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坐在堂屋里,听着屋檐滴水的声音,听了大半辈子了。连雨声都有乡音,城里人听不懂。
大雨下了整整三天。
我坐在堂屋里,听着屋檐滴水的声音,听了大半辈子了。连雨声都有乡音,城里人听不懂。
手机亮了一下,是相亲网站的消息:“对不起,我觉得咱们不合适。”
我笑了笑,把手机丢到一边。这是第七个了,七朵花,一个都没开。
五十岁的汉子,农村户口,只有一栋祖传老瓦房,左邻右舍都盖起了小洋楼,只有我这儿,像块补丁一样格格不入。我还能指望什么?
其实这些相亲对象也没错,谁愿意跟着一个快退休的男人住破瓦房?就连我前妻当年也是嫌贫爱富,带着我女儿跑了,十五年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老王送酒来的时候,我正在收拾东西。
“老李,又被拒了?”他放下两瓶二锅头,摸出皱巴巴的烟盒,里面还剩三根烟。
我接过一根,摇摇头:“习惯了。”
“你说你,攒了一辈子钱,连个像样房子都不盖,怨谁?”
烟雾缭绕间,我看着墙角那个旧箱子,里面是我藏了二十年的秘密。三十万,全是现金,是我这辈子的血汗。
“房子……”我吐出一口烟,“不急。”
老王走后,我又摸出那张相亲对象的照片。五十出头,比我小两岁,在镇上卫生院做护士,有自己的房子。照片上她穿着白大褂,笑得温柔又体面。
照片背面写着她的评价:“房子破,人老实,有点闷,不太会说话。”
我把照片收起来。我知道,她不会再联系我了。
第二天醒来,我突然做了个决定。花三万块,把这破瓦房好好收拾一下。
先是换了几片漏水的瓦,刷了白墙,装了个淋浴间。又买了台新冰箱,换掉那台总是嗡嗡响的老家伙。最后是个小电视,虽然我几乎不看,但总得有个现代气息。
阿福是村里的木匠,帮我做了几件新家具。
“老李,你这是要娶媳妇了?”阿福笑着问。
“试试呗,说不定能成。”
阿福量着尺寸:“你这房子柱子都是好料,老黄杉的,现在可找不到了。”
我靠在门框上:“我爷爷建的,那时候山上还有这树。”
“可惜了,要是好好设计一下,这老房子挺有味道。”
我突然来了兴趣:“怎么设计?”
阿福眼睛一亮,掏出笔在纸上画起来:“你看啊,这里打通,做成敞开式厨房,这边墙不拆,但可以改个大窗户,让光线进来,后院种点花草……”
我看着图纸,眼前浮现出一个明亮温馨的家。
“多少钱?”
阿福掰着手指算了算:“材料加工钱,两万出头吧。”
我犹豫了一下:“干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老房子彻底变了样。木地板,大窗户,老柱子打磨后显露出温暖的木纹,墙上挂着我年轻时拍的几张照片,还有女儿小时候的画。
后院种了几株月季和一小片菜地。菜地旁边是个简易工作台,我可以在那里修理些小东西。
花了三万五,比预计多了点,但每一分钱都花得值。这不再是个破瓦房,而是个有故事的老宅子。
老王来看了,啧啧称奇:“老李,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有审美。”
我笑而不语。谁说农村老汉子就不能有点品味?
村口小卖部的广播喇叭突然开始放《十五的月亮》,这是村支书王大爷最喜欢的歌。每次他心情好,就让小卖部的喇叭放这首。
我正在院子里收晾晒的辣椒,突然看见两个陌生人影站在我家门口。一个中年女人,一个年轻姑娘。
中年女人看上去五十出头,穿着朴素但整洁,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年轻姑娘二十多岁,低着头,不时用手背擦眼睛。
我手上的辣椒筐差点掉在地上。
十五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一封信都没留,现在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
林芳,我的前妻。
“老李,”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能进去坐坐吗?”
