便便,让我不至于饿死。
我挺着肚子去衙门告状,衙门说这是家务事,不肯管。
我在家里日日哭,日日骂,王八羔子大混蛋地骂周怀,可是再骂,他半分也听不到,更解不了我当下的惆怅。
我是一只贪婪的饿狗,被自己挑选的骨头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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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我就要临盆,身边却没个知心照应的人,心里无限悲凉,我想起了爹娘。
我挺着肚子,在左邻右舍窃窃私语中回了娘家,弟弟一见我就发火,将我的包袱扔出好远。
我爹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吼:“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姐姐,眼睁睁瞧着弟弟打光棍,倒把钱给别的男人送。”
我娘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很想反驳,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只想尽可能让自己的人生幸福一点,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到底是我活该,娘家不肯收留,我又回到了租住的小院。
我不吃饭不睡觉,日日盯着院子发呆,后来有人在门口叫我的名字,是我娘的声音。
我很高兴,欢欢喜喜把我娘请进屋,到底是亲娘,她一定是心疼我的。
娘跟我说:“闺女啊,我给你寻了个好去处,张屠夫家有个妹子,咱两家换亲,你嫁给张屠夫,张屠夫妹子嫁给你弟,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你肚子里这个买下一副猛药打掉,也不耽误你出嫁.…”
我越听心越凉,越听手越抖,我听说张屠夫暴虐成性,原配日日受他毒打,后来忍受不了投河自尽。
据说,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伤痕累累,这样的人让我嫁,岂不是要我命。
况且,我如今身怀六甲,就急着让我打下即将临盆的胎儿去换亲,桩桩件件,直逼我性命,哪一样不比毒蛇猛兽来得厉害?
我拒绝了这桩好去处,弟弟的婚事落了空,我娘和我爹一样气急败坏,面目狰狞,骂我天生贱命,合该受苦,摔门而去。
我知道我是个卑贱的人。可再卑贱,日子也该属于我自己。
6
我心里有了个阴狠的想法,生下孩子,抱去卖掉,能换一笔钱。
这笔钱够我养好身体,再有点富余,说不定够我做个小本买卖。
我心里把他当成对周怀的报复,狠毒的报复,但想来也是可笑,那样的人,怎么会在乎。
某天,我毫无征兆地临盆,羊水淅淅沥沥流了一地,我独自一人咬着牙,憋着痛,承受了几个时辰煎熬,才将孩才将孩子生下。
是个男孩,眉眼很像我,我很多次尝试过将他卖掉,最后却还是抱回了家。
十月怀胎,真正到了要分离的地步,又是那样难以割舍。
我给他跟了我姓,取个名字叫梁坦,带着他艰难求生。
镇上有大户人家在找乳娘,月例还算丰厚,我想挣这份钱,就去试了试。
一众乳娘解开衣衫,由那家主母一个个细细查看,后来她选中了我,觉得我伶俐好看。
曾让我不可一世的小小美貌,没有让我做成皇妃贵妇,倒是让我在一众乳娘中脱颖而出。
我做了那家小公子的乳娘,这家人真奢侈,有两个乳娘伺候他。
在人家这里做乳娘,我们要日夜照顾小公子,一个月只能告假一天,整日吃着催乳的大鱼大肉,一点盐都不放,吃多了想吐。
小小的梁坦才刚刚满月,我无法再照顾他,只好拿出一大半的月例,拜托邻家婶婶照顾他。
婶婶没奶,也只能熬了米粥喂他,偶尔去买些羊奶。一个月,我只能见他一次。
这样的光阴过了许久,小公子渐渐长大,他不再需要乳娘的哺育和照料,我终于得以回家和梁坦相聚。
主母心好,在我临走时还给了笔钱。
我欢欢喜喜地买了桌椅板凳,在街口支了小摊卖馄饨。
那时候梁坦还很小,我就把他绑在背上,烧水,劈柴,下馄饨。
我做馄饨的手艺好,四处飘香,物美价廉,生意很好,梁坦渐渐长大,会跑会跳会说话。
他不去玩,整日守在我身边,一会儿帮我加水,一会儿给我添柴,劳累了一天回到家,他的小手一会儿给我捏腰一会儿给我捶背。
我觉得幸福又满足,从前再苦再难,但如今还是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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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坦到了该去学堂的年纪,万幸如今日子还行,我供得起他。
我牵着他的小手来到学堂,他嘟囔着不想去,只想陪着我卖馄饨。
我训他,说卖馄饨可没出息,男子汉要读书,将来才会有成就。
梁坦抬头问我:“娘,什么是有出息,你是希望我做个大英雄吗?”
