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七三年的春节,北方的寒风刮得人脸生疼。我家的土坯房外贴了几张红对联,院子里积雪厚厚的,我和弟弟正在堆一个雪人,准备插上用萝卜削的鼻子。
四姑的坚强与家的守望
那年春节,四姑背着三岁的小叔子来走亲戚,我们全家人都愣住了。
"李改娣,这孩子...怎么就你们两个来了?"母亲愣在门口,手里的鞭炮还未来得及点燃。
四姑嘴唇冻得发紫,喘着粗气,只说了句:"大嫂,俺来看你们过年。"说完便低下了头。
那是一九七三年的春节,北方的寒风刮得人脸生疼。我家的土坯房外贴了几张红对联,院子里积雪厚厚的,我和弟弟正在堆一个雪人,准备插上用萝卜削的鼻子。
四姑一身灰布棉袄,衣襟上还沾着几处煤灰,脸冻得通红,额头上的细汗在寒风中凝成了白霜。她背上的小叔子王小东被裹在一床打满补丁的蓝布棉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嘴唇干裂,眼睛却亮得出奇。
"你们快进屋,外头冷。"父亲搓着手迎了上去,接过四姑肩上的褪了色的帆布包,那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我们家的正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炕上铺着母亲新补的花被子,土炕烧得热乎乎的。灶台上,一锅玉米粥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阵阵香味。
"來,東東,到大娘这儿来。"母亲张开双臂,小东东却把脸埋进四姑的胸口,怯生生的不肯过去。
我记得四姑夫王建国,是黑石矿区的老师傅,人送外号"王老实"。他个子不高,却结实得像棵老松树,常年在井下干活,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村里人都说,王建国是个有本事的人,不但井下活干得好,还会修自行车、缝鞋底,就连队里的收音机坏了也找他修。四姑嫁给他那年,我才七岁,但我仍记得那天的热闹。整个生产队的人都来了,四姑穿着鲜红的袄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娃他爹说过,今年不管咋样,也要回趟娘家。"四姑坐在炕沿上,轻声说道,"咋知道...咋知道..."她的话戛然而止,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母亲赶紧拉住她的手:"俺知道,俺都知道。建国是个好后生,老天爷咋就这么不长眼呢!"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黑石矿因为超额完成生产指标,还上了《人民日报》。可就在大伙儿欢庆的时候,井下塌方了。王建国和另外三个工友被埋在了地底下。
当时我们全家人听到消息,连夜赶去了矿区。黑石矿的上空弥漫着灰尘,救援人员来来往往,家属们焦急地等待着。四姑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矿口一动不动,像是冻僵了一般。
王建国是最后一个被找到的。他保持着双臂撑地的姿势,像是要把压住自己的石板顶起来。人走了,但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还紧紧抓着一块煤。
"他二十八岁,刚当上班长没多久。"四姑抚摸着小东东的头,轻声说,"他临走那天还和我说,等年底分了奖金,给小东東買件新棉袄。"
那时的黑石矿区,家家户户门口挂着黑色的布条,整个村子笼罩在悲伤之中。矿上发了抚恤金,给每家五百元,还承诺会照顾好烈士家属。可钱再多,也换不回一条人命啊。
"改娣啊,你才二十七,日子还长着哩。"村里的王婶子曾这样劝四姑,"你公婆也老了,小叔子还小,你一个女人家,哪能撑得起这个家啊。"
那段时间,来四姑家说媒的人不少。连矿上的会计老李都托人带了话,说愿意娶四姑,还会把小东东当亲儿子养。
可四姑不为所动:"当初入门时,我就是王家的人了。建国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建国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这个家,我不能丢。"
"俺听說妳婆家对妳不错。"母亲给四姑倒了碗热茶,那是我们家难得的好茶叶,平时都舍不得喝。
四姑接过茶,双手捧着暖了暖:"公公婆婆待我如亲闺女。建国走后,他们也劝我改嫁,说不忍心看我一个人受苦。可我哪能狠下这个心呢?"
四姑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是一枚锈迹斑斑的五角星徽章:"这是建国的矿工徽章,他戴了十年。他走那天,把它摘下来给了我,说要我替他保管好,等他升了工程师再戴。"四姑的声音哽咽了,"他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屋子里一时沉默下来,只剩下小东东翻动玩具的声音。他找到了我小时候玩的陀螺,好奇地在地上转着。
"东东乖,先吃点饭。"四姑擦干眼泪,对小东东招了招手。
母亲连忙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上面还放了两块红烧肉,那是我们家专门为过年准备的。小东东看着肉,眼睛一下子亮了,却不敢伸手。
"吃吧,别客气。"父亲笑道,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小东东嘴里,"大伯家的糖,甜着呢!"
