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金融史的长河中,北宋成都诞生的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曾以一张薄纸撬动千年文明的齿轮。如今,四川作家章夫以三卷本《1024-2024,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诞生地中国成都,以及千年来巨变的世界》(简称《千年交子(三卷本)》),将这一历史符号重新置于全球文明互鉴的
在金融史的长河中,北宋成都诞生的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曾以一张薄纸撬动千年文明的齿轮。如今,四川作家章夫以三卷本《1024-2024,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诞生地中国成都,以及千年来巨变的世界》(简称《千年交子(三卷本)》),将这一历史符号重新置于全球文明互鉴的坐标系中。
这部耗时数年的作品,不仅是对交子诞生地成都的深情回望,更是一次跨越时空的文明对话,试图从一张纸币的“毛边”中打捞出人类对信用、技术与社会的永恒追问。
成都,作为交子的诞生地,拥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为章夫的创作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交子,这一看似简单的纸币,实则蕴含着北宋时期的造纸术、市井生态、美学基因以及全球贸易的暗流。章夫在创作过程中,不仅参考了大量史料和经济学、金融学方面的书籍,还多次前往成都的博物馆进行实地考察,深入了解了交子的历史过往前世今生。
章夫深耕成都32年,将这座城市视为“第二故乡”。他笔下的成都,既是一个地理坐标,更是一种文明样本。《千年交子(三卷本)》的成功出圈,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丰富的历史细节、跨学科的视角以及文学化的表达。
《千年交子(三卷本)》不仅是对过去的回溯,更是对未来的叩问。章夫坦言,真正的历史动能藏在细节中——当交子的纤维缠绕成信用网络,当盐工的牙印咬穿制度铁幕,人类文明的每一次跃迁,都始于对“微不足道”的重新凝视。而成都,这座“常读常新”的城市,始终为他提供着“冷链保鲜”的创作灵感。
01
“费力”是抵达历史本质的必经之路
记者:您曾提到《千年交子(三卷本)》是“最费力的一本书”,这种挑战来自哪里?您如何突破传统历史写作的框架?这种自我质疑的过程对您的创作观有何改变?
章夫:交子不仅是货币史的切片,更是文明演进的“多维呈现”——它裹挟着北宋的造纸术、蜀商的市井生态、宋词的美学基因,甚至全球贸易的暗流。传统历史写作往往聚焦事件与人物,而我需要将“物”(构树纤维)转化为“精神”(金融信用),再嵌入文明碰撞的坐标系中。例如书中从构树到英格兰银行桑树的闭环,需同时驾驭植物学、经济学与哲学三重逻辑,这对写作者的知识储备是巨大考验。
在突破传统历史写作的框架方面,主要有二:一是用“小人物”撬动大叙事。传统史书忽视的蜀商王昌懿,在书中成为解构“重农抑商”的密码。他的命运与交子兴衰互为镜像,折射出北宋商品经济的真实肌理。通过桑树(东方)与英格兰银行(西方)的时空对话,将地方性金融实践升维为全球文明互鉴的样本。二是“非虚构写作”的诗学转向。摒弃“帝王将相史观”,以新闻人的敏锐捕捉边缘细节(如交子信用源头);用蒙太奇拼贴(如怛罗斯之战与造纸术西传的并置)打破时空逻辑,引导读者在断裂处重构文明因果链。
自我质疑的馈赠,来自于历史的“毛边”与创作的觉醒。当试图用文学笔法重构历史时,最大的不安是“真实性”与“想象力”的博弈。例如,书中将交子诞生与柳永词作并置,起初担心过度浪漫化会消解史实严谨性,但最终发现——宋人的精神世界本就是诗性与实务的共生体。新闻从业者对“真相”的苛求,迫使我用“侦探小说技法”破解历史谜题(如通过《淳化阁帖》流行时间反推交子诞生的文化语境)。曾执着于宏观叙事,后意识到真正的历史动能藏在细节中:一张交子的诞生,需写透构树皮如何脱胶、蜀商如何记账、官府如何平衡利益……这些“微不足道”才是历史书写的筋骨。
“费力”恰恰是抵达历史本质的必经之路。当我在交子的纤维中窥见宋徽宗瘦金体的锋芒,在桑树年轮里听见大航海时代的潮声时,终于理解——真正的历史写作,是用文字的织机将碎片锻造成可呼吸的文明皮肤。
记者:您为了创作这本书,参考了大量史料和经济学、金融学方面的书籍。能否分享一些对您影响最大的书籍或学者?
