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儿还没亮透,运河上就起了层白纱似的雾。赵老蔫划着乌篷船往南码头去,船头挂着的气死风灯在雾里晃悠,照得水面跟撒了把碎银子似的。"老蔫叔!"岸上突然炸开嗓子,是菜市口卖萝卜的柱子,"您可留神着点,昨儿后晌李家寡妇在河边洗衣裳,说瞧见水漂子啦!"
天儿还没亮透,运河上就起了层白纱似的雾。赵老蔫划着乌篷船往南码头去,船头挂着的气死风灯在雾里晃悠,照得水面跟撒了把碎银子似的。"老蔫叔!"岸上突然炸开嗓子,是菜市口卖萝卜的柱子,"您可留神着点,昨儿后晌李家寡妇在河边洗衣裳,说瞧见水漂子啦!"
赵老蔫把竹篙往船帮上一磕,溅起的水珠子顺着篙尖往下淌:"净扯臊!这大热天的哪儿来的水漂子?准是柳树叶子糊弄眼呢。"话虽这么说,船到芦苇荡跟前儿,他到底把腰里的烟袋锅子别紧了——这地界儿前清时候淹死过盐枭,老辈人都说阴气重。
正要拐弯,冷不丁听见"哗啦"一声。赵老蔫浑身汗毛倒竖,抄起篙子就往声儿来处捅。这一捅不要紧,篙头竟戳着个软趴趴的物件,借着灯笼光一看,好家伙!条白花花的蛇让渔网缠得结结实实,鳞片都翻着血口子。
"造孽哟!"赵老蔫赶紧把船靠岸,从褡裢里摸出剪子。那蛇通体雪白,唯有头顶一撮红毛,倒像是戴了朵珊瑚簪子。剪断渔网时,白蛇突然支棱起上半身,金灿灿的竖瞳直勾勾盯着人看,把赵老蔫吓了个趔趄。
"得嘞,您是成了气候的?"他摸着后脖颈嘀咕,"赶明儿给您烧三炷香,可别再来吓我这把老骨头。"说着把蛇放在岸边草窠里,眼瞅着它游进芦苇荡没影了,这才划船走了。
转过天来晌午,赵老蔫在码头卸货,冷不防让人从背后拍了一巴掌。回头见是王二麻子,这小子专在运河上放鹰鹞子捉鱼,斜眼瞧人时总带着股子贼光。"赵大爷,听说您昨儿放了条白大仙?"王二麻子从怀里摸出半包关东烟,"我二舅姥爷在白云观当过道士,说这白蛇顶少修了五百年,您可错失了天大的机缘!"
赵老蔫把烟叶推回去:"什么机缘不机缘的,救条性命罢了。"话没落地,就听运河方向"咚"地一声,像是有人往水里砸了个大麻袋。王二麻子耳朵尖,立马蹿到堤岸上张望,赵老蔫也跟了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七八个青皮后生正从船上往下抬铁笼子,笼里关着条丈许长的白蛇,鳞片上还沾着昨儿赵老蔫剪断的渔网线。白蛇在笼里乱撞,金瞳瞪得溜圆,冲着人群嘶嘶吐信子。
"住手!"赵老蔫刚要往前冲,让王二麻子一把拽住:"您可别犯浑!这是通州城张员外家请来的法师要作法呢!"正说着,个穿藏青道袍的老道从船舱钻出来,手里铜铃摇得叮当响:"诸位闪开!这畜牲在运河兴风作浪,老道今日便替天行道!"
赵老蔫急得直跺脚,忽然觉得裤脚被什么拽住了。低头一看,草棵里钻出条小青蛇,不过筷子长短,冲他直点头。这当口老道已经摆好香案,桃木剑挑着符咒往铁笼上贴。说时迟那时快,小青蛇"嗖"地蹿上香案,一口咬住老道手腕!
"哎哟我的妈呀!"老道甩着手乱蹦,符咒落进香炉"轰"地燃起绿火。笼中白蛇趁机撞开铁锁,水面"哗啦"掀起三尺浪,把看热闹的泼皮们冲得东倒西歪。等众人再睁眼,两条蛇早没影了,只剩老道捧着流血的手腕直哼哼。
当晚赵老蔫收船回家,刚要推门就听见屋里有动静。点灯一照,炕上坐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发间别着朵红珊瑚簪子,冲他盈盈下拜:"恩公,小女子白素秋,特来报答救命之恩。"
赵老蔫烟袋锅子"当啷"掉在地上,这才想起早年间听老人说过,蛇仙报恩要守三戒:不可见血光,不可食狗肉,不可入月房。正要开口,窗外忽然传来王二麻子破锣似的嗓子:"赵大爷!张员外家出大事啦!"