这句话倒将我问住,我想了想,摸着他的脑袋和他说:“能做大英雄固然好,可是卖馄饨也很好,平安健康就好。”
如今的我,早没了年轻时候的傲气,什么非同凡响,什么位高权重,什么纸醉金迷,曾经所有的臆想都比不上如今手里的一碗馄饨实在。
梁坦在学堂很调皮,他不爱读书,就爱上蹿下跳,舞刀弄枪,呼朋唤友。
先生总是和我告状,我也时常训他,却没丁点用。
孩子悄悄长大,我也渐渐年长,我们的生活还算平静,皇宫里却波涛汹涌,地覆天翻。
对我说过「平身」的那个皇帝驾崩了,七岁的小太子当了皇帝。
小皇帝位置坐了不到一年,齐王以主少国疑,理应让贤为由带兵杀进皇宫,将小皇帝从皇位上揪下来,流放到了千里之外的岭南。
如今万人叩拜的皇帝,是当年的齐王。
老百姓有的骂他狗腿篡位,有的说他英明壮举,更多人是像我一样不说话不评价。
我们不在乎当今皇帝是谁,不在乎他是怎么登上的皇位,那些波澜壮阔的事离我们太遥远,我们只在乎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
只是,我想起了当年那个为我解围的美人,向旁人打听了一下,人家说那美人被封了柔妃,圣眷正浓。
我心里为她感到高兴,她那么美,心那么好,就像话本里的人美心善的主角,她该有这样的美好结局。
可这远远不是世道的结局。
几日后,城门上挂了具赤身裸体的尸首,是当年的美人,如今的柔妃。
听说,她劝诫皇帝善待前皇帝,惹得他大怒,疑心她与前朝臣子勾搭,将她处死,扒光衣服挂在城头暴尸三日。
再缠绵的情义,再浓厚的恩宠,也不过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我很害怕死人,但还是去了城头,美人在上头随风摇摆,已经是惨不忍睹的模样。
我仰头看她,试图找出当年她风华正茂,千娇百媚的样子来,可没看几眼,我就忍不住扶墙呕吐。
我真没用。
三天后,美人的尸首被扔到了荒郊野岭,曾经艳冠后宫宫的宠妃,如今不过是一具凄惨白骨。
我带着梁坦偷偷埋了她。埋她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己曾厌恶的平凡,曾艳羡的不凡。
原来,那都不是谁一生的终点。至少现在,我觉得平凡点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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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大概见不得人好,总和人作对,皇宫里争权夺势这把火,终于是烧到了老百姓头上。
英王斥齐王篡位自立,举兵入宫讨伐齐王,齐王不敌,被射杀在龙椅上,英王大张旗鼓迎回岭南的小皇帝,扶他上位,自封摄政王,而后英王独揽大权,拥兵自重,小皇帝成了傀儡。
没多久,赵王,盛王又举兵反了英王,把英王全家杀了个干净,盛王当上了皇帝,原来的小皇帝,听说被盛王溺毙在荷花池。
没过多久,赵王又和盛王打了起来……
各路王爷们轮番上阵,你方唱罢我方登场,那些王公贵族们一开始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来连理由都没有。
他们都想要王权宝座,为此展开血腥与屠杀,我庆幸的平凡生活被打破,屠刀举到了我们头顶上。
街上不再是从前的热闹模样,几乎没人敢出门,因为那里每天都在过兵,每天都在打仗。
京城向来是王侯必争之地,他们在京城打打杀杀,可苦了我们这些百姓,那些兵会撬开米店的门,宰杀百姓的猪羊,抢走钱庄的钱,掳走过路的姑娘。
他们吃喝拿用,是没人敢去要钱的,谁若敢问,就是一把钢刀劈开面门,谁让他们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家伙呢?
我那十几年未见的爹娘弟弟,听说为了抢回半袋米,全都死在兵将的刀剑下。
每次大战过后,街上都是遍地尸体,有将军士兵的,也有老百姓的。
我不能再去卖馄饨了,我已经攒够能开一间铺子的钱了呢?