章夫:《千年交子(三卷本)》参考了大量的史料,更参阅了不少经济学、金融学方面的书籍。
彭慕兰的《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使我感受到全球视野下的“东西对话”。彭氏提出“煤炭与蔗糖”推动西欧崛起的观点,促使我重新审视交子的“未完成性”:为何东方信用工具未能催生工业革命?书中对“内卷化”的批判,让我更强调交子在跨区域贸易(如茶马古道)中的超前性。还有弗兰克《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弗兰克对“欧洲中心论”的颠覆,让我在书中强化了蜀商通过茶马贸易连接中亚的线索。交子与波斯“沙希银币”、印度“贝比塔纳”货币的兑换比率,成为论证前现代全球经济互联的关键证据。经济学“叛逆者”赫伯特·西蒙在《人类活动中的理性》中,关于“有限理性”的理论,让我警惕将交子兴衰简单归因于“政策失误”或“技术缺陷”,转而关注商人、官府、民众在信息不对称下的博弈策略。
娜塔莉·戴维斯《档案中的虚构》对司法档案中“故事性”的研究,让我敢于在书中重构蜀商王昌懿的“虚构人生”——通过分析同时代商人墓志铭的叙事模式,赋予历史人物更立体的欲望与困境。杜鲁门·卡波特“非虚构小说”《冷血》教会我用“侦探视角”还原历史细节,比如通过《宋刑统》中“伪造交子斩立决”的条文,倒推当时的技术反制手段(如楮纸掺入磁粉防伪)。
彭信威的《中国货币史》不愧是从货币史到文明史的“多维坐标”,这本书是我理解交子的“第一把钥匙”。彭先生对货币起源的考据(如从贝币到金属铸币的演化)让我意识到,交子不仅是信用工具,更是宋人“用纸重构价值尺度”的文明实验。书中对唐宋货币制度的对比分析,启发我将交子置于“从实物货币向符号货币转型”的全球语境中。
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算得上市井烟火中的金融密码。他的“差序格局”理论帮我破解了蜀商网络的运行逻辑:交子流通依赖宗族信用担保,这与费先生笔下的“熟人社会信用”形成互文。书中对市集空间(如茶馆议价)的描写,成为我还原《清明上河图》式市井金融场景的灵感来源。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反复阅读施展的《枢纽》和张笑宇的“文明三部曲”,还有郭解龙的“帝国三部曲”、经济学者徐瑾的《白银帝国》,对宋史研究且有独到见解的吴钩先生,历史学者刘三解的《青铜资本》等,使我对一些既有的经济原理和经济现象,包括思维方式都发生了变化。他们多出生于70后、80后。他们对历史的洞察和对世界的研判十分老到,到了信手拈来,举重若轻的程度。特别是张笑宇、郭解龙上百万字的三部曲,我如同看小说一般卷不离手,很多经济学术语通过故事表现出来深入浅出,很会讲故事的他们,常常用一个个通俗易懂的故事,将一些高深莫测的经济学知识,形象而生动,精彩而通透,水银泻地一般和盘托出……。因而在书中也情不自禁地引用甚至摘录了其中的一些精彩文字,特别是为本书下卷相关的章节,提供了很好的养分。
02
写作如同一场“知识的炼金术”
记者:您如何平衡阅读大量资料和保持写作灵感之间的关系,避免陷入信息过载或灵感枯竭的困境?
章夫:透过核心文献的“骨骼”,边缘史料的“血肉”和跨学科的“触角”这资料筛选的“三重滤网”,将零散的资料按逻辑归类,有如一个厨师烹饪之前将各种菜精准配料一般,形成一个碎片重组的“知识拼图”。比如,精读《中国货币史》《中国古代经济史稿》《四川通史》等奠基性著作,提炼出交子制度的核心脉络(如“楮皮纤维配比”“官交子发行限额”),形成骨骼框架。比如,搜集《东京梦华录》《蜀中广记》中的市井细节(如茶馆账簿、商帮暗语),填充历史肌理。又如,引入植物学(构树纤维降解周期)、化学(楮纸防伪磁粉配方)、社会学(成都十二月市等)的跨界知识,为叙事注入陌生化视角。
将庞杂资料按“时间—空间—物质”三维坐标分类(如“1023年成都交子务”对应“构树皮脱胶工艺”),在时空折叠中触发联想。例如,对比怛罗斯之战(751年)与交子诞生(1023年),发现造纸术西传与金融创新的时间差暗含文明传播的滞涩逻辑。
知识发酵术,为的是让资料成为灵感的“酵母”。
不按书籍章节整理资料,而是以关键词(如“信用”“防伪”“市井”)建立超链接文档。随身携带口袋本,仅记录“非逻辑闪念”(如茶馆偶闻的川剧唱词“一纸汇通天下事”),每月末筛选转化。书中“交子与宋词押韵”的意象即源于此。
灵感的“反刍”,让资料服务故事,而非囚禁故事。先虚构蜀商王昌懿的命运弧光,再反向填充符合史实的细节。这种“以虚构锚定真实”的策略,避免被史料牵着鼻子走。将交子发行周期(每三年一“界”)与蜀地气候节律(都江堰放水节)并置,发现金融周期与农业周期的共振规律,引申出“自然节律驯化人类信用”的哲学思考。
每写完1万字,暂停资料搜集3天,用《庄子》中“坐忘”法清空缓存。期间仅重读已写章节,让潜意识完成知识重组。
写作如同一场“知识的炼金术”——资料是矿石,灵感是火焰,而写作者则是掌控火候的炼金师。真正的危险不在于信息过载,而在于让资料沦为自我复制的素材库。我始终相信,当你在青城山的晨雾中凝视一片构树叶的经脉时,那些沉睡的金融密码自会显影为文明的掌纹。
记者:书中用“铁钱困局”隐喻货币体系与地理磁场的错位,这种文学化的经济史书写,如何突破传统金融叙事的冰冷数据?能否分享您在史料考据中发现的“最具温度的细节”?