我木然地点点头,让出门口的位置,看着她们走进院子。
林芳环顾四周,眼中流露出惊讶:“这……变化真大。”
我没说话,把她们让进堂屋,倒了两杯水。
年轻姑娘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但那轮廓,那坐姿,跟她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
“小兰,”我喊出女儿的名字,嗓子有些发紧,“长高了。”
小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这是我的女儿,十五年前还是个扎着小辫的丫头,现在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爸。”她小声叫了一句,又低下头。
尴尬的沉默笼罩着我们三人。房间里只有墙上老式钟表的滴答声。
林芳放下水杯,声音打破寂静:“房子弄得真好。”
我点点头:“前些日子刚弄的。”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无奈笑笑:“就那样,种地,有时去工地打工,能活就行。”
林芳欲言又止,最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保温盒:“带了点你爱吃的红烧肉。”
我接过来,放在桌上,没打开。
“你们呢?过得好吗?”我问道。
林芳低下头:“不好。阿强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躲债去了,也不知道在哪。”
阿强是她当年跟着走的那个小老板,开了个小超市,听说家里有钱。当年林芳拎着包走时,说阿强能给她和女儿好日子过。
“他经常喝醉打人,”小兰突然开口,声音冰冷,“妈的胳膊被他打断过两次。”
堂屋突然陷入沉默。窗外,一只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在院子里觅食,咯咯的叫声格外清晰。
林芳赶紧转移话题:“房子是准备再婚了吗?”
我摇摇头:“就是住着舒服点。”
“你……没找人?”
“找了,没人愿意。”我实话实说。
林芳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我不想帮她。
终于,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泪光:“老李,我们能不能回来?”
尽管我已经猜到了,但真听到这句话,心里还是一颤。
小兰突然站起来:“妈,我出去透透气。”
等小兰出去后,林芳终于放声哭了起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当年是我瞎了眼。我们现在无家可归,我求你了,就当帮帮小兰。”
我沉默不语。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十五年前,她带着我们的女儿离开时,说我没本事,一辈子就是个穷农民。现在她哭着求我收留,我应该感到报复的快感吗?可我只觉得疲惫。
“住是可以住,”我最终说道,“但咱们早就离婚了。”
林芳擦着眼泪点头:“我明白,我不提任何要求,就想有个地方安身。”
小兰和林芳搬来的第三天,村里的闲话就传开了。
老王来我家修水管,一边干活一边摇头:“老李啊老李,你这不是自找罪受吗?当年她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
我笑笑不说话。
老王又压低声音:“再说了,你跟阮护士不是处得不错吗?这下黄了。”
阮护士就是那个在镇上卫生院工作的相亲对象。她最终没有拒绝我,在看过我重新装修的房子后,同意再相处看看。
但林芳母女的到来,让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
晚上,我独自坐在后院的工作台旁,修理一个旧收音机。小兰走过来,在旁边站了一会儿。
“这收音机是外婆生前最喜欢的,”我说,“她老人家去世前,总爱听评书。”
小兰坐下来:“您这些年,真的一直一个人?”
我点点头。
“为什么不再娶?”
我轻轻拧着收音机里的螺丝:“一个人也挺好。”
“我妈说您没本事,所以她才走。”小兰低声说。
我笑了笑:“你妈没说错,我确实没本事。”
“可您这房子收拾得真好,比我们之前租的公寓好多了。”
我没告诉她,这房子是为了别人装修的,不是为她们。
小兰突然问道:“爸,您恨我吗?”
我愣住了,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女儿:“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走的时候,连再见都没说。”
我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雨夜,七岁的小兰被她妈妈拉着上了阿强的车,车灯照亮了她惊慌的小脸,但她没有回头。
“你那时候还小,懂什么呢。”我轻声说。
小兰的眼泪突然落下来:“我长大后一直想联系您,可妈妈不让,后来我偷偷给村委会打电话,他们说您过得很好,我就……就不敢打扰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现在联系上了,不挺好。”
收音机终于修好了,里面传出《十五的月亮》。我和女儿就这样坐在后院,听着这首老歌,谁也不说话。
阮护士来访的那天,正好林芳在院子里晾衣服。
阮护士提着水果站在门口,看着林芳,一时不知所措。我赶紧介绍:“这是阮护士,镇上卫生院的;这是,呃,孩子她妈。”
林芳放下衣服,勉强笑笑:“您好。”
阮护士的表情有些僵硬:“你好。老李没说家里有人。”
我尴尬地解释:“她们刚来几天。”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阮护士很快找借口离开了,临走时眼中的失望让我心里一沉。
晚饭时,林芳问道:“那是你对象?”