真可惜,怕什么来什么,有一次,十几个兵闯进了家门,他们将刀抵在我心窝,说皇上打仗,要百姓捐钱。
我颤颤巍巍地问,要多少。
领头的不搭理我,直接让几个人在屋里搜刮一番,他们翻箱倒柜,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后,在我床底下搜到一包沉甸甸的银子。
领头的看了看很满意,带着手下要走,我的血冲上脑门,扑通跪下,死死抱住那人的腿哀求:“官爷,您不能全拿走啊,得给我们留点活命的钱啊。”
那是我好多年的积蓄,一碗一碗的馄饨挣出来的,近两年赋税很重,攒那些钱真的很不容易。
我原想着拿这些钱开间铺子,或者给梁坦娶个媳妇,领头的狠狠将我踹开,我的头磕在地上,温热的鲜血流到脸上。
他骂骂咧咧:“老子给你留条命就不错了,再啰唆,一刀送你见阎王!”
他们扬长而去,我捂着头坐在地上哭,打水回来的梁坦见我这副模样,摔了水桶,红了眼睛,拎着菜刀要去找那些人拼命。
我死死拉住他:“罢了罢了,去了也是找死,我们都还活着,这就很好。”
9
天子脚下,王侯打架,百姓遭殃,数不清的大战过后,京城几乎已经毁了大半。
我们住了十几年的小院子也被大火烧了,无奈,我们决定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讨生活。
好多人已经离开这里,逃去南方,我和梁坦拢了拢剩下的东西,背着包袱也出城往南走。
在城外,我看见了一地士兵的尸体,其中有前些天冲进家里抢钱的那些人,领头的尸首分离,死状凄惨。
我没有觉得恶有恶报,只感慨世道糟糕,众生都苦,他们也不过是贵人们争权夺势的燃料,千千万万条命做燃料。
我和梁坦靠着两条腿走个不停,饿了就吃带的干粮,渴了就喝路旁的溪水。
可出了门才知道,外面也不太平,朝政混乱腐败,各处官匪横行,民不聊生。
好多地方有了起义军,反了朝廷,朝廷里那帮贵人,一边忙着窝里反,一边镇压起义军,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尸横遍野,土地都被染成了赤红。
我们四处防备,提心吊胆,走了足足三十八天,一身疲惫,满身狼狈。
这时,走到了一个叫平安镇的地方,远离喧嚣,还算安宁,就打算在这里安家。
梁坦找到一个已经荒废的庙宇,我们住了进去,这个时节已经是寒风凛冽,我俩在稻草堆上冻得瑟瑟发抖。
梁坦让我等着,他去找点柴,不多时他就抱回了一捆柴,生了火,欢欢喜喜地对我说:“娘,暖和了吧。”
热乎乎的火光映在我们脸上,我搓着手:“真暖和啊。”
这点暖意还没把我们的衣服烤热,破庙里忽然进来几个人,一桶水把火堆浇灭。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指着我们骂:“哪里来的叫花子,敢偷我家的柴?”
梁坦站起来梗着脖子说:“这不是我偷的,是我在林子里捡的。”
旁边人「呸」了他一口:“你捡的?林子是我家老爷的,你也是偷。”
我们吵闹推搡起来,对方人.人多势众,我们落了下风。
他们要我们赔十文钱,这荒废的庙宇也不准我们外乡人住,我们翻遍衣兜,也只有五文钱。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没法再凭空变出五文钱来,我试图向他求情,求他高抬贵手。
对面的男人居高临下,嗤之以鼻:“没钱也行,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就当抵了那五文钱了。”
我听完忙不迭地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极尽谄媚,现在的我,早就不知脸面为何物了。
梁坦在一旁悲愤地喊:“娘啊,娘。”
他们终于放过我们,把我们赶出破庙,不许在镇子里待,我们只好在风刀霜剑中继续走。
路上梁坦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对我说:“娘,如今的苦,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加倍还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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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走了很多路,仅剩的五文钱给了那伙恶徒,干粮也早就耗尽,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路上我们只能要饭,有时能要到一碗稀粥,有时是半张薄饼,更多的时候什么要不到,因为如今大家都过得都很差。
我和梁坦经常一两天都吃不到一粒米,饿急了就生吃路边的野草。
梁坦话越来越少,人越来越深沉,他一个七尺男儿,如今只能吃着嗟来之食,我知道他心里有多愁苦。
又一次,两日没吃东西后,我受不了饿晕了过去,梁坦背着我,踌躇地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主人是个和善的老人,给我灌了一碗热粥,我才渐渐醒来。
老人问了我们许多,得知我们是京城逃难来的,他人真好,说我们是可怜人,把他家不住的小屋借我们住一晚。
我们感激涕零地住了进去,谁知,半夜村子里乱哄哄的,梁坦悄悄出去看,才知道这里遭了匪。
第二天,老人向我们哭诉,这附近有山匪,每隔一段时间就下山烧杀劫掠,欺男霸女,前后几个村子深受其害,官府压根不管。
梁坦皱着眉头问:“昨夜我见那山匪也不过几十个人,若是十里八乡的村民联合起来抵抗,匪徒未必能占上风。”
老人抹着眼泪:“那都是不要命的家伙,谁敢跟他们叫板啊?”