章夫:交子这个题材,很早就在我的视野范围。起先只想到了写交子与成都,顶多旁及到大宋时代。那时的眼里,交子只不过是时局倒逼的产物,昙花一现罢了。后世赋予它身上的那些“大词”,我以为都是一些幻想出来的哗众取宠之词,并没有多少实在意义。
这就需要用有温度的细节,在制度缝隙中打捞人性。比如,眉山茶商李二郎为防铁钱散落,用竹篾编成双层钱袋,内层衬以磁石粉吸附零散铁钱。这一细节被写入书中“市井发明志”,证明民间智慧总能以草根形态对抗制度缺陷。比如,四川交子务某官员在私人文书中写道:“今日验新制楮纸,触手如雪,忽忆小儿周岁攥纸钱嬉戏……”这种私密笔触暴露出制度执行者的道德困境,冰冷的金融创新背后藏着人性挣扎。
直面历史,交子虽是世界上最早承载的纸币,但直到民国诞生之前,我们不还是在使用“袁大头”(以袁世凯为头像的银元)嘛?也就是说,真正的纸币在我们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全面使用开来,也不过百余年。
那么,为什么纸币如此迟迟全面登场?我的理解,盖因社会的信用体系不完善。如果人们不相信它,信任网络没有建立起来之前,再精美、花哨的纸币也只是废纸一张,不管用的。
美国人查尔斯·蒂利在《信任与统治》一书中,这样给信任网络定义,“由共同的纽带,直接或间接地联系在一起的人群组成的一个网络,网络成员共同承担一些重大而长期的事业。”这种信任网络,就是西方社会所倡导的“共同纽带”,所坚守的“契约精神”。
真正的经济史不该是资产负债表上的“资产负债表”,而应是无数普通人用血肉书写的“体温表”。“铁钱困局”的文学化书写,不过是试图捞起那些沉在制度深潭中的溺水者——他们攥紧的铁钱早已锈蚀成史,但掌心的温度仍在等待被测量。
03
深度挖掘不是对史料的堆砌
记者:书中构建的“货币巴别塔”里,交子与威尼斯金币、波斯商队银票的对话,揭示了怎样的金融文明演进规律?
章夫:《千年交子(三卷本)》下卷,将主要笔触放在“交子与世界”上,也即是东西方文明的互鉴。作为世界上第一张纸币,交子在世界范围产生过哪些影响?对人类有什么样的贡献?
交子以构树纤维为物质载体,依赖蜀地商帮的信用网络;威尼斯金币在1356—1361年间由威尼斯共和国发行,成为中世纪欧洲最具价值的货币之一,却以城邦法律为信用背书。二者揭示:金融工具的流通半径,永远受限于其物质基础与权力结构的共生关系。
波斯商队银票上镌刻的阿拉伯文字与当地方言混杂,成为中亚贸易的“通用障碍”。这种语言碎片化,恰似金融文明演进中制度与文化的摩擦损耗——即便同属贵金属货币,波斯银币在茶马古道的流通效率始终低于交子,因其缺乏蜀地商帮的“熟人社会信用”基因。
交子的水印暗纹融入蜀锦纹样,威尼斯金币的浮雕铭刻城邦徽章,波斯银票则用几何花纹掩盖伪造痕迹。书中将三者结合起来阐述,揭示防伪技术实为文明身份的加密语言——货币不仅是交易工具,更是权力与文化的视觉宣言。
宋代官府既想垄断交子发行权,又不得不向商人妥协,形成“官交子”与“私交子”的动态平衡;威尼斯则通过《银行法》彻底将货币发行权收归美第奇家族。过度集权的制度易催生货币“硬着陆”(如交子后期贬值),而完全私营的体系则可能陷入信用泡沫(如威尼斯银行危机)。而波斯银票在中亚贸易中游离于官方监管之外,却因灵活适应游牧部落的以物易物传统,反而成为跨文明贸易的“润滑剂”。这种“制度夹缝中的生存智慧”,金融文明的韧性往往诞生于规则模糊地带。
“货币巴别塔”不仅是东西方金融的对话现场,更是文明演进的解剖台。金融文明的演进规律,不在金银的成色或纸币的防伪技术中,而在人类如何用脆弱的信任对抗永恒的不确定性。那些因语言不通而产生的摩擦、因标准冲突而爆发的危机,恰恰是文明保持活力的“免疫系统”——正如最坚韧的货币,永远带着未被完全驯服的野性。
记者:在创作过程中,您如何确保对交子的历史背景、经济意义和社会影响进行深度挖掘,而不是停留在表面叙述?