小东东含着糖,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像极了王建国年轻时的模样。
晚饭后,家里亮起了那盏母亲珍藏的"上海"牌煤油灯,暖黄的灯光照在土墙上,格外温馨。屋外北风呼啸,屋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父亲拿出了收音机,调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着《沙家浜》的选段。小东东躺在炕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可没多久就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重。
"这孩子病了多久了?"父亲皱眉问道。
四姑叹了口气:"有半个多月了。村里赤脚医生看过,说是肺炎,得上县医院。"
"那咋不早去呢?"母亲心疼地摸了摸小东东滚烫的额头。
四姑的目光暗淡下来:"去了,医院说得住院治疗,需要一百五十块钱。我找遍了亲戚,凑了六十多,还差近百块..."
一百五十元,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巨款。我父亲在公社当会计,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元,还要养活一家五口人。听到这个数字,我们全家人都愣住了。
"大哥,我不是来要钱的。"四姑赶紧解释,"我就是想带小东东来看看你们,过了年我就去县城找活干,总能把钱凑齐的。"
父亲沉默了片刻,点燃了一支"大前门"香烟,烟雾在灯光下缭绕。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改娣,你放心,咱们是一家人。这钱,我们一定想办法。"
当晚,母亲把我和弟弟安排到西屋睡,把正屋的热炕留给了四姑和小东东。深夜,我被小东东的咳嗽声惊醒,透过窗户看见四姑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嘴里哼着小曲儿。
正月初二的早晨,父亲早早地出门了。中午回来时,脸上带着笑意:"改娣,钱的事情解决了!"
原来,父亲骑自行车去了二十里外的公社,找到了曾经的老战友、现在的公社书记老马。老马二话不说,从公社的困难补助金里拨了八十元,又从自己腰包里掏了二十元。
"老马说了,这是咱们革命工人的后代,必须得救!"父亲把钱交给四姑,"明天一早,我和你大伯一起送你们去县医院。"
四姑接过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哥...我...我..."
"别说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建国要是在天有灵,也会感谢咱们的。"
那晚,家里格外热闹。母亲杀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汤。大伯、二伯一家也都来了,大家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气氛温馨而祥和。
"四姑,喝点鸡汤,补补身子。"大伯母给四姑盛了一碗鸡汤,还特意挑了一块鸡腿放在碗里。
四姑双手接过,眼里闪着泪光:"谢谢大嫂。我自打嫁到王家,还從沒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哎呀,一家人客气啥?"大伯母笑道,"快喝吧,趁热。"
小东东也有了精神,他坐在炕上,好奇地看着我们家的老黑猫。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大猫,只有胸口有一小撮白毛,在村里可是小有名气的捕鼠能手。
"猫...猫..."小东东伸出小手,想去摸它。
"东东,慢点,别吓着猫。"我轻声提醒他,然后把老黑猫抱到他身边,"你看,它很友好的。"
老黑猫蹭了蹭小东东的手,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小东东高兴地笑了,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一缕阳光,温暖了整个屋子。
"建国还在时,也想养只猫。"四姑望着小东东和猫咪玩耍的情景,眼神温柔,"可矿区不允许养宠物,怕传染病。"
"等小东東病好了,你们要不要养只猫?"我问道,"老黑猫前段时间生了一窝小猫,黑白花的,可漂亮了。"
四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啊,等东东好了,我带他来挑一只。"
第二天一早,父亲和大伯就准备送四姑和小东东去县医院。臨行前,母亲往四姑的包里塞了两个煮鸡蛋和几个窝窝头:"路上饿了吃点,别亏着自己。"
四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
大伯从自行车上解下了一床新棉被:"天冷,医院又没暖气,这被子你盖着。"
我们全家人站在门口送行,看着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四姑和小东东,向县城方向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冬日的雪雾中。
那次之后,小东东住进了县医院,接受了治疗。半个月后,我们收到了四姑的信,上面写道:"小东东已经出院,病情大有好转。感谢全家人的帮助,来年春节,我们一定再来看望大家。"
信的末尾,还有一个小东东的手印,虽然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可我们的心却是暖的。每每想起四姑和小东东,我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敬佩。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四姑用她单薄的肩膀,撑起了一个破碎却温暖的家。
春节过后,生产队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那年的春耕特别早,二月底就开始了。父亲在公社忙着年终结算,母亲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我和弟弟放学后,也要帮着拔草、浇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夏天。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正在做作业,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喊:"有你们家的信!"
是郵遞員老李,他骑着那辆标志性的破旧自行车,车筐里装满了信件和报纸。母亲从他手中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是改娣的字!"