梁坦想了很久,恳求老人留我们多住些时日,兴许他能解了这里的匪患。
老人半信半疑,最后还是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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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坦往周遭的村子里来回回跑,说服大家联合起来抗击山匪,许多人受欺压惯了,一开始不愿意,梁坦不放弃,一直劝说。
他骂他们懦弱,财物被抢,妻儿被辱,他们倒甘愿永远做这缩头乌龟,没人愿意自己一直受欺负,多数人都对山匪咬牙切齿,渐渐有人答应了梁坦,跟着梁坦组成了护卫队。
一个人带动两个人,两个人带动三个人,人越来越多,拿着锄头镰刀柴刀,日夜练习杀匪。
他们有放哨的,有巡逻的,有挖陷阱的,俨然一个小军队的模样,我想起梁坦小时候爱看兵书,如今还真派上了用场。
在匪徒又一次下山作恶时,猝不及防地中了村民们的埋伏,梁坦带头英勇厮杀,那些山匪说来也是一些被逼上山的农民,一见这阵仗就不知所措。
最后,山匪死伤大半,仅剩的几个人也落荒而逃,梁坦带着大家一鼓作气杀上了山匪的老巢,带回了曾经被夺走的部分财物。
这次的「剿匪行动」,在梁坦的带领下获得了胜利,村民们欢呼雀跃,将我们奉为座上宾。不仅好酒好菜招待我们,还给我们分了一个小院和两块地。
我们高兴极了,一路颠沛,终于能有个安家的地方了。
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日子,我们很珍惜,我经常去看那两块土地,期盼着春天快点来,我播下种子,让它们长出希望的秧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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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安宁日子仅仅过了两个月,村子里就来了很多官兵,他们挨家挨户搜查,看到年轻小伙子就抓走充军或是当壮丁。
这次是人数众多,装备齐全的大军,村民们无法再像反抗山匪一样反抗他们,大军从周遭一过,十里八村几乎都剩下老弱妇孺了。
邻家阿婆的儿子前些年就被充了军,死在外乡,如今她年仅十一岁的孙子又被抓去了,她号哭辱骂,险些哭瞎一双眼睛。
梁坦那天抓着井绳吊在水井半腰,躲过了那场搜查,他沉默了两天后,扑通跪在我面前。
他说自己要去找起义军,朝廷逼得人活不下去,他就干脆反了朝廷,他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不甘心一直受世道欺压。
我透过他,看到了一丝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我擦擦眼泪,笑着对梁坦说:“孩子,你去吧。”
我知道他有勇气,有谋略,有野心,他临走的前一晚,我熬了一夜,将自己衣服撕成料子,给梁坦裁成新衣。
走的时候,梁坦给我磕头,故作轻松地笑着对我说:“娘,说不定儿子能挣个王侯当,那时一定要娘享尽这世上的荣华富贵。”
我也忍着眼泪,强笑着说:“什么富贵都抵不上你平安,娘等着你回来。”
13
梁坦走后,我老了很多,白发悄然出现,我每日打听着起义军如何如何,是败是胜,死伤如何。
可是听人说,有好几路起义军呢,多数都是连败,我听了焦急又惆怅,能做的也只有日日祈求梁坦平安。
我在油锅里煎熬了整整三个月,才盼来了梁坦的消息,是一个蒙面的年轻人在深夜敲开了我的门,带给我一个小包袱,还有一封梁坦写的信。
我喜极而泣。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送走年轻人后,我迫不及待拆开那封家书,确实是梁坦亲笔,他说自己一切都好,让我勿要挂念。
我终于松了口气。小包袱里,是十几两银子,还带着血迹,刚松下的心,又狠狠提了起来。
后来每三个月,梁坦都会遣人送来一封家书和一些银两,让我知道他平安。
此后整整三年,我都没再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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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坦已经有足足半年没有给我带家书了,以他的性子,若没有天大的事,他是断然不会忘记这茬的,他知道家中母亲在日夜为他担忧。
我很悲伤,认定他已经死了,听说起义军攻进了京城,现在的皇帝是起义军的领袖,我怅然地流泪,梁坦大概做了那位皇帝垫脚的尸体。
我红着眼睛出门,打算找人为梁坦做个牌位,让他不至于做孤魂野鬼。
结果,一打开门便看到门前停了一辆豪华的马车,旁边还站了乌压压一堆人,我以为又是大军进了村,吓得闭紧木门。
有人对着门缝恭敬地说:“奴才奉皇命接太后入宫,请太后出来吧。”
我吓傻了,哆哆嗦嗦地说:“我不叫太后,我叫梁仪,你们找错人了。”
门外的人依旧恭敬地说:“太后名讳就是梁仪,就是您。”
门外的人解释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如今的新帝,就是我儿梁坦。