章夫:首先在于要深潜史料,从历史“档案库”到“考古现场”进行垂直挖掘,找出对于写作而言所需要的核心素材;其次是需要多维透视,在有限的数据中,找出穿透经济数据的“社会皮肤”,从而透过案例见本质;再次是要进行批判性解构,撕开“进步叙事”的伪装,直击核心;最后才是文学的点缀与美饰,因为既然是文字类表达,好看是第一位的,美的文字才能吸引读者来读,是谓文学救赎,让沉默者开口说话,这很难,但却很有必要。
深度挖掘不是对史料的堆砌,而是用“盗墓者的耐心”撬开制度的岩层,让那些被正史掩埋的骨骼、盐粒、牙印重新开口说话。
我固执地认为,每一个人都有其自我的方法,怎么舒服怎么来,迎合读者的同时无形中也引导读者,再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学者刘瑜有一段话令我印象深刻。大意是,以碎片化的方式去分析某些历史事件并不难,难的是把无数历史事件和人物给整合起来,把“历史故事”构思成好看的“思想故事”。对此我深有同感,这些年我走过的路数,基本上也大体是这样的。
这,也是我所理解的“史识”。
04
我眼里的“交子”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引子
记者:成都的博物馆对您的创作有何重要影响?特别是交子金融博物馆,它为您提供了哪些独特的视角和资料,让您对交子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章夫:博物馆就是一本一本的书籍,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于历史写作者而言,如果没有博物馆去支撑,很多时候仅从书本上去间接获取一些感性认识,是远远不够的。成都的许多专业博物馆不仅是史料仓库,更是历史潜意识的显影剂。每一道裂痕都是未被书写的金融史章节,那些被正史抹去的指纹、霉斑、划痕,才是真正的文明基因库。
我一头扎进成都的博物馆。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成都茂盛地生长着数百家不同类型的博物馆,这让人很受用。博物馆真是个好东西,我经常徘徊于此久久不愿出来。无论是身居闹市的成都博物馆,还是蜗居郊区的朱成(私立)宋代石刻博物馆,我都是常客,那里有我百读不厌的教科书。
我曾经尝试将里面的东西拍下来带回家,以为可以减轻往返劳顿,但往往遇到一个选题,还得回到博物馆找答案。
博物馆是一个气场,也是一个世界。一件件可以触摸的古老而鲜活的文物面前,你真的可以与先贤隔空对话,那些文物犹如他们的肌肤,你所接收到的信息和受到的刺激与冲击,是“带回家”的图片和视频远远无法比拟的。
我常常凝神于某一件文物出神,思绪很容易跟随这件文物回到它活着的时代,想象着天际边一幅幅鲜活而生动的画面……那种穿越、意境特别美好。
这是一种参禅,如果不身临其境深度参悟,很难体味到其中的意趣。
于交子这个题材而言,特别要感谢位于成都城南交子大道尽头的交子金融博物馆,身处交子公园的这个博物馆不大却很专业,只须几个展厅,就将交子的历史过往前世今生,交代得十分到位,给了我很大启迪。
我对交子的整体把握,多是在这里找到的。博物馆的“时空折叠”,无疑是从静态展品到活态历史的唤醒。比如直观展示构树是如何从一棵树,一步步变成构纸(楮纸)的,又如何从一张纸变成一张交子的。这个过程的展演,于参观者而言很有画面感,更能够让写作者变成可观可感的文字。博物馆用透明玻璃箱模拟宋代交子作坊场景:构树皮在陶罐中发酵、工匠用草木灰水煮料、学徒用鹿角刷拓印水印……这种动态还原,让我发现交子生产本质是一场“微生物参与的信用仪式”。发酵过程中的菌群活性,直接影响楮纸纤维的防伪性能。又比如通过三维视频,沉浸式展演私交子的交易场景,也容易让参观者沉浸其间,实现穿越……它们,是交子金融博物馆的“沉默证词”。
博物馆教会我,真正的历史写作,不是对档案的臣服,而是让器物开口,让沉默者发声,让所有“失败的货币”都获得解释世界的资格。
记者:在数字货币盛行的今天,回望交子历史有何现实意义?您认为现代金融体系是否遗忘了纸币时代的某些智慧?
章夫:宋代允许官府与商人共铸交子,通过“界”的循环制度释放通胀压力;而现代央行垄断数字货币发行权,却导致政策调整如“巨轮转向”——要么激进加息引发市场震荡,要么放任通胀吞噬中产财富。
我们似乎遗忘了交子的生存哲学,金融稳定需要制度弹性,而非钢铁般的控制欲。
今天的数字货币依赖区块链与算法,但交子的防伪智慧却藏在楮树皮的手工脱胶工艺中,技术的精密反而削弱了人对信用的感知力。当交子的纤维瑕疵成为防伪标识时,现代金融却在追求绝对完美的数字指纹,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暴政?
数字货币的普惠叙事,在算法歧视与数据鸿沟面前,不过是新自由主义的遮羞布。
交子“信用体系实验”的背后,是千年来我们所悟出的“人性启示”。严格而言,我眼里的“交子”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引子。人文、地理、社会、历史、经济等诸学科,通过这个引子穿针引线,叠加与赋能,引导我在更广阔的领域去捕捉去挖掘去审视去研判。
当我们在数字货币的迷宫中迷失方向时,我们凝视交子残片上的指纹、铁钱压弯的扁担、盐工牙印里的盐粒——这些粗糙的、疼痛的、充满人性温度的细节,才是抵御技术异化的最后堡垒。真正的金融革命,不在于创造完美的算法乌托邦,而在于让每一张货币都记住:它曾被某双手紧攥过,曾被某滴汗浸透过,曾被某声叹息打磨过。
05
好的历史抒写一定是以“人”为中心
记者:年轻读者可能对“纸币诞生史”感到遥远,您如何让他们产生共鸣?