原来白日里作法的老道回府就发了高烧,嘴里胡吣什么"五百年道行""水漫金山"。张员外吓得连夜请了十几个和尚道士,此刻正院里灯火通明,铜盆敲得震天响。赵老蔫跟着王二麻子赶到张府时,只见高墙上贴满黄符,门楣上还挂着面八卦镜,月光照上去直反青光。
"赵大爷您可来了!"管家哭丧着脸迎出来,"自打晌午那档子事,府里井水就泛着腥气,方才厨子打水,竟捞上只血淋淋的芦花鸡!"正说着,后院突然传来女人尖叫,众人赶到一看,假山石缝里蜷着个穿道袍的,不是白日里那老道是谁?只是此刻他两眼发直,指着井台直喊:"来了!她们来了!"
赵老蔫凑近井台,借着灯笼光往里一照,井水漆黑如墨,倒映着个月牙儿。忽然水面泛起涟漪,隐约现出张美人的脸,发间红珊瑚簪子晃得人眼晕。他正要细看,身后突然响起白素秋的声音:"恩公,且看那老道腰间!"
这一嗓子惊得老道"妈呀"跳起来,腰里坠着的个青布包袱"啪嗒"掉在地上。王二麻子眼疾手快扯开包袱皮,里头竟是团血淋淋的蛇蜕,蛇头上赫然缺了块皮肉!
"好个妖道!"白素秋从阴影里踱出,月光下身形忽隐忽现,"你为炼那邪门的'锁魂丹',生生揭了我姐妹的皮,如今还敢装神弄鬼?"老道见势不妙要跑,让家丁们七手八脚按在地上。张员外抖着手捡起蛇蜕,突然两眼一直,直挺挺往后倒去。
众人正慌乱,白素秋轻笑一声,广袖拂过张员外面门。再睁眼时,员外竟能颤巍巍站起来,冲着空气作揖:"多谢仙姑救命之恩!"原来老道给员外喝的符水里掺了迷药,为的是控制他搜刮家产。此刻真相大白,老道被捆成粽子送交官府,张府上下对着白素秋直磕头。
赵老蔫却皱起眉头。他分明记得白素秋说过,蛇仙报恩要守三戒,可方才她现身时,月光正巧被云遮住,倒像是用了什么禁术。正要开口询问,忽觉袖口一紧,低头见小青蛇不知何时又跟了来,正用尾巴尖在他手背上写字。
"恩公,"白素秋突然转身,月光下脸色煞白,"小女子有一事相求。那妖道虽被擒住,但他师门尚有三人蛰伏在通州,明日午时三刻,他们定会来劫法场……"话音未落,远处梆子声已敲过三更,夜风送来若有若无的铜铃声。
四更天的梆子刚响过,运河上空突然炸开个霹雳。赵老蔫被惊雷震醒,摸黑点灯时,发现炕沿上盘着条湿漉漉的小青蛇,正是昨夜在张府见过的那条。
"恩公,快随我来!"青蛇突然口吐人言,吓得赵老蔫差点摔了灯台。窗外雨帘中,白素秋撑着把素白油纸伞款款而立,裙裾上绣的并蒂莲在风雨中若隐若现。
"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赵老蔫抄起蓑衣跟出门,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白素秋不答话,只引着他往城隍庙方向去。庙前老槐树让雷劈得焦黑,树下竟立着三个穿黑袍的道士,各执铜铃、幡旗、招魂幡,围成个诡异的三角。
"赵施主留步!"中间那道士突然开口,声如夜枭,"你身后妖孽害我师弟,贫道今日要替天行道!"说着摇动铜铃,四周坟地里突然窜出十几只黄皮子,红着眼睛往白素秋身上扑。
白素秋袖子一甩,漫天银针如雨,黄皮子应声而倒。右首道士冷笑一声,幡旗一展,平地刮起旋风,裹着砂石往众人脸上抽。赵老蔫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睁眼时见白素秋已立在风眼之中,发间红珊瑚簪子泛起血光。
"五百年道行也敢逞凶?"左首道士抛出招魂幡,黑雾中现出无数狰狞鬼脸。白素秋脸色骤变,身形晃了晃,嘴角竟沁出血丝。赵老蔫急得要冲上去,让青蛇死死咬住裤脚。
"恩公不可!"青蛇突然化作人形,却是个总角丫鬟打扮的姑娘,"姐姐为救您强开天门,此刻功力只剩三成!"说话间,黑雾中伸出只惨白的手爪,眼看要抓住白素秋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城隍庙里突然传出木鱼声。庙门大开,走出个瘸腿老僧,手持的竟是半截渔鼓。"阿弥陀佛,"老僧用渔鼓敲了下铜铃,叮咚声里黑雾散去大半,"三位道长,可还认得这《目连救母》的调子?"
