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开着那辆黑色宝马进村的时候,我正在村口的石桥上抽烟。烟是村里小卖部里十块钱一包的,过滤嘴都掉色,抽了嘴巴发涩。我本想把烟头弹进河里,想起上周村支书开会说不许往河里扔东西,就捏在手心里,烫得慌。
他开着那辆黑色宝马进村的时候,我正在村口的石桥上抽烟。烟是村里小卖部里十块钱一包的,过滤嘴都掉色,抽了嘴巴发涩。我本想把烟头弹进河里,想起上周村支书开会说不许往河里扔东西,就捏在手心里,烫得慌。
那车在坑洼的村道上颠簸着,像只笨拙的犀牛。车上的灰太多了,看不出车标,我眯着眼努力辨认,心想哪家的城里亲戚回来了。车在我跟前停下,车窗摇下来,露出表哥黝黑的脸。
“老弟,回来啦?”他咧嘴一笑,门牙缝里有点黑——可能是早上的韭菜馅饺子留下的痕迹。
我愣住了,张开嘴,烟灰落在裤子上。
“这…这是你的车?”
“嗯啊,”他挠挠头,“前天提的,还没来得及洗。”
他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箱崂山啤酒和两条中华烟。村里人从来不买中华,贵,而且不够呛嗓子。表哥把东西塞给我:“带回去,给叔喝。”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晚饭时间,全村都知道了废品收购站的老周买了辆宝马。饭桌上,我爹摆弄着那条中华,没拆封,只是反复看包装。我妈切了个西瓜,汁水淌在老旧的塑料桌布上,黏糊糊的。
“听说多少钱?”爹问。
“三十多万。”我给他倒了杯啤酒。
“哼,卖废铁能赚这么多?”爹喝了口啤酒,皱着眉头,“去年你姑奶家修房子,地基挖出两箱子弹壳,他收了三百块,转手就不知道卖多少了。”
我妈插嘴:“老周家没余粮饿不死,有余粮你还不知道去哪败光呢。”爹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西瓜很甜,但我吃不出滋味。村子就这么大点地方,表哥买车这事儿,肯定会有一阵子闲话。
果然,第二天赶集,我在村口等拖拉机时,就听见一群大婶议论纷纷。
“老周家那小子,一天到晚开着破三轮收破烂,怎么就有钱买宝马了?”
“谁知道呢,肯定来路不正。”
“我看他就是暴发户,有钱也不会花。你看他那身衣服,还是去年我给他妈做豆腐时穿的那件。”
“就是,有钱买什么车啊,先把他妈的病看好不行吗?”
我握紧了拳头。表哥他妈——我小姑,去年查出肺病,一直在吃药,前两个月又加重了。我原想插嘴说句公道话,但拖拉机来了,我就上去了。
集市上人挤人,我买了些鱼和肉,准备回家。走到一半,看见表哥的破三轮停在路边。他蹲在地上,正在收一堆废铁。他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黝黑的手臂。身后的编织袋里已经装满了废纸和塑料瓶。
我走过去:“表哥,有宝马了还开三轮?”
“嗨,习惯了。”他抬头,脸上有汗珠和灰尘混在一起的痕迹,“这三轮伺候我十来年了,丢不得。”
我看着他熟练地分拣废品,动作麻利得像在跳舞。
“村里人说闲话了吧?”他突然问。
我不知怎么回答。
“没事,让他们说去。”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你小姑那药吃完了吗?”
“好像快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钱:“拿去,让你爹明天再去镇上抓点。”
我没接:“你不是有宝马了吗?”
“车是车,钱是钱。”他把钱硬塞给我,“再说了,这车又不是我的。”
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回家路上,我盘算着表哥的话,越想越不对劲。
晚上,我去表哥家。他住在村西头,一个小院子,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院子里停着那辆看着就不协调的宝马,旁边是他的破三轮,车篓里还放着一顶草帽。
小姑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剥蒜。自从生病,她就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好。见我来,她笑了:“吃饭没?”