章夫: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让我们的读者通过《千年交子(三卷本)》深入浅出地描绘与介绍,将千年的交子活生生地拉到人们眼前。实际上,这也是文学的力量所在。
我知道,交子金融博物馆也一直在做这样的普及工作,如果你去参观就会感受到,你可以通过现代技术,只要用手机扫描进入一个程序,就可以获得一张你心仪的电子版交子,可谓栩栩如生。
另外,我还知道成都演艺集团正在制作以交子为主题的300集微短剧,编剧与导演都是年轻一代的活泼十足的青年人,我参加过剧情的讨论,也是以穿越为主,将现代元素与古老的成都元素有机结合。实际上,成都这方面的资源十分丰厚,无论是动漫还是先进技术,在中国乃至世界都是一流的。
解构历史距离感,用“Z世代语言”重写金融史。唤醒身体记忆,让历史成为“可触摸的当下”。当00后玩家在游戏中烧毁虚拟交子抗议通胀,当汉服少女用构树香薰蜡烛复刻宋朝信用体系,年轻一代对历史的疏离,本质是对叙事方式的叛逆。与其说教“交子有多伟大”,不如让他们在解谜、吐槽、玩梗中,突然发现——“原来我的花呗逾期,宋朝人早在我出生前就经历过了!”
一句话,历史的共情密码,在于让过去成为未来的镜子。
记者:您认为历史与人学、文学之间有何关系?在创作这本书时,您是如何将历史与现实、政治、经济、社会、人文等多学科知识融合,以故事的形式呈现给读者的?
章夫:历史是“人性的实验室”。好的历史抒写一定是以“人”为中心,是因为“人”不仅仅是万物的尺度,更重要的在于,世间万物只有围绕着“人”,才会引起人类自身共情共鸣。
就交子题材来说,无论是从一棵树到一张纸,还是从一个人到一座城,到一个国家,最后蔓延全世界。毋庸置疑的是,我们所谓的那个历史,一定是紧紧围绕着交子二字来的。
可以说,《千年交子(三卷本)》里我所采集的每一道指纹,都是宋人对“被工具化”的抵抗——他们用血肉在纸币上刻下“我存在”。
这无疑是“非虚构写作”的破壁实验。“新闻眼”解剖历史切片,用调查记者的追问法破解交子谜题:为何威尼斯金币流通更广却未能催生工业革命?答案藏在蜀地商帮的“熟人社会信用”中——比较史学与田野调查的碰撞。
文学是历史的“解咒术”。传统经济史沉迷于“货币发行量”“通胀率”等冰冷指标,而文学的介入让历史回归“人的现场”。《千年交子(三卷本)》中用《清明上河图》的市井笔法还原蜀商生态,让读者看见“构树纤维如何缠绕成信用网络,盐工牙印怎样咬穿制度铁幕”。虚构人物王昌懿的命运与真实史料中的交子兴衰互为镜像,这便是“用小说的望远镜观测历史的显微镜”——文学的想象力不是逃离现实,而是为事实赋予灵魂。
历史是未完成的多声部合唱。真正的历史写作,不是对数据的臣服,而是让所有沉默的物证、失语的群体、被遗忘的痛感,共同发出未来的回声。
06
交子的真正遗产,不在楮纸的纤维里
记者:您提到将精彩的故事作为“佐料”来提升读者的阅读体验。能否分享一些您在创作过程中融入的故事及其背后的历史背景,这些故事是如何与交子的主题相契合的?
章夫:《千年交子(三卷本)》中,每一卷都有围绕主题出现众多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他们扯动着故事的走向,据不完全统计,全书大约有上百个各式各样的不同人物,比如上卷的主要人物有,孟昶、王小波、李顺、刘玗、王均,公孙述、王昌懿、王安石……通过孟昶牵出北宋剿灭后蜀之后,蜀为何大乱之源,从而引出王小波、李顺农民起义军,还有刘玗、王均所引发的兵变。可谓一层紧跟一层,如抽丝剥茧一般,层层叠叠,反复递进,逻辑关系清晰,而又确保故事性融入历史长河之中。
特别是上卷中用大量篇幅重点写了三个人,一是汉代的蜀商公孙述,旨在通过这样一个特殊人物穿针引线,介绍四川铁钱的前世今生,那是一个伟大的“铁钱时代”,为北宋为何在全国范围内只允许四川为“铁钱区”埋下伏笔。第二个人物是王昌懿,这个人是与交子有直接关系的人,也是交子创造发明的一个重要符号。史料中记载蜀商王昌懿的文字很少,这也为我们以文学形式艺术加工提供了大量空间,通过这个特殊的人物,也揭示了交子作为信用工具的双刃剑效应——它既可以促进商业繁荣,也可能沦为资本掠夺的武器。第三个人物是王安石,作为北宋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虽然历史上关于此人的各种文字很多了,但此刻的王安石的身份是紧紧为交子这个主题服务的,由他而及交子展开的故事,就有另一个层次上的文学美。
中卷以成都为重点,写了一大批与成都与交子与历史有关的人物,比如有“宋代武则天”之称的刘娥,我以为,交子能够成为世界第一张纸币奔走人间近一个世纪,非刘娥不能也。书中有大量的故事佐证,在此不再赘述。还有蜀商之问,“蜀道”与“世道”之问,由此切入到下卷世界场域中,粟特留下的商元素,吕贝克立下的“规”与“矩”,英格兰银行后花园的秘密……用故事“佐料配方”,用微小故事解构宏大叙事,用超现实主义解剖历史,也成为本书一大特色。
《千年交子(三卷本)》的故事从不为装饰历史服务,而是如手术刀般剖开金融制度的肌理,那些“佐料”让交子的主题从经济史范畴跃升为人性实验室。读过全书后人们会突然理解,交子的真正遗产,不在楮纸的纤维里,而在那些被正史抹去的疼痛故事中。
记者:您多次以成都为书写对象(《窄门》《千年交子·三卷本》),这座城市给您提供了怎样的创作土壤?