三个道士如遭雷击,中间那个踉跄后退:"你……你是二十年前被我们沉塘的……"话未说完,老僧突然扯开僧袍,露出胸口碗口大的疤:"贫僧法号忘尘,今日特来超度诸位!"渔鼓再响,竟现出无数金色梵文,将三个道士团团围住。
白素秋趁机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珊瑚簪上。簪子腾空而起,化作条赤练缠住招魂幡,幡面"轰"地燃起业火。三个道士惨叫着要逃,却被梵文锁链缠住脚踝,转眼间烧成三具焦骨。
雨渐渐小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赵老蔫刚要松口气,忽见白素秋摇摇欲坠,忙上前搀扶。触手一片冰凉,再看她脸色比纸还白,发间红珊瑚竟开始簌簌掉渣。
"恩公,"白素秋倚着老槐树喘息,"小女子……怕是要食言了。"她望着天边朝霞,眼底泛起泪光,"五百年前我渡劫失败,是您前世用船板托住我身;三十年前我遭天谴,又是您在芦苇荡放我生路。如今……如今……"
话音未落,天空突然传来鹤唳。赵老蔫抬头,见九霄之上现出南天门轮廓,两个金甲神将手持锁魂链,正往此处来。忘尘老僧突然跪地合十:"阿弥陀佛,蛇仙娘娘,您该归位了!"
白素秋却推开赵老蔫,踉跄着奔向运河。她站在堤岸最高处,回眸一笑,发间最后半片珊瑚化作红光没入赵老蔫眉心。"恩公,"她声音渐弱,"记得我教您的避水诀么?若来生……"话未说完,金甲神将的锁魂链已到跟前。
赵老蔫眼睁睁看着白素秋化作白光冲天而起,与金甲神将缠斗。忘尘老僧突然将渔鼓塞进他手里:"快敲!用您划船的劲儿敲!"赵老蔫抄起渔鼓就往神将身上抡,这一下竟敲散片金甲。
"老东西敢坏天规!"金甲神将怒吼着调转锁魂链,赵老蔫只觉胸口剧痛,低头见心口插着半截锁链。迷蒙间,他看见小青蛇化作青光缠住神将脚踝,忘尘老僧扑上去抱住另一条腿,白素秋趁机咬向神将咽喉。
"放肆!"天际传来炸雷,紫微星君手持天宪令牌现身。白素秋奄奄一息地挡在赵老蔫身前:"星君容禀,小妖三世报恩,从未伤及凡人。今日所为,皆因……"她突然剧烈咳嗽,指间渗出金血。
紫微星君目光扫过众人,突然在赵老蔫胸前红光处停住。"原来如此,"他长叹一声,"三世善人,难怪能得珊瑚心。"说着令牌一挥,金甲神将化作流光消散,忘尘老僧与小青蛇也恢复原形——竟是赵老蔫三十年前救过的老龟和翠鸟。
"蛇仙白素秋,"紫微星君声音缓和,"你三世报恩,功过相抵。本座许你入轮回,来世可得人身。"白素秋却摇头:"小妖愿散尽修为,只求换恩公延寿一纪。"
赵老蔫突然挣扎着起身,将渔鼓往地上一摔:"星君老爷!老汉活了六十载,救过的生灵何止万千?若个个都要报恩,这天庭还不得乱套?"他指着心口红光,"这劳什子珊瑚心,您若稀罕尽管拿去,只求放白姑娘投胎!"
紫微星君沉默良久,突然抚掌大笑:"好个倔强的船夫!本座便成全你这片赤诚。"令牌再挥,白素秋化作白光没入运河,赵老蔫心口的锁魂链也消失不见。忘尘老僧与小青蛇化作流光,分别投向南北两座山头。
"赵长贵听封,"紫微星君朗声道,"你三世行善,今赐你'运河守灯人'之职,护佑此方水土百年。"说着抛下个琉璃灯盏,落入赵老蔫手中时,化作盏不灭的河灯。
待赵老蔫再睁眼,已躺在自家炕上,手里握着盏温润的玉河灯。窗外运河上,隐约可见白影掠过水面,岸边老槐树下,多了座青石小庙,香炉里插着三炷未燃尽的香。
此后三十年,每逢暴雨夜,渔民们总见赵老蔫划着船在河面巡视,船头河灯如明月,照得水面纤毫毕现。有那眼尖的,说见过白衣女子立在灯影里,发间红珊瑚簪子晃悠悠的,转眼又不见了。
直到民国初年,九十三岁的赵老蔫无疾而终。出殡那日,运河两岸突然涌出万千青蛇,首尾相衔搭成座蛇桥。送葬队伍过桥时,有人听见空中传来环佩声,抬头见朵白云托着座宫殿,宫门匾额上书"报恩祠"三个金字。
运河水千年不歇,载得动盐米布帛,载不动善恶轮回。赵老蔫三世行善,看似愚直,实则暗合天道。白素秋知恩图报,不惜散尽修为,恰是"义"字写照。这故事剥开志怪外衣,内里是泥土里长出的仁义根苗。
当今人总说"善恶有报"是封建迷信,却不知这四个字是农耕文明的血脉传承。就像运河边的老槐树,春生秋落自有其时,人行善事亦如播种,或得瓜豆,或得清风,哪能事事计较?赵老蔫救蛇时不图回报,方得善终;白素秋报恩时不计生死,终证大道。这恰是中华文化最朴素的智慧: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天道轮回自会给出答案。
如今站在运河畔,看货轮穿梭如织,可曾听见水底传来悠远的渔歌?那歌声里唱着——善念如灯,能照千年暗;仁心似舟,可渡万重劫。
来源:知识解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