我知道她是客气,就摇头。小院里只有一间正房,表哥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个碗,碗沿有个缺口。
“来啦?坐。”他搬出一个木凳,凳面上贴着几层报纸,最上面一层是去年的春节联欢晚会预告。
小姑接过碗,里面是药,她皱着眉头一口喝下去,然后努力微笑:“好苦。”
表哥给她倒了杯水,水杯是塑料的,有些发黄。我环顾四周,院子里除了那辆宝马,看不出任何富裕的迹象。墙角还堆着一堆废品,门口挂着一串破钥匙,也不知道哪家丢的。
“这车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表哥点了根烟,是那种散装的,一块钱三支。
“你先别问,”他吐出一口烟,“下周你小姑要去省城做手术,你陪我去一趟。”
“省城?”我吃了一惊,“不是说镇上的医院就行了吗?”
表哥摇头:“镇上大夫说了,得去省肿瘤医院。”
我看了看小姑,她低着头拨弄着指甲。肿瘤这词在我脑子里炸开了。小姑的病,比我们知道的要严重得多。
“手术费…”我欲言又止。
“你别管,我这不是有车嘛。”表哥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蜘蛛网一样密。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心里总想着表哥和那辆不合时宜的宝马。凌晨时分,我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起来一看,表哥正在那辆三轮上装废品,准备出门。
“这么早?”我问。
“赶集前去周边村收一圈,晚了就没人起这么早了。”他拉着三轮车出了院子。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的闲话越来越多。有人说表哥偷了城里人家的井盖;有人说他在外面做了什么违法的事;还有人说他发现了古董。小卖部成了信息集散地,大家一边嗑瓜子一边编排。
我爹听不下去,拍桌子:“老周家清清白白几十年,你们嘴上积点德吧!”
这话也没用。第三天,村支书家门口贴了张告示,说要查一查村里有没有来路不明的财产。虽然没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是冲着表哥去的。
“表哥,到底怎么回事?”我终于忍不住问。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小姑已经睡了,表哥借了邻居家的小电扇,对着床吹,怕她热着。月光下,宝马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野兽。
“这车啊,”表哥摸着车门,“是一个城里老板给的。”
“给的?”
表哥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给我递了一支。这烟不是之前那种散装的,是盒装的”红塔山”,但也绝不是什么好烟。
“去年冬天,那时候你刚出去打工。有天下大雪,我收完废品往回走,在镇上看见一辆车歪在路边,是这辆。”他指了指宝马,“旁边站着个男的,西装革履,在打电话,看样子是爆胎了。”
“那你…”
“我就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说等拖车公司来,可能要两三个小时。那天真冷啊,风刮得跟刀子似的。”表哥搓了搓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的寒冷,“我就说我有工具,可以帮他换备胎。换完他非要给钱,我没要。”
表哥打开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你看,这是他儿子,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
照片上是个瘦小的男孩,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笑容很甜。
“后来那老板找了很多人配型,都不成功。前年年底,他不知怎么查到我这,说想试试。我寻思着也不费事,就去医院验了血。没想到…”表哥深吸一口气,“配上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心跳加速:“所以你…”
“去年春节后,我就去省城住了一个多月,做了骨髓捐献。那孩子手术很成功。”表哥说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孩子爸爸非要感谢我,我说不用,但他坚持。前几天送来这车,说是感谢礼物。”
我看着那辆车,心中五味杂陈。
“我本不想要的,”表哥继续说,“但他讲,这车卖了能值不少钱。你小姑的病…”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镇上医生说可能是肺癌,需要赶紧手术。家里东拼西凑,还差十多万。”