章夫:一万年天府,三千年成都,是一座“历史题材”的创作富矿,也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历史记忆的“活态基因库”。
成都一直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市,这也是历代文豪能够以成都为对象,留下众多文学作品的原因。有一句著名的古语,“自古诗人例到蜀”就是形象的这个景象。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成都历代名人榜,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由文人而成的文人榜,而那些由文人构成的名人榜,几乎都是外来者。这在中国众多的文化名城中,都是很少见的。
成都可谓多元文明的“实验场”。这里有巴蜀文化的“混血基因”,有移民城市的“文化火锅”。于我而言,成都不仅是交子的地理标签,更是历史潜意识的显影剂。这座城市的潮湿气候腐蚀了正史的傲慢,市井茶馆孵化了草根智慧,多元文化碰撞出金融实验的野性。
近些年来,成都以其独特的魅力成为一座网红城市,是有其缘由和根砥的。比如成都的茶馆和咖啡馆,各种书店,民间博物馆,演艺剧场……的数量,在中国的特大城市中,都是靠前的。这是一座文化名城的底气所在。
可以说,成都空气里的若干因子,为艺术家们提供了天然的创作灵感。成都可谓一座“文化火锅”,历史、市井、魔幻、现实在此沸腾,而作家不过是捞起一勺红汤的食客。
总之,在绵软的成都,随时会有一种想拿一本书的冲动。我,就是那样的人。
07
我欣赏“多声部”城市传记的书写模式
记者:您提到书中许多片段是“分门别类存放在电脑里”的“预制菜”,等待时机组合成书。这种独特的写作方式对创作这本书有何特别的影响或启发?
章夫:我的历史写作有一个习惯,有了心得和灵感之后,以主题将一些感兴趣的章节,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变成文字,写好后存放在电脑里。我的电脑就像主妇的冰箱一样,各种不同的格子存放什么样的东西,分门别类一目了然。哪些该冷藏哪些该冷冻,也各有安排。等到了时候,想吃中餐还是西餐,从格子里将事先藏好的“预制菜”拿将出来,解冻之后,再慢慢搭配,调制出自己认为还不算倒胃口的东西。
用“预制菜”写作法,是为了解构线性叙事的“反叛厨房”。将资料按“器物”“制度”“市井”等标签分类存储,如同将食材分装进保鲜盒。写作时按需调用,避免在庞杂资料中迷失。
这有一点像那个盲人摸象的预言故事,先摸到的是大腿,就画一个大腿,后摸到鼻子,又画一个鼻子……之后,再根据肌理找整个大象的轮廓。
可以说,我的一些看似几十万字的书,大多都是这样“组装”出来的。
应该说,本书中的一些片段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成稿了。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珠子,只不过没有想好找到一根线来把这些珠子“串”起来,所以它们就一直躺在属于自己的格子里,等待调配。
或许当年精力充沛,前不久翻看电脑,我甚至还看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存放在格子里的陈年老物,有的至今还没派上用场,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面世的那一天了。有这个“大冰箱”保鲜,还好,我的眼里它们一定不会超过保质期。
我以为,写作是场“冷链革命”。历史的生命力不在精心设计的线性叙事中,而在冰柜深处那些等待重组的“陌生碎片”里。这种写作方式,或许正是对抗信息熵增的终极武器:让混乱成为秩序的养料,让偶然成为必然的起点。
家里有几个不同年代的电脑,都存放着一批属于不同年代的文字,估计等我闲下来的时候,系统整理那些躺在“格子里”的文字时,一定会很亲切。
记者:接下来是否有计划以其他历史符号(如丝绸、茶马古道)为载体,延续“文明史”写作?对成都的历史书写是否还有未尽之言?