我不置可否。
“看上去是个好人,”林芳给我夹了块红烧肉,“温柔体面。”
我没接话。
“我不会碍你们的事,”林芳低声说,“等找到工作,我和小兰就搬出去。”
我抬起头:“小兰可以留下,你随意。”
林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第二天,我接到阮护士的电话。
“老李,我想我们可能不合适。”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沉默了一会儿:“因为她们?”
“不全是。我看得出来,你心里还有牵挂。房子收拾得那么好,不是为我,是吧?”
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个好人,老李。但好人不一定适合做丈夫。”阮护士轻声说完,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一个人坐在后院发了很久的呆。五十岁了,又一次被拒绝,但这次感觉不太一样。
晚上,林芳来找我,眼睛红红的:“对不起,我不该回来的。”
我摇摇头:“没关系,反正我这人命里就这样。”
“我听小兰说,你这些年其实很能干,自己修房子,帮人修电器,还会做木工。”
我笑笑:“就是些小打小闹。”
林芳迟疑了一下:“那个……阮护士,还会来吗?”
“不会了。”
林芳低下头:“都怪我。”
我没接话。村口的小卖部又放起了《十五的月亮》,歌声顺着晚风飘进院子。
“这首歌,”林芳突然说,“我们结婚那天,你唱过。”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还记得。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林芳问。
我点点头:“在河边洗衣服,你的衣服被水冲走了,我帮你捞上来的。”
“你把衣服晾在树枝上,自己躲得老远,怕我觉得你占便宜。”林芳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她又回到了二十岁,我也还是那个害羞的年轻小伙。
“老李,”林芳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我点点头。
“你藏的那三十万,还在吗?”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变得阴沉:“你怎么知道?”
“阿强说的,他说你肯定有私房钱,让我回头套出来。”林芳低着头,“我不是为钱回来的,我发誓。”
我冷笑一声:“那你现在问这个干什么?”
林芳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那晚,我把箱子里的钱全部检查了一遍,一分不少。我本想第二天就让她们离开,但半夜,小兰发起了高烧。
林芳慌了神,我赶紧开车送她们去镇医院。半路上,小兰在后座迷迷糊糊地说:“爸,别赶我们走。”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小兰住院三天后回来,身体还很虚弱。我熬了鸡汤,让她好好补一补。
林芳在医院照顾女儿时,我注意到她的手上全是老茧,指甲剪得很短,有些还是断的。这不是一个不劳而获的人的手。
出院当天,阮护士正好值班。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她愣了一下,然后礼貌地笑笑,低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回家的路上,小兰突然问:“爸,您的钱是不是被妈妈问了?”
我有些惊讶:“你也知道?”
小兰点点头:“阿强经常说,您肯定有笔钱。他想让妈妈套出来。”
“你妈真是为这个回来的?”