他从起义军的小头目一路杀成领袖,又一路杀入皇宫,他在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踩着尸山血海成了新的皇帝。
脑子迷迷糊糊,像做梦一般,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的肚子里竟蹦出个乱世英雄来,心里五味杂陈,我又哭又笑。
我小心翼翼上了马车,有人伺候我穿上华丽的衣裙,戴上昂贵的首饰,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和将士们送我入宫。
这阵仗实在惹眼,沿途有许多百姓围观,有人低声交谈,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我鬼使神差地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这妇人命可真好,儿子有能耐,她沾光成了太后,享这无上尊荣。”
“得了吧,世道这么乱,皇帝跟走马灯似的一直换,他们又能得意多久。”
我心头涌上怪异的难受滋味,怕应了第二个人的话,我安慰自己,我儿梁坦英武有谋,上天给他这个命格,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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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颠簸几天后,我到了熟悉的京城,进了熟悉的皇宫。
二十多年前,我以宫女的身份生活在这里,二十多年后,我以太后的身份回到了这里。
这二十多年中间隔了太多太多东西,虚荣,贪婪,苦难,耻辱,血腥,杀戮,恍若隔世。
梁坦在正殿迎我,他一身玄色衣袍,上面绣了好多只五爪金龙,那是日思夜想的儿子梁坦。
他的身形高大魁梧,气宇轩昂,脸黝黑粗粝,一道疤从脸颊蜿蜒至嘴角,不过是三年多的时光,他却像是老了十岁。
我知道,他一定受了很多罪,身上一定旧伤无数。
梁坦笑着朝我走来,撩起龙袍朝我下跪,他字正腔圆地叫:“拜见母后。”
我还没有适应太后的身份,心一颤,脚一软,反倒朝他跪了下去,我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看看他身上有几处伤,深不深,疼不疼。
梁坦让我住进最好的宫殿,山珍海味,珠宝玉器整日往我这里送。
他邀功似的跟我说:“儿子当年没食言,我让娘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了。”
我笑着说:“儿子真厉害,真孝顺。”
他忽然故作神秘:“娘,我还给你带了个更好的礼物,你见了一定喜欢。”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心期待,不一会儿有宫人端出几个盒子来,梁坦扶着我一个个去看。
我看了一眼,便怔住了,脸色煞白,那是一颗人头,下边还淅淅沥沥淌着血。
我在惊吓之余想起,好像是当年因为柴火的事让我磕头的那个男人。
梁坦心情不错,自顾自地说:“母后可还认得这伙人,我早把他们押到了京城,就是为了今天割下他们的头给你出气,就连当年不让我们停留的平安镇,我也给屠了。”
我良久没有回应,梁坦才发现我脸色不好,他意识到了什么,挥手屏退宫人,脸色尴尬:“是儿子冒失了。”
我缓了缓,柔声对梁坦说:“坦儿,你既做了皇帝,就要好好对待百姓,我们曾受过的罪,不能让他们再受了。”
梁坦说:“儿子当然会做个好皇帝,江山一统,千秋万代。”
他背对着我,看不清表情,我听说杀人杀多了,会变成战争机器,人命在眼里不会再有重量。
16
当太后的日子是真舒服,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玉翡翠,吃的是珍馐美味。
我一摆手有人给我脱衣,一伸脚有人给我脱鞋,一伸手有人搀扶,所有人对我毕恭毕敬,阿谀奉承。
权势富贵的滋味可真迷人,怪不得许多人为了它争得头破血流。
梁坦确实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他学那些千古名君,修工事,重农桑,革弊政,勤政殿的烛火彻夜燃烧。
可连年大战,国力早就衰弱不堪,塞外的胡戎人举兵进犯,杀害百姓,企图瓜分国土。
梁坦一边要挥兵对付胡戎人,一边要镇压前朝余党,可国库里已经拿不出打仗的钱了。
梁坦焦头烂额,咬咬牙,吩咐下面的官员,从百姓身上搜刮,百姓骂声一片,紧接着起义军四起。
混乱的局面并没有变好,我们只是换了个位置。
最大的一支起义军叫广陵军,从广陵起义,讨伐梁坦,他们浩浩荡荡,一路势如破竹,梁坦派出镇压的部将皆全军覆没。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广陵军就兵临城下,梁坦只剩下皇宫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是梁坦称帝后的第一百天,刚好一百天,我们一生仅有的富贵日子,只有一百天。
梁坦一夜白头,这一年,他二十七岁,大殿空旷寂寥,梁坦席地而卧,头枕在我怀里。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我背着小小的他卖馄饨。
他眼神空洞,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安生做个好皇帝?”