章夫:我在成都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了32年了,早已视成都为第二故乡。所以我的书写很大一部分都是围绕成都的,迄今为止,我写了以成都为主题的书大约有10本了,随着知识的储备和阅历的不断刷新,在每个阶段对成都的认识也在不断更新。
关于丝绸、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等元素题材,之前的文本中都或多或少地有所涉猎。刚刚出版的《千年交子(三卷本)》一书封三勒口处,列了一个计划中的“历史切片书系”写作清单,一共4本,除了已经出版的《窄门:公元1718-1911,一巷宽窄,成都满城的历史断章》和这本《千年交子(三卷本)》,还有两本在计划中,书名大体是《鼎立:公元214-263,三国及后三国时代的蜀道与世道》《寻道:公元前485-2026,24治投射的魅影,以及两千多年来我们的世俗生活》两部,严格而言,这4本书的时间线几乎囊括了一部中国通史,却又是中国通史里具有强烈人性化的裁取,它们形成了历史切片的多个切入维度。
我欣赏“多声部”城市传记的书写模式,拒绝以单一时间线书写成都。在我眼里,成都是一座常读常新随时都会有写作冲动的城市,要写的题材太多太多,永远是未完待续的“毛边文本”。
08
真正的商业智慧,永远藏在官方叙事之外
◎记者: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历来有“扬一益二”之称,可谓富裕有加,中国历史上有晋商、微商、浙商,为何没有出现蜀商群体?
章夫:曾经有个“中国古代十大富商”群英谱——子贡、范蠡、白圭、吕不韦、桑弘羊、邓通、卓王孙、石崇、蒲寿庚、胡雪岩。十席中,蜀商占了两席。商人是商业的主体——没有商人,何来商业?虽则如斯,自古以来,商人的地位一直很低。
只有宋代是个例外,令中国历史上采取“抑商”政策的其他王朝另眼相看。全国“经济重心南移”背景下的宋代,长江上游的川峡地区和地处长江下游的江淮地区发展速度最快,在全国经济格局中占据着愈加显著的地位,逐渐进入稳定发展的新时期,而四川作为宋代人力资源最丰富的地区,更是全国财政的重要来源地。
可即或如此,宋代的成都,仍没能贡献出几个有名有姓的商业家。
不得不承认的是,从古蜀到近现代的蜀商清单里,天地广大,人文浩瀚,各界英雄层峦叠嶂、挟江裹海,几千年下来,有名有姓的蜀商却是稀薄如斯、模糊如斯——像雾霭深处的谜团。
因何?我以为,大概有这样一些原因。
晋商、徽商、浙商的崛起常与政权捆绑(如晋商票号服务清廷财政,徽商依托盐铁专卖),其商业网络被纳入“国家经济血脉”。而蜀商多扎根市井,以盐井、茶马、商品交换为生,正史视其为“末业”,记载多为负面叙事。
四川盆地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使蜀商缺乏向外扩张的原始动力。他们深耕本地市场,却未像晋商那样构建横跨欧亚的商路,导致其影响力被地理屏障稀释。
再者就是蜀商草根性背后的生存哲学。即文化基因的“反商性”与“耕读传家”的集体无意识,“小富即安”的生存哲学。
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制度性压抑之下,官府与商帮的长期博弈。
汉代成都是天府之国最为舒适的日子,之后的三国,蜀汉政权几乎掏空了蜀国,接下来的魏晋南北朝乱世,城头变幻大王旗,一会儿氐人一会儿獠人,成都的命运在风雨中摇摆,也就是说大的环境与小的气候,都没有诞生有规模的蜀商的孵化空间,接下来的大唐盛世,偏安一隅的成都好不容易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乱世又来了,接下来的五代十国,前蜀后蜀的小朝廷虽然“小日子”过得安逸,但一旦有风吹草动,财富就会发生不规则变动。宋至元至明至清,成都在好三年坏三年缝缝补又三年中煎熬。
官府垄断的“窒息效应”,商业组织的“去中心化”宿命,
成都普通百姓的生存无虞,但要走出“大资本家”来,几无可能。蜀商虽建会馆(如云集成都的各地会馆),但缺乏晋商票号的股份制、浙商同乡会的宗族纽带。其内部更依赖方言暗语、茶桌协议等“非正式规则”,难以形成全国性商业网络。蜀商的创造力常被归为“奇技淫巧”。他们的故事,注定成为正史边缘的“毛边文本”。
成都火锅的“九宫格”被解读为商业密码:底料(资源整合)、牛油(风险对冲)、涮菜(灵活应变)。这种市井智慧,恰是蜀商基因的现代表达。它告诉我们,蜀商从未消失,只是换了容颜。当晋商票号化作博物馆展品,浙商传奇成为商学院案例时,蜀商仍在成都的潮湿空气里,以痛感的方式提醒我们:真正的商业智慧,永远藏在官方叙事之外。
09
我是个读书人,对书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记者:作为资深媒体人,您如何平衡新闻的时效性与历史的厚重感?这种双重身份对您的写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章夫:于我而言,新闻与历史的“双重呼吸”,就好像在即时性与永恒性之间走钢丝。这就好像新闻人的“显微镜”与历史人的“望远镜”。新闻思维考验的是“快照”训练。作为记者,习惯用“5W1H”(谁、何时、何地、何事、为何、如何)快速锚定事件核心。用这种训练让写历史时,能迅速剥离冗余信息,直击本质。例如,在研究交子兴衰时,就像报道突发事件一样,先锁定关键节点(如1023年交子务成立、1105年官交子贬值),再填充细节。