月光下,我看见表哥的眼角有点湿润。
“所以这车…”
“嗯,下周手术后就卖了。”他掐灭烟头,小心翼翼地用纸包好放进口袋,“今晚上小姑睡得还行,最近咳嗽少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远处传来狗叫声和蛙鸣。
“为什么不告诉大家真相?”我忍不住问。
表哥笑了:“说了又能怎样?让村里人觉得我是好人?我捐骨髓不是为了当好人,那孩子配型成功是缘分。至于闲话…等你小姑手术完,车卖了,一切就恢复原样了。”
第二天一早,我直接去了村支书家。支书正在院子里刷牙,牙刷上的毛已经分叉了,但他舍不得换。
“有事?”他吐出一口泡沫。
我把表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说完,支书沉默了,然后叹了口气:“这老周家的人,就是死脑筋。”
中午,支书召集了村里几个有威望的老人和大队干部开会。下午,村口的大喇叭响了,播报说表哥获得了”助人为乐模范”的称号,并宣布了捐献骨髓和宝马来历的事。
那天晚上,很多村民自发去了表哥家,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鸡蛋、蔬菜、水果。有人甚至带来了几百块钱,说是给小姑看病用的。表哥一开始不肯收,后来耐不住大家的坚持,特别是当村里老支书说”这是乡亲们的心意”时,他红着眼眶接受了。
第二天,镇里的记者来了,给表哥拍照,说要报道他的事迹。表哥躲着不肯拍,最后还是被村支书硬拉出来站在那辆宝马旁边拍了张照。照片上,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脸被太阳晒得黝黑,手上有老茧,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周末,我陪表哥和小姑去了省城。手术很顺利,医生说及时发现,问题不大。出院那天,表哥果然把车卖了,但没卖给二手车商,而是原价卖回给了那位老板。
“他非要按新车价格买回去,”表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是什么都不能亏待好人。”
回村的路上,我们坐着大巴。车窗外是金黄的麦田,阳光照在上面,像波浪一样起伏。小姑靠在座椅上睡着了,脸色比以前红润了些。
“表哥,”我看着他晒得黢黑的侧脸,“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把车卖了。要是留着,你以后收废品就不用骑三轮了。”
表哥笑了:“那破三轮伺候我十多年了,丢不得。再说了,咱们村那路,开宝马比骑三轮还颠。”
我们都笑了。笑声惊醒了小姑,她迷迷糊糊地问:“到哪了?”
“快到家了,”表哥轻声说,“再睡会儿。”
回到村里,表哥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每天清晨,他骑着那辆破三轮出门收废品,傍晚回来。唯一不同的是,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变了,多了几分尊敬。
有天傍晚,我在村口遇见他,他的三轮车上堆满了废品。我帮他推车上坡,问他:“表哥,你捐骨髓疼不疼?”
他想了想:“说不疼是假的,但想着能救一条命,也就不觉得疼了。”
“你真没想过留下那辆宝马?”
“想过啊,谁不想开好车?”他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但那不是我的命。这三轮才是我的命。”
夕阳下,他的背影和那辆破旧的三轮融为一体,缓缓消失在村道尽头。我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有些人,看似普通,却有着比宝马更宝贵的东西。
回家路上,我看见村口的榕树下,几个老人正在下象棋。有人提起表哥,一个老人说:“老周家那小子,真是有骨气。”
另一个老人点头:“废品佬一个,倒比城里那些大老板有良心。”
我走过去,问:“您老认识我表哥吗?”
那老人抬头看我:“认识啊,谁不认识?二十年前他爹去世,他就辍学收废品养家。那时候才十五六岁吧,小小年纪就把三轮车骑得比谁都稳。”
我心里一震,这事我竟然不知道。
回到家,我翻出小时候的相册。有一张照片,是表哥高中毕业时拍的。照片上,他穿着整洁的校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那时的他,和现在判若两人。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县高中理科第一名”。
我拿着照片,坐在门口发呆。院子里,蚂蚁排着队搬运一块饼干屑。远处,表哥的三轮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那是他每天生活的声音。
有些人的伟大,不需要宝马证明。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