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母亲打开信,只见信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四姑在信中说,小东东的病完全好了,现在活蹦乱跳的,还上了矿区办的幼儿园。她在矿区食堂找了份工作,虽然辛苦,但能照顾家人。公公婆婆身体还行,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
"太好了!"母亲喜极而泣,"改娣这孩子,命苦却心硬,真是难得。"
信的末尾,四姑特别提到,她用攒下的钱给小东东买了只小黑猫,取名叫"小福",寓意着好运和幸福。
那年秋天,我们家喜事连连。父亲因工作出色,被提拔为公社副主任;大哥考上了县重点中学;我在学校的考试中取得了全班第一。母亲常说:"今年的运气真好,像是老天爷补偿咱们似的。"
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四姑和小东东。他们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们全家的心。
时间如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春节。大年三十的早晨,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贴上了新对联,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喜庆。
我和弟弟一早就起床帮忙贴窗花,母亲在厨房忙着包饺子,父亲则在院子里扫雪除尘。突然,院子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大哥!大嫂!新年好啊!"
我们全家人都愣住了,循声望去,只见四姑站在院门外,身旁是一个穿着崭新棉衣的小男孩 —— 小东东。他不再是那个病恹恹的样子,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
"改娣!东东!快进来!"母亲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一把将小东东抱在怀里,"哎呀,长这么高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小东东不再害羞,他对着母亲甜甜地喊道:"大娘好!"然后又向我们一一问好。
四姑比去年明显胖了些,脸上有了血色,眼神也不再那么忧伤。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袖口和领子都是新的,可以看出是后来换上的。
"来,都进屋暖和暖和。"父亲招呼道,接过四姑手中的包袱,"这次带了不少东西啊,沉甸甸的。"
"没啥贵重的,就是些家乡特产。"四姑笑道,"有黑石矿区特产的煤球糖,还有我自己腌的咸菜,东东还给小姐姐带了自己画的画呢!"
小东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一家人手拉手站在一起,虽然笔触稚嫩,却充满了童真。
"谢谢东东!"我开心地接过画,"这画得真好!"
母亲赶紧张罗着上菜,桌上摆满了丰盛的年夜饭:红烧肉、清蒸鱼、白菜豆腐汤...还有四姑带来的咸菜。
饭桌上,四姑讲述了这一年的变化。她现在不仅在食堂工作,还在业余时间学会了缝纫,接一些零活贴补家用。小东东上了幼儿园,特别聪明,已经会认不少字了。公公婆婆的身体也在慢慢好转,家里添置了新桌椅,还买了一台收音机。
"最重要的是,矿上决定把建国的工作指标留给我。"四姑激动地说,"等东东再大点,我就可以正式进矿上工作了,待遇和男工一样!"
听到这个消息,父亲举起了酒杯:"为改娣干一杯!你的坚强和勇气,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全家人都站起来,举杯相庆。小东东虽然不懂大人们在庆祝什么,但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起了装果汁的小杯子。
饭后,小东东拉着我的手,神秘兮兮地说:"小姐姐,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我好奇地凑过去:"什么秘密呀?"
小东东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才小声说:"我的小猫生了四只小猫咪,等开春了,我就带一只送给你!"
我摸了摸他的头:"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小东东天真地点点头:"猫妈妈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我不禁莞尔,心想:这孩子真可爱,居然和猫咪对话。
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那是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生产队去年集体购买的,轮流在各家观看。画面虽然时有雪花,但丝毫不影响大家的热情。
看着小东东专注的样子,四姑轻声对母亲说:"大嫂,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不是你们帮忙,东东可能就..."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泪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母亲握住她的手:"傻孩子,这有什么。你能把东东拉扯这么好,才是真本事。"
夜深了,小东东在欢乐中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容。四姑轻轻地把他抱到炕上,给他盖好被子。
"妈妈..."小东东在梦中呓语。
四姑一愣,眼泪顿时涌出眼眶。这是小东东第一次叫她"妈妈"。虽然只是在梦中,却仿佛为她这一年的付出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好,妈妈在这里。"四姑轻抚着小东东的头发,声音哽咽。
母亲站在一旁,感叹道:"改娣,你这是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啊。"
四姑擦干眼泪,望着熟睡的小东东,轻声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家,这是我们的家。有东东在,有公婆在,还有你们在,我永远不会觉得孤单。"
窗外,新年的第一场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了整个村庄。屋内,炉火正旺,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坚强,什么是无私的爱,什么是家的力量。在那个物质匮乏却精神丰富的年代,四姑用她瘦弱的肩膀,支撑起了一个破碎的家,并让它重新焕发出生机和希望。
多年后,当我面临人生的困境时,总会想起四姑的故事。她如一座灯塔,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告诉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有爱和坚持,就能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
那年春节的记忆,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四姑背着小东东走进我家门的那一幕,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时时提醒我:生活虽苦,但爱永存;道路虽艰,但家常在。
来源:如意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