新闻的“快”与历史的“慢”常发生冲突。历史思维需要“长焦”校准,我写新闻时,追求“此刻即永恒”,写历史时,却要“此刻只是尘埃”。需要通过刻意延迟写作来对抗即时性焦虑,比如像《窄门》《千年交子》等历史厚重感的题材,就要刻意搁置史料,让记忆自然发酵。
如果要想写出来的东西有厚重感,就要用新闻的锐度去解剖历史的“病灶”。用“社会切片”技术将新闻调查的微观视角引入历史写作,用一些看似零碎的“小叙事”,让历史摆脱宏大叙事的空洞。
我们知道,新闻写作惯用“倒金字塔”(结论在前,细节在后),但历史写作需用“正金字塔”(细节筑基,结论升华)。我常常通过反复折叠素材实现平衡,实现“倒金字塔”的逆向应用,先写交子残片的物理细节(纤维、墨迹),再引申至金融制度变迁,最终抵达“信用与人性”的哲学命题。
这就需要我们平衡如何在快与慢的夹缝中雕刻真相。新闻人的双重身份,让我既像“手持显微镜的新闻侦探”,又像“肩扛望远镜的历史守夜人”。新闻教会我警惕“永恒的当下”,历史则让我原谅“瞬间的荒谬”。真正的写作,是在两者裂缝中种下真相的种子——它可能明天发芽,也可能百年后才破土。
这种撕裂与缝合,或许正是知识分子在信息爆炸时代最珍贵的生存技能。
记者:您最想带一本什么书去与古人对话?最想体验成都当时的生活场景是什么?
章夫:若只能带一本书穿越回宋代成都,我会选择《乐府诗集》——不是因其文学地位,而是因其“泥泞的真实”。《乐府诗集》是一本与古人对话的“密钥”,也是一本在市井俚语中打捞真相,会呼吸的宋词集。那些记录市井俚语的“杂曲歌辞”,比如《水调歌头》中“铁钱重如牛,交子轻似纸”的吐槽,或是《河传》里“盐工咬破交子边,牙印如刀刻盐山”的野史,恰是打开宋人生活的密钥。
乐府诗的粗粝感,能刺破正史的温情面纱。当我在青城山脚下复刻盐工的“盐砖暗账”时,突然发现——这些被士大夫视为“俗不可耐”的俚语,才是文明最坚韧的基因。
如果说最想体验的场景,我以为是民国时期成都少城公园的茶馆。这个时期离我们不远,从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中我有深刻的感受,现在成都为数不多的老茶馆里,尚可见到几丝影子。如果假扮成跑堂伙计,偷听茶客用《竹枝词》唱和交子汇率:“三碗盖碗茶,两吊会子茶,官府验讫戳破手,剩下八文买花椒。”通过破解茶碗摆放角度、盖子敲击节奏,还原市井的“加密账本”。我以为,成都生活的“毛边体验”,一定在茶馆里面,那是成都茶馆“龙门阵”的密码学实验,那种穿越一定会让我大呼过瘾。
我是个读书人,对书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若能携带两本书的话,我会加上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是因为这本书详实的夜市记录,能让我在成都东大街复刻北宋夜市的烟火。对照书中“猪羊血羹”“旋煎羊白肠”的物价波动,发现宋人的“消费降级”早于今日。在酒肆账簿中发现“赊账符咒”——穷人用木戳刻上“天理良心”四字。这种“信仰担保”,比现代征信系统更原始却更动人。
平心而言,我真正想带回去的“书”,是茶馆账簿上被茶渍晕染的暗语,是锦江码头沉船中锈蚀的交子残片——这些带着体温的碎片,才是与古人对话的真正媒介。
而对成都生活的终极体验,不过是某个雨夜坐在茶馆里,听老人用纯正的四川话讲龙门阵。此刻,历史与现实的界限,早已模糊在川西坝子的朦胧夜色中。
ZHANG FU
章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四川省第13批学术与技术带头人,“天府青城计划”(天府文化领军人才)入选者,第十批成都市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首届四川省十佳新闻工作者。出版著作20余部500余万字。代表作有《徘徊:公元前的庙堂与江湖》《图腾与废墟》《窄门》《甲申360年祭》《1024-2024,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诞生地成都,以及千年来的世界》等。长篇纪实文学《邓小平故居留言簿》获第六届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展铜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和四川图书奖一等奖。
千年交子的智慧之道
天府之国的生存之道
东西文化的互鉴之道
……
北宋天圣元年冬,世界公认的第一张纸币——交子在成都诞生,2024年正好面世千年。自发行以来,交子深刻影响着中国历代及世界金融。“成都方志”微信公号特别开设“章夫专栏”,翻开作家章夫的《1024-2024,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诞生地成都,以及千年来的世界》,循着时间长河上溯,了解天圣年间的成都、东方民族的古老商业文化、泰西中世纪的国际金融格局,把脉千年交子的前世今生。
来源:成都方志