我强忍着眼泪对他说:“罢了,儿啊,就当这是一场黄粱梦,娘去给那些人下跪磕头,皇帝让给他们做,咱们出宫,还去卖馄饨。”
黄粱一梦,该醒了。
梁坦忽然说:“娘,咱们跑了吧,去一个远离这些是非的地方。”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砸下去,他能想得开,真好。
入夜,我褪下华服,穿上熟悉的粗布麻衣,在梁坦心腹小将的带领下悄然从皇宫后门溜出。
这一路上都没见梁坦,我问他为什么不和我同行。
小将说,梁坦还有些事要办,让我先行一步,他随后就到。
我心里隐约觉得不好。小将把我送上一艘小船,在河边对我行了一礼:“太后珍重。”
我着了急,问梁坦怎么还不来。
小将摇摇头:“陛下不会来了,他说自己即使逃走了,广陵军也不会放过他的,还会连累太后,如此,还不如血战到底,他还说......”
我哭出了声:“他还说什么?”
“他说,生养之恩,来世再报。”话毕,小将一刀砍断缆绳。
小船顺着河流漂走,我悲凉地哭喊:“梁坦,你这个不孝子。”
17
小船走了很多个日夜,最后停在一个小镇,我焦急地向人们打听,远方京城战时如何了。
人们说,广陵军杀进皇宫,火烧大殿,逼退了上一个皇帝。
我问:“那个叫梁坦的皇帝如何了?是杀了还是捉了?”
那人喷着口水说:“听说被广陵大军乱刀砍死,尸骨无存啊。”
另一个人拍手:“昏君落得这个下场,真是老天有眼啊。”
心里有东西狠狠坠下,让我的五脏六腑绞痛,险些站不稳,我很想对他们说,其实梁坦也曾是个好孩子,很好的孩子。
可我能出口的,只有嚎啕大哭。
18
后来过了很久,又出了一个新帝,打退了胡戎人,平定了四方。
他聪明智慧,宽容仁慈,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家在他的努力下渐渐恢复元气,百姓安居乐业。
我老了,佝偻着身子在街边卖馄饨,常听人说,人生如戏,世事无常,许多人的一生大起大落,不就是一出戏文吗?
这街上有个孩子叫黄凡,他爹死了,娘带着他改嫁给继父,没多久他娘也死了。
继父对他不好,他经常吃不饱,连别的小孩也常欺负他,我就经常喊他过来,煮馄饨给他吃。
他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经常帮我劈柴烧火。
有一天,他对我说:“阿婆,我以后长大了要当大英雄,我要封侯拜相,让现在欺负我的人以后都跪拜我。”
我摸着他的头慈爱地说:“好,黄凡是个有志气的孩子。”
黄凡仰头盟誓一般对我说:“只有阿婆对我好,那个时候我就把阿婆接过去,跟着我享福。”
我心口一颤,似乎看到梁坦的影子与他重叠,我怔愣了很久。
直到,黄凡扯我衣角:“阿婆,你怎么哭了?”
我回过神来擦干眼泪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
“孩子,来吃碗馄饨吧。”
来源:九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