小兰犹豫了一下:“一开始是,但看到您的房子和生活,她哭了好几次。她说她做了这辈子最蠢的决定。”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爸,妈妈真的过得很不好。”小兰轻声说,“她在餐馆洗碗,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手都烂了。”
我没说话。
“阿强赌钱输了就打她,但她从来不敢报警,怕连工作都保不住。”
听到这些,我心里五味杂陈。恨意、怜悯、心疼,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胸口翻涌。
回到家,林芳已经做好了晚饭,桌上全是小兰爱吃的菜。她的手上缠着创可贴,但脸上带着笑容。
“小兰,多吃点,补补身体。”她夹菜的样子,像极了二十年前。
饭后,林芳收拾碗筷,我和小兰坐在后院乘凉。
“爸,您真的不打算原谅妈妈吗?”小兰问。
我摇摇头:“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是回不去了。”
“可您这些年一直没再娶。”
我笑笑:“缘分没到。”
小兰突然握住我的手:“爸,给您看个东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打开给我看。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日期和数字。
“这是妈妈的存折,她偷偷攒了十年的钱,本来是想攒够了就离开阿强,带我回来找您的。”
我接过本子,粗略一算,大约有两万多。
“她每个月都记得您的生日,都会买个小蛋糕,然后自己吃了。”小兰的声音哽咽起来,“她从来没恨过您,只是恨自己。”
我的手开始颤抖。
“爸,您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本子还给了小兰。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月亮已经圆了,像十五年前我们分别的那个夜晚一样。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林芳和小兰的房间门开着,人已经不见了。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老李,对不起打扰了你的生活。我们走了,不会再来打扰。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小兰工作的事已经有着落,你放心。”
纸条旁边放着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我年轻时送给林芳的一条红丝巾,已经褪色发旧,但很干净。
我拿着丝巾,站在院子里发呆。突然发现丝巾上包着一张照片,是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全家福,拍摄于小兰五岁生日那天。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着照片出了神。阳光照在老房子上,显得格外温暖。
“老李!来电话!”村口老王在喊我。
我慢慢走到村口的公用电话亭,拿起电话。
“爸,”是小兰的声音,“妈妈在车站晕倒了,现在在县医院。”
我二话不说,骑上摩托车就往县城赶。
林芳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医生说是长期劳累加上营养不良,身体垮了。
“对不起,”她看到我,虚弱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摇头,在床边坐下:“你这些年,真的过得很苦?”
林芳闭上眼睛:“活该。”
“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不敢,”她睁开眼,泪水滑落,“我怕你恨我,更怕你不恨我。”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她不是为钱回来的,她是为了赎罪。问我的三十万,也只是想确认我过得不错。
“当年,”我轻声问,“你真的是因为我没本事才走的吗?”
林芳摇摇头:“是我鬼迷心窍。你对我太好,我竟然觉得理所当然。”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出院后,跟我回家吧。”
林芳惊讶地看着我:“你……原谅我了?”
我摇摇头:“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五十岁了,该看开些事。”
小兰在一旁抹眼泪。
“再说了,”我补充道,“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把咱家的房子收拾得挺好。”
林芳出院那天,阮护士来送行。
“老李,祝你幸福。”她真诚地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阮护士。”
回家的路上,林芳靠在车窗上,看着路边的田野:“老李,你那三十万,是不是准备再娶媳妇用的?”
我笑笑:“那是给小兰准备的嫁妆。”
林芳愣住了,眼泪又一次涌出来。
“你大老远把闺女带回来,是想让我认女儿吧?”我说,“我这个当爹的,总得有点准备。”
林芳哭得更厉害了。
“好了,别哭了,”我递给她一条手帕,“这次回来,别再走了。”
她擦着眼泪点点头。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补充道,“咱们之间早就结束了,我让你回来,是因为小兰,也是因为咱们毕竟一场夫妻。但要说复合,那是不可能的。”
林芳愣住了,然后慢慢点头:“我明白。”
太阳西沉,我们的车驶入村口。小卖部的喇叭又放起了《十五的月亮》,歌声在黄昏的乡村回荡。
回到家,林芳站在院子里,看着焕然一新的老房子,轻声说:“真好看。”
我点点头:“是啊,挺好的。”
小兰抱着我的胳膊:“爸,您真的不考虑和妈妈……”
我摇摇头,制止了她的话:“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强求不得。”
林芳默默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坐在后院的工作台旁,我望着天空中慢慢升起的月亮,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平静。
五十岁的人了,经历了这么多,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远处传来林芳和小兰的笑声,灯光从窗户里温暖地泻出来,照亮了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刻,我突然感到,这破旧的老瓦房,终于成了一个家。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